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事件之後,我如你所愿,把所剩不多的休假和空闲时间都留给我的大学同学。
一开始,我只是照着你的话做,一半赌气一半委屈,为了你而尽力地经营与大学朋友们的感情;可相处久了以後,他们也真的慢慢走进我的心里,成了我认定的朋友。
而你,虽然依旧占据着我心里最特别的那一块,却和我失去了交集。
随着我进入大学的时间拉得越长,我们之间,就变得越来越疏远。尽管我们始终住在同一个屋檐之下,我每天都能看见你的身影;尽管每一天,我依然拥有那麽一小段,能放肆地让身子紧挨着你的专属时光;尽管我俩仍睡在同一张双人床、总会互道晚安後,才一起入眠……尽管这一切看似没什麽改变,这些日子以来的我们,关系却一点一滴地变质了。
我想这是因为,我们搞丢了些什麽。
或许是时间──不论是平日或假日,不论是上课、交际还是打工,我几乎都在学校附近待上整天,我们能和对方相处的时间可能连一个小时都不到;又或许是互动──每天回家洗完澡之後,不是瘫倒在床上、就是抓紧时间读书的我,真的好久没有恣意而尽情地,只把心思放在与你作伴上了……
而光阴流失得太快。
我已经想不起来,在肢体方面异常黏人的你,上一次牵着我的手是什麽时候呢?也想不起来,上一次只有我和你,我们好好地、专心和对方单独相处的画面是怎麽样的?也许是坐在沙发上一起看电视,或是一起静静吃顿饭?那距离现在过了多久了?我甚至也想不起来,上一次你对我勾起那抹戏谑的、痞痞的,却始终如此吸引我的浅笑,是什麽时候的事呢……
好多好多我曾习以为常的,竟都成了回忆里的一小块,不再反覆出现於我们的日常。
我从没想过,我们会变成这个样子。
打从相识之初,就迅速变得熟稔的我们、在我住进你家以後,生活彻底交织在一起的我们、曾一同作了太多太多无意义的事情,几乎都只是虚耗时光,却都乐得开心的我们、曾有那麽一段日子,每天从清醒到睡去都相伴着彼此,不论是和三五好友们出去、还是待在家里,记忆里的画面都重复而交叠着的我们……我从没想过,曾经那麽亲密无间的我们,如今竟成了关系疏离的室友。
我们怎麽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意识到我们渐行渐远的某些瞬间、脑海中迸出这个问句时,眼眶总瞬间染上雾气。
曾数度想找你谈一谈,可我犹豫了好久,最终都只是保持沉默──因为,我不晓得自己究竟该如何向你开口,毕竟我们几乎不谈心事的,尽管我们已经相识这麽多年了;因为,我总觉得就算开口询问也不能改变什麽,关系的疏远哪会是讲个几句就能挽回的;而最关键的原因是,我好害怕我开口问你时,你会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或者,你会冷冷地告诉我,你早已经厌烦我了,现在这样,正好……
於是,无论我对彼此越来越疏离的关系感到再苦涩,我也没做些什麽,只是让自己变得忙碌不堪、没有时间去认真思考我们之间的问题,强迫自己抽离思绪──面对无法解决的事情,我一如往常地选择逃避──至少此刻的你还在我身边就够了,顺其自然,一切总会有转机的,我这麽想着。
直到大二下,零八年的三月十八号,我二十岁生日的那天。
我难得没排班打工、跟你约定好,这一天我会空出下课後的时间,回家和你跟阿姨一起庆祝生日。其实我很想翘课,想整天都跟你赖在家里,如果你觉得无聊,我们一起出门随意晃晃或骑车兜风也行;就算这是我的生日、一切却都由你来决定,那也无所谓,只要能和你待在一起,就好。
毕竟我,真的好久没和你好好相处了。
想要翘课的重要日子,一年一度的我的生日,却偏偏是礼拜二──当天的课程全都是必修、一个学期抽几次点名,没到就会很惨的那种──我没办法承担翘课的风险,还是决定上完课再庆生。
一整天,我都在等待课程结束,感觉时间流逝的速度特别慢。恍神得太严重,上课被喊到的时候我什麽都答不出来,还因此被老师酸了几句。也许是我的精神状态太过异常,午餐时段我被朋友们关切了一番、问我是不是生病了,我只是笑了笑,「没什麽啦,你们不要担心。」
