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們的跨年 — 之一

她站在对面,长发一如既往,毛躁披落肩头,散在颊边脸上,清秀但眼神桀骜。眉头还是皱着,快冒出深纹的额头通常诉说着讨厌自己,并恨屋及乌地渴望糟糕透顶的世界替自己陪葬。她心中太多偏执的负面思维,将我们双双拖下了水。

过去这许多年,我们互相凌虐、对掷恶意,但也因为难得的回音,产生了一丝彼此蹂躏的快感,热辣辣的,痛并偶尔快乐。我不断抛出刺伤她的刻薄字句,而她向来身体力行,积极回应每一次挑衅,刻在我身上的道道旧疤,都看得出她置我於死的反击决心。

曾经,我以为她与我的相遇,是这世界残酷的玩笑,我们谁都没有足够能力宰掉对方,却又相信如果缠斗得够难看,命运也许会把我们带向尽头,结束这场闹剧。我们总有一天要死在彼此手中。

所以我们不正眼看对方,以免哪天该忘记的忘不掉,像是她的体态、她的举止、她的谈吐。她的目光,所及都要灼人也被反烧得遍体鳞伤,不看,就会逐渐遗忘,即使朝夕相处,但我已经好些年让自己避着她行走,直到今天。

我很意外自己还记得她,这麽清晰,虽然带点小错。

她看向我的双眸何来火光?即使远方的101下正在倒数,也不会有烟花映入里头爆开,遑论灼伤谁。仔细看甚至有些水色,在房间那端的她眼中起波,而深锁的眉头不过是包装着脆弱,为什麽这麽多年来,我都没发现她这麽委屈,却还是逞强地孤军奋战?

很久没有走向她了。我的脚步犹疑,她同样举步维艰,或许真的很难,豆大的泪珠开始滚落她的脸颊,但她无暇理会,正朝我伸出手来,一如我试图抓住她。

这条路一度像是走不到尽头,伴随着外头烟火与欢呼此起彼落,终於,我们的手几乎贴在了一起。

几乎。

向来最懂煞风景的我,不合时宜地想起曾经看过的影像片段:轻佻侮慢的探员男主角,即使在搜索疑犯时,来到可能的犯罪现场,也不忘至镜前搔首弄姿一番。他敲了敲镜子,对镜像抛了个媚眼,随即毫不留恋地转身回到门边。

而後用力冲回,他踹破了这片单面镜。

误以为自己绝对没救的女主角一双绝望大眼转为惊吓,不可置信的看着男主角。「单面镜。哼。」男主角游刃有余地嘲笑,他拾起不堪一击的镜子残片,示范性地在众人面前重复了自己方才的动作:他敲了敲镜子,镜中的手指与他的手指之间没有隙缝。紧密相连的成像是单面镜的特性。

女主角与旁人一起用视线膜拜眼前男人,彷佛他正发着光,而满脸玻璃屑的女主角同样闪闪发亮。

美丽的女主角就算狼狈地洒了满身尘土血浆与玻璃屑,也美过镜中那人十倍以上。我们谁都当不成主角,我是这麽认为的。镜中反射的那名女子脸上带着些许失望,与我对敲了敲镜面,无论再怎麽出力,我们之间还是存在一道跨越不过的距离。

正对失望的她,我早已泪流满面,哽咽到心中的话开不了口,但想必她有收到。

这不是单面镜,对面不存在一名等待救援的落难女子,唯一需要被拯救的,只有一直以来不愿生作女儿身,却功利而逃避现实地多年旅居於女生躯壳之中,活得随便当方便的我。

靠着纤细骨架、娇小身材、与这副自己并不认同的容貌,在世间招摇撞骗已经足够,但要骗过自己,却还远远不足。顶多顶多,只做得到漠视自尊,将彼此清算斗争成两个不同的灵魂,我让镜中的她知道自己有多惹人厌恶,而她冷笑着拿起刀片刮花我的脸。

「你讨厌我吗?抱歉,最恶心人的是你,没有肩膀、软弱无能,躲在我这个女人影子背後的小娘炮。」刀痕一路向下,「那我就掀了这张脸皮,扯下来撕烂。」她笑得张牙舞爪,盛怒中的我们谁也不怕。

「谢谢你,也对不起。」我说了出口,「就算那一次,你都心软了。」走过的刀锋绵绵软软的,女孩一样,避开了最致命处。她终究扔开了剃刀,不看我一眼的转身离去,从此,她将我视作一缕游魂。

谢谢你一直保护着多年来缺乏自觉又武装得可笑的我。跨年快乐,从今以後,会不一样的。

「那你想怎麽办?」她有些玩味,好奇我下一步棋要怎麽走。「你要跨出去吗?」我们都沈默了,空气陷入死寂,没人知道如何收拾两造盲目互示善意後的局面,有那麽一度,我想着不如回归原本剑拔弩张的拉锯比较好。

打破安静的是大门霍地甩开的重击声。「干,哪里都是人,跨什麽年我还跨人咧!」莽莽撞撞的声音主人一面拆卸着身上装备,鞋子踢开,围巾、大衣、暖暖包四散丢开,「跟你说,你不去是对的,林北从信义区一路、徒步、用脚、就这样走回来。跨跨跨,有什麽好跨,啊是会有什麽不一样就对了啦。」

他低着头边走边脱,一路碎念到我身边,习惯的从背後环抱上来,突然才触电般跳开,惊愕开口:「啊你是怎样?」

我喜欢王成彦的一点,就是他大而化之,所有事情到他口中,都轻描淡写得很荒谬,连篇抱怨听起来都令人发噱。

「结束了吗?欢迎回来。」我转头面对他,「有件事,我想还是该让你知道。」

王成彦看我的表情严肃了起来。外面街上的跨年刚结束,但这里才要开始。

「你怀孕了喔?谁的?」

「靠,不是啦!」

开始了,我们的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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