如果要将认识的人以重要程度来做分级的话,对吴语悠而言,男友小苏只在第二等级而已;第一级里有着的,是她在国外的家人,以及,林忻忻。
林忻忻的出现,填补了吴语悠失去双胞胎妹妹以後,心中始终残破的那一块缺口。
她总是和别人说,当父母选择离开时,自己是为了小苏才选择留在台湾;但其实,她只是不想离开这块土地──总觉得,若是自己离开了,妹妹的灵魂独自留在此处,一定会很孤单的吧──於是她留了下来,无论自己再怎麽心痛。
最一开始,有好长一段时间,在这偌大却只剩自己一人的房子里,吴语悠总孤伶伶地崩溃大哭,几乎就要撑不下去,想和父母说,自己想去找他们了,最终还是忍了下来;然後,她渐渐习惯这些疼痛、渐渐不再轻易地为此流泪,学会把对妹妹的思念收藏好,封存在心底。
与伤痛为伍的日子,坚持了几年以後,吴语悠遇见了林忻忻。
从刚认识的时候开始,吴语悠就觉得,林忻忻总给人一股违和感。笑着的模样乍看之下傻傻呆呆的,敏锐的吴语悠却总觉得,她的笑意只在表面,并没有深入心底;不说话的时候,不只是沉默着而已,总像在思索着什麽而感到哀伤的样子。这人明明性格简单纯净,吴语悠却总感觉,林忻忻好似心底有着伤,但不愿意透露给别人知道──就像当时的她的妹妹,也像如今的自己一样。
当林忻忻笑得灿烂的频率越来越高,吴语悠也想过,或许是自己太敏感了,林忻忻只是怕生慢熟吧?直到某一天,吴语悠看见林忻忻望着手机失神,悄悄走到林忻忻的身後,发现林忻忻正看着一张照片──上头是一个女生坐在摩托车上的侧影,画质差的很,林忻忻却看着这张照片发了好久的呆,直到吴语悠开口唤她时,林忻忻才回过神,慌慌张张地把手机给收了起来。
看她那紧张的模样,肯定有鬼。吴语悠这麽想。她直觉就想到了自己妹妹的情况,虽然觉得没可能这麽巧吧,还是在心中种下了怀疑的因子;在那之後,吴语悠经常突兀地丢出几个语句,多亏林忻忻那藏不住心事的反应,旁敲侧击几次以後,吴语悠很快确定了几个事实──林忻忻和父母感情很差、她喜欢着那张照片里的女生很久了、她住在对方的家里,但对方不喜欢林忻忻……
总觉得,林忻忻和自己的妹妹,好像。
发现这一点以後,吴语悠便下定决心,等到林忻忻出柜的那一天,一定无条件支持她、当她的後盾;若林忻忻和现在一样始终不打算对任何人出柜,那也没关系,自己仍想照顾着她,只要林忻忻能因为自己的存在而稍微开心一点点,就好了。
只是,一开始那个看来忧郁而惹人怜爱的人,长大的速度之快,实在是吴语悠始料未及的──如果当初的林忻忻是像逞强的孩子,心里有着伤、却倔强地不肯脆弱,离开陈念薇以後的她,便是成长後的大人,习惯了伤痛的存在,对於伤痛变得坦然,却始终不曾遗忘那个人。
这样的她,也像自己。
吴语悠有多喜欢林忻忻这个朋友,就有多讨厌那个名叫陈念薇的女人;从林忻忻所说的、那人的行径来看,就是个仗着自己漂亮便跋扈自我不顾他人的自私家伙罢了,尽管林忻忻曾解释过,说陈念薇除了脾气不好之外优点也蛮多的人,也一直很照顾她,吴语悠还是讨厌陈念薇。
真心搞不懂,忻忻到底爱那个人哪一点,漂亮的人虽然不多,也不至於少到让忻忻找不到第二个吧?偶尔也对忻忻的痴情感到愤慨,她真是太傻了,两个人都已经分开那麽多年了,却还是没办法放下对方,她难道要这样一辈子,直到孤老终生?