这样恍神的情形,一直持续到最後一堂课钟响的时刻;终於下课了,我赶紧收好桌上的东西,抓了包包就要走人,手臂却忽然被握紧,动作停了下来。
「……怎麽了?」
我愣了一下,回过头,旁人一脸「怎麽办」的表情。
我正不解地看着握住我手的女孩,还想再问一句,就听见透过麦克风传出的声音。
「忻忻、生日快乐!」
抬起头,讲台上站着的是这群好友中和我关系最亲的那一个──语悠看我一脸惊讶的模样,得意忘形地对我比了个ya,才又接着说:「三、二、一,祝你生日快乐……」
大夥很老套地倒数之後唱起歌来,用了国语英文甚至还有台语,也很老套地有人从外头端了个大蛋糕进来,很老套的有欢呼声催促我赶快许愿……一切明明都那麽老套,我却还是感动得哭了。
我怎麽就那麽爱哭呢。
「我们不是庆祝过了吗……」笑中带泪,我没料到他们居然会为我准备惊喜。
「怎麽可以不特别帮你办一个咧。」
上礼拜六生日的那个男生说。那天被好友邀去的时候,我以为我只是去他的生日会而已,结果他们却说那聚会是要帮我们两个人一起庆祝的,合情合理,我也就欣然接受了。
「蜡烛要熄了快点许愿啦!」视线突然一片漆黑,双眼被语悠的手给摀住了。
我无奈地笑着说:「我上礼拜已经许过了生日愿望啦。」
「再许一次啦!」
「好啦。」其实我也忘了自己上礼拜许什麽了,想了一下才说:「第一个愿望,我希望我身边的人都能健康平安,快快乐乐。」
烂死了。我这麽想,而语悠也的确在我耳边抱怨了一句,却又呵呵笑着。
「第二个愿望,我希望……我能够好好兼顾大学跟打工,两边都做好。」
还有,第三个愿望,我希望……我和你的关系,能够回到以前那样。
吹蜡烛。
不管渡过几年生日、切过几次蛋糕,这双手好像永远都灵活不起来,总会把蛋糕切得乱七八糟;大家看我切成这样一直当我,可我还是开心得一直傻笑。分完蛋糕後,我收到几张小卡片和几个小礼物,还有好多句生日快乐,这才真的有过生日的感觉。
他们早就预谋好了啊。难怪,我上礼拜其实还有点小低落呢,名义上是帮我们两个一起庆祝生日,可没有任何一个人给我礼物,大家都只有口头上的祝福。原来都是故意的,这群人……
「欸、大家……」我有些难为情地开口,音量不小。众人的目光集中到我身上时,我才咳了声,「谢谢你们,我很开心。」
「不客气。」
站在我旁边的语悠笑嘻嘻地说,抹了一搓奶油在我脸颊上。
「……吼、吴语悠!」
由语悠而挑起的混战,让大家的蛋糕从食物的身分转为武器。
大夥胡闹了好一会儿後,才有人提醒,他们只有跟学校租这教室一节课而已,不要在这里玩太久;大家这才赶紧去洗了好几把脸、用了一大堆卫生纸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一点後,转移阵地。
而直到我们在学校附近的热炒店坐下、甚至菜都已经上齐了之後,我才因为朋友的一句话,想到一件很重要、但我居然就这麽忘记了的事──你一直在想我们怎麽都没帮你庆祝生日齁,我看你今天一整天都在发呆──我这才发现,我居然忘记,我跟你约好了。
赶紧翻出包包里的手机,很该死地发现你打了好多通电话给我,这也才注意到,下课的时候我还没来得及把模式从震动调到铃声就分神了,难怪你打了这麽多通我都没注意到。
我不安地回拨,你很快就接了起来。
「你现在是在哪。」你的声音听起来虽然很平静,可我知道你一定生气了。
「你等我一下……」我站了起来走到一段距离之外,回避他们,确定没人跟来才接着讲,「我……对不起……我朋友他们临时给我惊喜,我们在吃饭……」
「那你干嘛不接电话?」
我怯怯地答,「刚刚在庆生,我手机忘记开声音了……」
「喔。那你去吃饭吧。」你的语气听来依旧平淡,却只让我更害怕。
我真的慌得不知道该说些什麽才好,只能道歉:「对不起,你不要生气啦,对不起对不起……」
「我没怎样。我只是要跟你说,我临时有事,你晚点自己搭公车回家。」
我还想说些什麽,「念薇──」
「我要去忙了,掰。」你就这麽挂了电话。
我立刻再拨回去几次,不出所料,你不肯接。
而我完全没有心情庆祝生日了。
「对不起,我家临时有一点事,我得先回去了,大家对不起……」
