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从来不用调校闹钟,也能自然於清晨六时醒来。宇智波佐助推开棉被,下床走了两步已是房门,先到厕所梳洗,再回房间更衣。床底有两个大胶箱,分别盛下他跟宇智波鼬的衣服,反正不管是冬或夏,都是黑沉沉的衣衫。他们兄弟俩的衣服不多,来来去去也只有两三条长牛仔裤。
母亲尚在生时,还会为他们定期购置新衣,自她死後,鼬以一人之身承担父母之职,只有眼见他或佐助真的欠缺衣服、旧的都穿不下时,才会去买些沉实的净色衣衫。今年,佐助比去年高了近十公分,穿了两年的大衣也穿不下,鼬去给他买了件大衣,他没说价钱,但佐助知道,光是一件大衣就花了鼬的半个月薪水。
鼬毫无疑问是个天才,小学时每次考试也考第一。但自从父亲宇智波富岳殉职,鼬早就对母亲表示,读完初中便打算辍学,尽早出去打工。宇智波美琴大加反对,虽然富岳是家中经济支柱,但美琴出嫁前,也是大学毕业生,那时她出外找工作,在一家大公司当文员,勉强可以糊口,用不着鼬放弃学业。
可惜富岳死後两年,美琴亦死於车祸。兄弟俩相依为命,又爱逞强,不肯接受别人的施予,鼬读完初中後,立刻投入社会工作,不肯再要自来也的钱。自来也还是每个月汇钱到美琴所开的户口,鼬分文不动,储下来权当为佐助日後升大学的学费。佐助知道鼬从未停止过学习,房里堆放着鼬以辛苦储下的金钱、所买下来的参考书。故他打算升大学後就出去打工,减轻家里经济负担,那麽鼬也能考大学了。
佐助套上长袖卫衣跟长棉裤,坐在玄关处穿了球鞋,出去跑步。这是他的习惯:六时起床,跑步一小时,回家迅速洗澡,然後做早餐。鼬在一间西餐厅当全职侍应,从早上九点工作到晚上八点,之後还去替初中生补习,可以说他的生命都奉献给工作,以及家庭。
宇智波佐助是鼬的生存动力及寄望。他们两兄弟只能依靠对方,因为他们体内流着同一种血。佐助经常觉得自己是个狡猾的人:只因为鼬比他年长,便肩负这个重责。要是他们的立场交换,佐助是兄而鼬是弟,那麽被生活折磨、丧失理想的人,就会是佐助。
他偷走了兄长的未来,因此他不容许自己做得比鼬差。他必须温习,升上最优秀的大学,走上正确的轨道,不能有半点差错。佐助没有嗜好:上课,做功课,预习,复习,一直如此过着。不知何时,连笑容也失去。他有资格笑吗?看到鼬天天带着一身油烟味回家,因思考、皱眉过多而形成的两道长长的眼纹,自他眼头伸延到脸颊,衬着鼬年轻的皮相,生出一份不协调的苍桑。
这一切,全因他成为鼬的负担。
日短夜长的冬天,街上仍一片幽暗,头顶的那片天仍是深沉子夜,远处晕染出一脉丝绒蓝,缓慢侵蚀着纯粹的黑色,挥之不去的是那份厚重感。很冷。空气也彷佛很重,迎面霍霍吹来的冬风,使佐助吸了吸鼻子,冰条似的手指几乎难以握成拳头。但他不容许自己停下来,必须狂跑,才能压抑内心见不得人的念头。
那是不应有的错误。他冰封的内心本来正如这片夜幕,他要成为一个卑劣的人,为了利益与权力向上爬,其他人注定是失败者,如果说一将功成万骨枯,那麽他自小就立志要当上踩着别人屍骨的将领。
但有些什麽东西泄入他内心,正如从远处蔓延而至的蓝色。
那抹天蓝。身处谷底的人抬头见着一片青天,就是无法窥见天空的广阔无垠,仍不禁被那抹清亮、轻盈的蓝打动内心,因而有了不惜一切也要逃出的慾望。昨天,这股渴望扳倒他的理智。
考试什麽的、升大学什麽的,真是烦死了——漩涡鸣人伸着懒腰,整个人烂泥似的倒在桌上,睁着无神的蓝眼,说他头脑太差,根本没可能升到大学。