「别生气了嘛。」每每骂完林忻忻以後,林忻忻总无奈地笑着和自己撒娇,「我不会孤老终生的啦,我还有你嘛。」
「唉,算了算了,懒得理你。」见到林忻忻那傻笑着求饶的模样,吴语悠总拿她没办法。
要是我结婚了,你怎麽办啊小可怜虫。吴语悠总想着这个问题,却不忍心这麽问,只是一直期盼着,林忻忻彻底放下陈念薇的那一天能快点来临。毕竟,若林忻忻始终这样爱着陈念薇,她永远不可能真正快乐起来;总有一天,当自己不能一直陪在她身边的时候,林忻忻会很孤单的……
可直到林忻忻和陈念薇再连络上之後,吴语悠才明白,有些事情,其实并非那麽绝对。即便陈念薇和林忻忻之间仍是什麽也不算,光只是和那个人重逢,林忻忻就转变这麽多,虽说有些不甘,吴语悠也没道理阻止她们俩来往。
虽然,吴语悠变得更讨厌陈念薇了。
明明知道忻忻那麽爱她,陈念薇怎麽能总是这样霸占忻忻的所有时间,不保持点距离呢?就算不知道忻忻还爱着她,陈念薇难道不怕她们这麽亲近,忻忻会再一次爱上她、再一次受伤吗?这人果然是如自己想像中的,自我任性不顾别人感受的人……吴语悠是这麽想的。
由於吴语悠对陈念薇一直有着敌意,无论林忻忻邀请她几次,吴语悠依旧不愿意和陈念薇认识。毕竟,她觉得自己一见到陈念薇,就会忍不住对陈念薇破口大骂吧;不过,第一次见面那时,吴语悠从林忻忻那边知道陈念薇因家人去世而状况不佳,吴语悠也就不想跟她计较了。
然而,陈念薇失踪一阵子以後,突然寄了封信给吴语悠时,她可就没办法再忍下去了。
「嗨你好,我是陈念薇,……,这是我的手机号码,可以和我联络吗?我有跟林忻忻有关的事情想拜托你。直接打给我就好了,绝对不要跟林忻忻说。」
真是有够莫名其妙的,消失好几个月,突然出现时居然是先找自己?还要自己别跟忻忻说?难道不知道忻忻等她等得多辛苦嘛?回想起陈念薇刚消失的那段时间,林忻忻总是一个人偷哭,哭到眼睛都肿了,还为了让自己安心而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再对照陈念薇这封文字看起来如此云淡风轻的信,吴语悠便决定──她才不要就这样顺陈念薇的意呢。
用手机号码搜寻到那个人的LINE,吴语悠加了她好友,传了一则讯息:「忻忻应该没跟你说过吧,我超讨厌你。所以,你有什麽事情直接说,我考虑一下再决定要不要帮你。」
对方很快就已读了,回过来的那句话让吴语悠傻在手机萤幕前。
「我想跟林忻忻告白,需要你帮忙。」
……她要跟林忻忻告白?吴语悠愣愣地输入:「告白?你不是不喜欢忻忻?」
已读。几分钟之後,那人才回传,只有短短一行:「之前我搞不清楚,这几个月才搞清楚的。」
「所以呢?你搞不清楚好几年,现在又忽然觉得自己爱她了?」
又已读了好一阵子,这次的回应居然只有短短一个「嗯」字。
吴语悠皱起眉头,这人实在是太莫名其妙了,「你想要我帮忙,先交一份作业给我再说吧。」
「……什麽?作业?」这次的回应倒是很快。
「把你为什麽喜欢忻忻的原因写给我,我看完再考虑要不要帮你。」
看着自己打出的字,吴语悠觉得实在太有趣了,格格笑了好一会儿,收到陈念薇回覆的时候笑得更夸张了──什麽鬼?