说了好几次抱歉之後,大家终於受不了,叫我要走赶快走,我歉疚地笑笑就赶去搭车。
一路上,我不死心地继续拨了好几通电话给你,你都没有接,到後来似乎厌烦了,还乾脆关机,通话直接转进语音信箱;以往让我觉得十分耗时的路程,此刻更长的像永无止尽一样,我的脑子焦急地转动着,一直在想,回家之後我应该说什麽话来弥补这个局面。
到捷运站出口时,我这才发现,我竟不晓得我应该搭哪一班公车才好。已经一年多了,每一天你都会送我上下课和打工,就算不能来也会请阿姨帮忙,我被你照顾得连回家的公车都不知道要怎麽搭,而我今天还这样对你……这个念头一出现在脑海,我就忍不住了,随手拦了辆计程车,只想快点回去见你。
下了计程车,进了公寓,我连电梯都不愿意等就小跑步上了楼;到了门口时还气喘吁吁的、身子抖得严重,钥匙弄了好几回才对准门孔;我深深呼吸了好几轮,在脑中默念几次回家路上想好的说词後,才终於做好准备,转开门把。
然後,我怔住。
沙发上方那对上下交叠着的男女,在发现我之後,亦和我一样如遭雷击般,动作停滞。
屋子里一片死寂,我能清楚听见风扇转动着的嗡嗡声。
「你很重,起来啦。」你打破沉默,拍了拍还压在你身上、双手架在你脖子两侧的男人。
那不耐烦的语气明明如此熟悉,依旧是我有些畏惧又有点病态地沉溺着的嗓音,可你瞥了我一眼时,乌黑眸子里的情绪却陌生的让我变得恍惚,分不清眼前的画面究竟是我的一场噩梦,还是残忍的现实。
男人听了你的话,仍傻了几秒钟後才站起身,尴尬地对着我笑了笑。
「呃、你好。你是?」我能听见那个男人在问我话。
我应该回应的,可我没有办法,只是依旧僵着,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
「没事,她只是我室友,我以为她不会那麽早回来。」
我看着你面无表情地替我回答那个男人,扶着椅背坐了起来;你把原先滑落到小腿的短裙给提至适当的位置,金属拉链拉上的声音好刺耳;漫不经心地,你由下而上把衬衫的钮扣一个一个扣上……
我就这麽看着你,笑了出来。
太可笑了。都碰上这种场面了,我竟还是不由自主地想,你这样的举动好美,真的是太可笑了。
一分钟以前,我回到我的家,看见我喜欢了好久的你,和你的男朋友身躯交缠着,正忘情热吻;三十秒以前,我听见你语气不咸不淡地说了句「她只是我室友」,好似我们曾如此亲密过的那些回忆全是我一个人的幻想;而眼下这一刻,我居然还有那个心思去想,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你始终是那麽有魅力的人,只可惜你永远都不是属於我的……
我就这麽像个傻子似的,一直微笑着;而你走了过来,手心贴上我的,似乎对我说了几句话,或是对那男人说的,可我什麽也没听进去,我只是在想,上一次我们手牵手是多久以前了呢,想不起来了……
等我终於神智清醒了些,这才发现,我被你带到坐在沙发上。你的右手依然紧握着我,可你左侧还坐着一个他;他长长的臂膀搂着你的右肩,画面看起来如此理所当然,而我眼睁睁地看着你和他做了许多亲昵的举动、听着你们嘻闹的言语,感觉自己的心在淌血,却又动弹不得,只是沉默着。
直到一阵子以後,门铃响起,才让我有个契机逃离;随便一挥就甩掉你的手,我站了起来,前去打开大门,以为会看到阿姨,却闯进来一个陌生女人。
没来得及询问她是谁,女人就推了我一把,嘴上咒骂着,直直朝你那走去;脑袋还没意识到究竟发生什麽事,身体就已经自己行动,我赶在她伤害你以前紧握住她的手腕。
她对着我怒吼出声:「谁啊你!」
「……你如果要打就打我好了。」我只是这麽说。
闭上双眼,以为自己脸上即将落下一个巴掌印,却什麽也没发生。
只听见男人说,「不要闹了,我们回去。」
女人不断咆哮着,满嘴都是不堪入耳的话,最终还是被人给带了回去。
一切都来得太快太急,我没想过自己居然会碰上这种连续剧里才会出现的场景,陌生女人走了以後,我仍怔在原地、呆站了好一会儿;回过神来,我发现大门仍是敞开的,上前带上门,锁紧。
我倚着大门,顿时失去所有力气,无助地瘫坐在地。