我可以替你补习。用板刷擦黑板,因为前天跟鸣人那家伙打架,输了,惩罚是为鸣人做一天值日生工作。
学习啊、升大学,真的这麽有意思吗?其实呢,我觉得跟佐助你打架、在草地上滚得一身泥巴草屑的,才是最开心的事——鸣人打了个呵欠,说他昨晚顾着打游戏机,只睡了三小时就上学。
总不能长大了还打架,我们不是孩子。如果升不上同一间大学,之後就很少再见面。那样你也觉得没所谓吗?而且不能从大学毕业,日後是找不到好工作,养活自己也不成……说了很多,鸣人却没有回应,转身一看,才见那家伙竟然在打呼噜。
漩涡鸣人真是一个简单到不可思议的家伙。佐助想,为什麽自己身边的人,都是笨蛋?他走近鸣人的桌子,单膝跪下来,扶着桌缘,近距离看着这张脸:小麦色的皮肤,有点粗糙,远远说不上清秀,最出众的地方莫过於一头金发,以及闭合着的那双蓝眼睛。头发使人联想起太阳,双眼盛载着蓝天,鸣人有如一束光:自黝黑的幽谷深处投射出来的,一束光。
佐助跟鸣人成为朋友,这是一件无法避免的事。二人父亲的死将他们的命运紧缚在一起,这个人在他父亲死後半年,才明白什麽叫做死亡。鸣人从来没有为波风水门的死而哭过,因为他说,他老爸不喜欢男生掉眼泪,他老爸喜欢看到他笑、活得无忧无愁。所以每年两人去扫墓,鸣人朔至会用拳头轻捶着父亲的坟头,笑着说:臭老爸,又来看你了,还差几公分,我就能追上你当年的身高吧。
真是笨蛋,笨得不懂得愁恨,笨得不去为生活发愁,直肠直肚,再大的困难与悲苦降临到鸣人面前,他还可以笑。
若鸣人升不上大学,他们多年的孽缘便结束。佐助想考的大学在京都,距离他们现在所住的东京甚远,以後各有生活圈子,不一定再碰面。但鸣人这个笨蛋不会为了那种事而可惜,他只会大力拍上佐助的肩,要他去京都好好干一番事业,要他成为系里的尖子,理所当然地疏远。
佐助并不是一个感情丰富的人,可是,也做不到真正的冷血。这时,鸣人用脸蹭了蹭桌面,咽了一下,嘴唇蠕动着,在梦中也傻笑起来,不知是否作着吃拉面的梦。佐助心下好笑,以指戳了戳鸣人的唇,鸣人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唇,余下一转水亮。很滋润似的。男人的唇也是柔软的麽?鸣人的嘴唇,并不算太陌生,小学时他们天天针锋相对,某次在课室碰撞,鸣人被一个同学推撞一下,一张脸压下来,佐助还搞不清楚发生什麽事,嘴唇便碰上一块柔软,吃到一阵像酱油拉面的味道。
事隔多年,那触感仍残留在他唇上。等鸣人日後结识了女朋友,那个女人也能知道他嘴唇的触感;等佐助自己交到女友,鸣人残留在他唇上的触感,就会消逝。结果相伴多少年也好,他和鸣人之间的羁绊,还是如线一般脆弱。
他忘记自己的脸与鸣人的脸之间的距离,到底如何缩窄。他只记得,为了不想切断跟鸣人的这种关系,或者是为了验证记忆中的那种触感,他贴上了鸣人的唇。单只是轻轻贴着,并没特别感觉,唯一的特别感觉可能是,他并不会特别想碰触别人的嘴唇。
佐助并没立刻意识到这种行为叫做接吻。他只是想做,所以才行动。他又站起来,不意看向窗子,竟见课室最後一扇窗的底端,冒出一片粉红,似乎是头发——不用细思,不止班上,全校有这种淡粉色头发的人,只有一个。
春野樱,一个连名字也透露着春意的女生。佐助皱了皱眉,又再俯身贴上鸣人的脸。他就是知道樱在观看才这样做。很快听到一阵脚步声——尽管很轻,但在寂静的走廊间还算是颇为响亮。