不过,在萤幕前的吴语悠笑归笑,回应的文字倒还是很认真。
「我没办法相信你。我听忻忻说过,你们之前大吵那天,你说你一直都知道忻忻喜欢你。你既然知道,又装作什麽都不晓得,最後还故意赶走她,让她那麽伤心,光凭这点我就不想理你。後来你们恢复联系的时候,我也一直觉得你很没品,你知道忻忻还是很爱你,却没有跟她保持距离,你有想过忻忻一直爱着一个不爱她的人会有多煎熬吗?你唯一做对的事情就是跟你男朋友分了,还想说你终於没那麽自私了,结果还是突然一声不响就消失了,你知道她有多难过吗?现在才突然说,你其实也喜欢她,说真的,谁有办法放心啊?忻忻是我最重要的朋友,如果我没办法确定你是真的喜欢她,我是不会帮你的,不然她以後要是因为你而受伤,我无法原谅自己。」
虽然有点假正经,但这话也是认真的,她实在很怕自己变成这家伙的帮凶,让忻忻难过。
「……」
「所以你先交作业吧,我看你有多少诚意,再决定要不要帮你。」
「……嗯。」
其实吴语悠只是想整一下陈念薇而已。看陈念薇似乎无言透顶的样子,她真心觉得超级抒压。
不过,等了好几天也没等到陈念薇的回应之後,吴语悠开始感到有点懊悔了,怕自己毁了林忻忻得到幸福的机会──就在她想着,如果陈念薇过两天再不回应她就主动打破这种僵局吧的时候,她便收到陈念薇传来的讯息。
「之前好像没跟你说,我不是故意消失让林忻忻等的,是因为我跑去做心理谘商了。我有一些问题要处理,想等状况好一点再回去找她。」
「我不知道是从什麽时候开始喜欢林忻忻的,也不知道要怎麽跟你讲我喜欢她什麽。但我知道我是真的很爱她,林忻忻可能是我这辈子唯一爱过的人。可能你会觉得很瞎,但这是真的,这也是我现在还在做谘商的原因之一。谘商的这些日子以来,我想了很久,我原本也不知道我到底喜不喜欢林忻忻,所以我一直努力回想和林忻忻认识以来的我的想法。你说的那些东西我都知道,我也知道你跟林忻忻很要好,你会不爽我也是正常的,但我希望你能听我解释一下我为什麽会做那些事情,再决定要不要帮我。」
「还没认识她之前,因为一些原因我不小心知道她喜欢女生,我觉得她很好玩,所以观察她很久,有一天心情不好就去找她说话了。一开始只是觉得她看起来傻傻的很好玩,後来因为我的关系她跟他们班的朋友都绝交了,才觉得有点後悔,後来她又因为我才离家出走,我总觉得自己好像害她变得很惨,嗯……就是觉得我们两个人不应该认识之类的。其实她跟我一起住的时候我是很开心的,但又觉得她好像待的很不快乐,想说等她交到新的朋友,就让她不要再跟我这种人混了,所以後来才赶她走。」
「只是,後来我一直很想她。我以为我不会舍不得,可是这几年来我一直很想她,很後悔自己赶她走。重新联络上之後,我也知道我不应该一直找她,知道她可能会难过,可我就是想见到她,也很怕我们不常常连络的话哪一天她又不见了……我知道你大概觉得很扯,既然这样的话我干嘛不跟她说我喜欢她就好,但就像我说的,我到最近才在做心理谘商,以前我是不知道自己有问题的,我只是大概知道,我这人好像没什麽感情,也不知道什麽是喜欢之类的,所以我一直不晓得,我是不是也喜欢她……」
「但我这一阵子是真的确定了。我是真的也爱她。希望你可以相信我。」
「拜托你看完赶快给我答案。我要在我跟她认识十年的时候去找她,需要你配合,拜托了。」
天啊,真的是……本来只是想整她的,没想到她居然写的这麽认真,这人真的和忻忻以前描述的那个人是同一个人吗?还有,那麽有礼貌的语气,忻忻不是说陈念薇是一个脾气暴躁又冲动的人吗,真是太不敢相信了……该不会,陈念薇这几天都没回话,都是在慢慢打这些东西吧……
吴语悠看完那长长的篇幅,感觉自己大脑受到严重的冲击,傻了好久,直到陈念薇又多传了一则「可以吗」的讯息,她才想到自己还没回应,「好啦,我答应你。」
又看了一次那长的像一封告白情书的讯息,吴语悠真的是好想把这段话传给林忻忻呐,林忻忻肯定会开心到疯掉的吧?实在太肉麻却又感人了。
认识林忻忻那麽多年,吴语悠从来没想过,她居然有跟陈念薇变成朋友的一天。
两人一起坐在咖啡厅里,想着该怎麽样给林忻忻一个完美的惊喜;总算讨论完那一天要怎麽安排,好让林忻忻在没有任何预料的情况下见到陈念薇之後,吴语悠实在忍不住吐槽了句。