还没从冲击中恢复,你就忽然开口:「林忻忻。刚才那女的说的,你都听到了吧……」
「够了吧……可不可以放过我……真的要疯了……」
脑袋胀得像要爆炸一样,我这麽想着;没把话说出口,我只是沉默。
抱紧自己的双腿,我把头埋进膝盖之间,好想大哭一场什麽都不管了,可却连这也办不到;明明应该崩溃地失声痛哭,双眼却乾涩的像什麽事也没发生一样。
我看不见你的动作,只能听见你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最终在我面前停下。
「你知道了吧,我是一个被结了婚的男人给包养的贱女人。」你的语气那般冷漠,字眼却如此激烈。
「你不要这样好不好……」我真的暂时不想跟你对话,只是短短地应了句。
你却不肯善罢甘休,继续说了下去:「你一定觉得我很脏很恶心吧。」
听见这句话,我的理智线瞬间被切断,打算开口疾声否认,抬起头才发现你已坐在我面前。
你和我一样双手抱膝,面对着我,你的双眼映照着我的身影,却看来如此空洞;凝视着你那失了焦的无神眼眸,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掐住,跳动着的每一下,都同时带有抽痛的感觉……心痛得快没办法喘息,你这副绝望的模样,每多看一秒,心痛的程度就更加剧烈……
「你一点都不脏……」呼吸太过沉重,一字一句都是咬牙切齿着讲完的,「而且,这些事情我很早就知道了……」
你听见我这话,瞳孔里多了名为惊愕的情绪,早已湿润的眼眶张大了些,水滴就这麽滚了出来;而我情不自禁,把手伸向你的脸庞,姆指轻抚着你的眼角,指腹沾上你细碎的悲伤。
这是第一次,我看见你落泪。
「你不要哭好不好……」
我还沉浸在这痛却又快乐着的暧昧气氛里,你却一把将我的手甩开。
「你不要碰我。」
「念薇……」
我想到你方才说的那句话,想像你自我厌恶的痛苦,心里的话便脱口而出。
「你不要这样好不好?不管怎麽样,你在我心里永远是最好的,我不会嫌弃你的啊……」
「是吗,为什麽……」
你勾起嘴角,依旧戏谑的笑容,里头苦涩的成分却多了些。
见你那明明受了伤却又装作无所谓,让人恨不得把你死死按进怀里的模样,心里那藏了三年多的情愫,此刻成了一头野兽,毫无顾忌地冲破胆怯的栅栏,这一刻,我听见我的声音:「因为我爱你啊……」
我没想过自己会有表明心意的一天,更没有想到,我脱口而出的话语,竟是我爱你。
曾有一段时间,在自己情窦初开的年纪时,我总把对某几个女孩的暗恋想成是「爱」,轻易为此心动、为此心碎,也轻易地放下和遗忘;可在我喜欢上你以後,我始终只用喜欢来定义我对你的心意……
你我之间不过是我一个人的独角戏,从相识到亲密再到疏离,我们连在一起都没有,这之间的变化连一段感情都算不上,一切的一切都是我一厢情愿罢了,这样的情感怎麽能够用「爱」来形容呢──我总是这麽想,总把自己这份心思定义成「喜欢」,或许是潜意识为了保护自己而使用的手段,若我尽可能地把自己的情感想得微不足道一点,想到这始终不见天日也不会有结果的长久暗恋,就不会那麽疼痛了。
可直到现在我才明白,过去那段时间内,我有多自欺欺人。
我对你,怎麽可能只是喜欢……你占据我心中这麽一大块,这麽久了……从我还拥有全世界,到我孤立无援只剩下你,到我们变成家人似地亲密无间,再到我们不知怎地渐行渐远……都这麽多年了,我一直都好想舍弃自己对你的这份感情,却从来都不曾放不下,这样的感情,怎麽可能只是喜欢……
眼泪无声地落下,我继续说:「陈念薇,我爱你啊,我爱你好多年了,你知道吗……」
我等着你听见这句话的反应,也许会以为我在开玩笑、也许会惊愕地傻住,甚至变得惶恐也说不定──但我没想到,此刻的你竟然如此平静。
沉默了几秒,你的眼泪停了下来,面无表情地开口,一字一句讲得很缓慢,语气淡漠。
「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你顿了下,看着我的眼神变得冰冷:「可是,我不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