这个人是继漩涡鸣人之後的第二个笨蛋。不管是漩涡鸣人还是春野樱,均与他结识了一段长时间,三人对於彼此的性情了如指掌,但总有一些地方不能为对方所理解。如果说佐助最不能理解的,是鸣人掩埋悲伤的开朗,则他最不理解樱的地方,是她那种堪称愚蠢的痴恋。
什麽是爱,宇智波佐助不知道,也不需要。若真的有种东西叫做爱情,他宁愿用一生的爱情,去换回他的父母,那麽鼬就不用为了他们的生活与未来而牺牲,那麽他就不必分分秒秒带着愧疚感,那麽当鼬要求佐助必须考上医学系时,他就可以反抗。
春野樱不是一个坏女子。他和鸣人升上小学後就跟春野樱同班,但真正对这个人有印象,还是十岁打後的事。一开始的樱是个沉默内向的孩子,浏海过长,又留得乱糟糟的,终日低下头来,五官面目也很模糊,就跟当时的日向雏田差不多。就鸣人在开学日後,放学时跟佐助一起回家,他双手交叠托着後脑,走路也不好好的走,背朝前方、倒後行的,跟佐助面对面笑说:“班上有个女生长得真可爱,佐助,你有注意到吗?”
我对女生没兴趣。
“那个呢,就是一头粉红色头发的那个女生!虽然看不清楚样子,但是低着头小步小步的走路,皮肤很白,应该是个美女吧。最重要的是,我真的从没有见过那种颜色的头发呢……”
粉红色?真俗。
“不不,不是很深的粉红,怎麽说呢……”鸣人惯性地眯着眼,眼睛看来像狐狸般细长,但他明明个性单纯,别说是奸诈了,就连普通的谎话都说不好,想了好一会儿,鸣人才击掌,大声说:“对了!像樱花的那种粉红,超级漂亮的!佐助,你明天也去看看,那像不像樱花的粉红。”
像。像极了。而那个女生的名字,实际上也叫做“樱”:春天野外盛放的樱花。佐助赞同鸣人的比喻,但是,这也无助改变樱在佐助心中的形象。一直以来,他不抗拒,也不支持樱加入他和鸣人之间。有时,他甚至是讨厌这个女生。
自从她长大一点、人也不知怎的稍为开朗起来,就常跟鸣人拌嘴——说是拌嘴也不恰当,大多数是她百般嫌弃鸣人,比如说三人合作做专题报告,樱不是嫌鸣人做得慢,就是嫌他笨。的确,鸣人脑袋不太灵光,天份全都在体能方面,而樱的脑袋在学习上,比佐助更要聪明。可是他就是看不过眼这个女生恃着自己聪明,就厌弃鸣人,佐助私下问过鸣人:“那种刁蛮任性的女生,又恃着家里开甜品屋、做小生意跟有点钱,说起话来很不客气,你为什麽还去亲近她?”
“小樱吗?”那时,鸣人正做着樱给他分派的工作:做模型;樱本人负责搜集资料、看书及做统筹,而佐助则按樱所收集的资料,归纳并书写报告。佐助在批评樱的时候,恰好樱去了楼下、她父母所开的甜品屋,说是要为大家拿甜品。
鸣人不时皱眉、压低着脸去看樱亲手绘制的模型设计图,又依樱所画好的纸模,小心地用剪刀裁出来,分神说:“不,也没去到刁蛮的程度。任性是有一点……但是还好。”
一副女王样子,对鸣人颐指气使,哪里是“还好”?佐助正要回话,樱已捧着一盆团子、一碗红豆汤,跟一座香蕉船回来。见到鸣人差点又要剪错,连忙把托盘放在一旁,按着鸣人的手,急得叫起来:“鸣人!你真是笨蛋!纸模差点要被你毁了!”说着,她夺过鸣人的剪刀,鸣人双掌合十赔罪,樱还继续骂着鸣人,但语气不算重,充其量只是唠叨。
结果,那天樱加快了浏览资料的速度,很早就完成她的工作,就坐在鸣人身旁跟他做模型。嘴上说怕鸣人做得差、拖累她和佐助的分数,然而从剪纸到黏贴,樱几乎是手把手教鸣人做。最後两人做完模型时,手指头都黏上乾了的胶水,樱一边撕着那些变成薄膜的胶水迹,还在抱怨鸣人说:“要不是你笨手笨脚,我们早就做完了!”