「你怎麽会想到在认识十周年的日子给她惊喜啊?真的是……也太偶像剧了吧。」
「感觉她会很开心啊。而且,我就喜欢看偶像剧,不行喔?」陈念薇挑眉,扬起嘴角。
果真如同林忻忻所说的,吴语悠能感觉得出来这人回应的语气不是在挑衅,她那张脸却仍带点痞气;虽然林忻忻是觉得很帅很迷人啦,但吴语悠总觉得,她看起来有点欠揍。
实在是很难把眼前这个人的这个模样,跟她那天在LINE上头打的那一长串话联想在一起……吴语悠掏出手机,点开她和陈念薇的对话框,滑到上头。
「喂,你LINE打的那些可以传给忻忻吗?」明明猜的到答案,还是很故意地问了句。
「干!不要啦!」陈念薇大声吼了句,伸手就要抢过吴语悠的手机。
「你冷静一点,我没要传啦。」身子向後退,咖啡厅里实在太安静,不然吴语悠还真想大笑出声。
陈念薇这人,似乎没有她想像中的讨厌啊,吴语悠这麽想着。
直到认识一阵子之後,吴语悠才发现,除了一开始那封长长的肉麻讯息之外,陈念薇还真的跟林忻忻当年描述给她听的没两样。虽然离她们高中时候已经过去好几年,陈念薇当然有长大一点,但本质上其实没有改变很多,还是那自我跋扈的死个性。哎哎,忻忻那傻女孩,跟陈念薇这种人在一起,肯定会很辛苦的,爱到卡惨死吧她──明明吴语悠是这麽认定的,陈念薇却跌破吴语悠的眼镜,比如,陈念薇和林忻忻刚在一起的第一天就吵架的那件事──吴语悠还跟林忻忻打赌,说陈念薇这种人绝对不会主动道歉的,可没想到过没几天,陈念薇居然传了封讯息来和自己讨教。
「……我想到的办法是这样。她帮我工作的话,我可以给她高一点的薪水,排班什麽的也可以不用像现在这样那麽乱七八糟了。你觉得可以吗?林忻忻会接受吗?她要是还不接受,我真的不知道要怎麽办了,总不能让她一辈子做现在这种工作吧?」
吴语悠真的是,傻眼至极了。陈念薇一看就是死不会认错的人啊,为了林忻忻那傻女孩,居然愿意做到这种程度……所有事情都安排得这麽妥当,陈念薇居然还担心林忻忻会不高兴,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她要是不接受,你找我吧,我去当你们副店吧。」吴语悠只是这麽回。
「干别闹了,到底行不行啦?她休假就在後天了不是吗?要是不行我要想别的办法啦。」
想着陈念薇在手机的那一端该有多焦急,吴语悠笑得直不起腰。
陈念薇找吴语悠讨教的情况可不只发生过一次──要不要向身边的人出柜、要怎麽跟林忻忻的父母好好道歉、说心里话的卡片该怎麽写才能让林忻忻对自己更放心一点、生日的时候为林忻忻准备的惊喜够不够感人……每当陈念薇对於两人之间的问题不知道该处理时,她几乎都会问吴语悠的意见。
「你不是说你很了解忻忻吗?怎麽老是要问我?嗯哼?」吴语悠总会故意当她一句。
不晓得是不是因为有求於吴语悠,陈念薇从不曾因为吴语悠取笑她而生气,只会无奈地回应类似「别闹了啦,跟我说你怎麽想的」之类的话。
陈念薇还真的是很爱很爱林忻忻啊。每当吴语悠发现,陈念薇为了林忻忻可以做出多少超乎自己想像的事情时,她总会在心底深深地感叹──比如此时此刻,她正看着陈念薇煽情地弹着吉他、唱着情歌。
还不认识陈念薇以前,吴语悠总是想不通,林忻忻怎麽会这麽爱陈念薇?明明在林忻忻被陈念薇伤透之前,她的心简直是水作的,在学校聊到比较感性的话题时、一起看比较催泪的电影时、在路边看到弱势的人们时……林忻忻总哭得超级夸张。心灵如此柔弱的林忻忻,到底为什麽能坚持爱着一个不爱自己的人那麽多年呢?陈念薇除了漂亮一点好像也没什麽优点嘛,真是想不通……
在认识陈念薇以後,吴语悠也想不通,陈念薇到底为什麽这麽爱林忻忻?虽说林忻忻有很多优点,但像陈念薇条件这麽好的人,想找谁都只要勾一勾手指就可以了吧,何况林忻忻明明就爱陈念薇爱得要命,就算陈念薇不这麽辛苦地改变自己、不这麽努力地收敛自己的脾气,林忻忻也跑不掉的,她怎麽还愿意为林忻忻做到这种程度呢,还是想不通……
哎,不管了,反正爱情总归是没什麽道理的东西,反正林忻忻会一直幸福下去就好。
帮陈念薇藏好吉他後,躲在远处彷佛看了一场微电影的吴语悠,跟着画面里的两人,一同幸福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