“对、对不起……小樱。”鸣人吐着舌头陪笑:“要不我请你去吃拉面吧?”
樱凝视脏污的双手,又看了看鸣人傻气的脸,见他真的怕她生气,便平静地说:“笨蛋,那些钱是自来也叔叔给你的生活费。要好好省着用,不要胡乱挥霍。你陪我去厕所洗手吧。”
一直到他们升上中学,每次专题报告,樱均会跟他、鸣人组成一队,又都会为鸣人分发合适的工作。她常常说鸣人是个笨蛋——确实是——但事实上,她从来没有将鸣人排除於报告外,总是付出多余的时间,手把手的教他。甚至有时佐助已做完手上的工作,鸣人还只是做了一半,樱也会说:“没办法了,让我陪这个笨蛋做好工作,佐助君,你先回家好了。”
佐助不会拒绝。他必须回去做晚餐:不可能要鼬带着工作後的疲劳,去一并负责晚餐。
讽刺的是,漩涡鸣人爱慕十年的女生,最喜欢的人竟然是他,宇智波佐助。这个世界如此荒谬:如果春野樱爱上的是鸣人,那他俩早就成为一对幸福的情人,事实偏偏不是。三人困在一个狭小的圈,他追着鸣人,因为世上最明白他、跟他处境最相似的人,就是漩涡鸣人,所以佐助不能忍受鸣人有天会撇下他;春野樱追着宇智波佐助,但佐助莫说是喜欢她,就连半点温柔,也未曾施予,他超龄的冷漠、稀有的俊美以及可怜的过去,就是惹得女人母性大发,明明他就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鸣人则追随着樱,哪怕她大多时候责怪他愚蠢,只要从她的暴躁中抓着一星半点的温柔,就够鸣人有耐力去打这场持久战。
之所以如此肯定春野樱喜欢宇智波佐助,是因为樱的确对他告白过:认真的话,有两次。一次是在小学六年级,她怕他们无法升上同一间中学,就在一次放学後央求他留下去、陪她去附近的小公园,对他倾吐爱意。另一次是初三,理由同样是怕无法与他升上同一间高中。这样推想,春野樱今年应该会跟他再告白一次。
佐助实在不想再费心思去应付这种满脑子爱情与幻想的女人。在他看来,人生包含许许多多值得追求的事物,而不是肤浅的儿女情长。女人只是用来传宗接代的工具,日後他会娶一个女人——只是因为他觉得,父母在天有灵会想见到他成家立室。也就是说,对於佐助,女人是一件不太具有意义、但必需要有的陪衬品。
他不会让春野樱当他人生的陪衬。说不出原因来,或者就因为鸣人爱着这个女人。
所以当他察觉到春野樱在外面偷看,佐助全无心虚慌乱,就在她面前,清晰地再吻鸣人一次。他肯定她有看见,也是好事,自此以後,少一个缠着他的女人。
不知何时,地上洒满一片阳光,寒意尽驱,一背的热汗,迎着依然凛冽的冬风,正处於冷热间。佐助轻呼一口气,昂首看天,那厚重的深蓝已化为轻淡的蓝白,连带的,他心中龌龊的恶念与丑陋的慾望也消散了。只要人去除一切关系与感情,日子就能过得轻松。爱一个人,逼一个人接受,说到底,爱情只是强加他人身上的、自私的包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