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光临。」
当范绍宁手提着塑胶袋,独自一人走出便利商店时,已经接近深夜两点了。
微风抚过他的脸,使他忍不住微闭双眼。此刻的夜空呈现乾净的黑蓝色,一两颗星星安静的躺在空中,完全不显得突兀,反而恰到好处。星光撒在他身上,也衬托出他不凡的气质。
是专属於他的颜色。
他缓步回到家,先将钥匙挂回门边,再将买回来的东西小心翼翼放在桌上,就怕发出一点声响,吵醒躺在床上的那个人儿。
褪下外套,范绍宁悄声在床沿坐下,仔细地看着夏语天的脸庞。
想起刚才罗宇彻讲完故事後的那一片静默之後,是东翊翔率先发问的。
「那……那个蒋羽菲呢?都没受到什麽惩罚?」
「听说她们班导知道事情的真相後,那些欺负别人的人,全都被送去少年观护所了。」罗宇彻轻叹,「而在那之後,夏语天就瞒着我们休学了半年,直到她高一快结束时我才发现。」
范绍宁始终不发一语。
「在陶敏玟自杀之前,陶敏玟曾跑来跟我告白。」罗宇彻面无表情,声音不带任何情绪,「她哭着告诉我,她很喜欢我,希望我能救她。当时的她被蒋羽菲那群人霸凌之後,似乎还被学校某个男学生强暴。她说她活不下去了,希望我能说些鼓励她的话,让她再次振作。」
他顿了顿,似乎想压抑内心最深处的颤抖,「但我没有,我不但毫不留情地拒绝她,还希望她别再出现在夏语天面前。」
说完之後,三个大男生好一阵子都没再说话。
过了几分钟,范绍宁开口了。
「罗宇彻,答应我一件事。」范绍宁直直望着罗宇彻,语气依然平板。
「什麽?」
「今天能不能让夏语天住在我这儿?」范绍宁低下眼,「我有话想告诉她。」
闻言,罗宇彻抿了抿唇,过了许久才点头答应。
而现在,看着眼前夏语天那毫无威胁性的睡颜,范绍宁的心又是一阵刺痛。
他早该知道她的病并不只是表面上的那些!一个好端端的人会如此害怕黑夜,就代表对方的心早已患病。
但他却一而三、再而三的忽视她莫名的歇斯底里,他居然单纯的以为自己只要给她无限包容就够了,却从没想过她的无理取闹其实是在向他求救!
对她来说,他可是她唯一的救赎啊!
他难受的吐了口气,突然注意到夏语天的眼皮微动,接着她缓缓睁开眼睛。
当夏语天的迷蒙双眸一对上范绍宁的双眼时,他的呼吸几乎停滞。
「……头、头好痛……」夏语天的嘴里冒出一串呻吟,「这是哪里?」
「我家。」范绍宁将原本摆在床头边的衣服移到夏语天面前,「换上吧,你全身都湿了。」
当他正要起身离开时,夏语天猛然捉住他的手。
「为、为什麽要救我?」
夏语天虚弱的爬起身,转而握住他的手腕。
范绍宁鼻头一阵酸涩,想移开她的手,全身却像是被东西压住,完全无法动弹。
「我……我还真可悲啊。」夏语天轻笑,「是报应吗?上天让我连死的机会都没有,是为了让我看见,会有更多人因为我而陷入悲伤吗?」
「不是这样。」
「假如我当时没有留下来,陶敏玟或、或许就不会死了……」
「不要这样想。」
「无论是蒋羽菲、陶敏玟,还是程子轩、韩舒纭和温咏滢,都因为我陷入悲惨之中了啊!」夏语天呜咽,「如果到时候轮到你怎麽办?我是不是也让你悲伤了?如果是这样,那倒不如让我去死——」
「别再说出这种话!」
夏语天一愕,赫然抬头看向范绍宁。
他别过眼,刻意回避她直射而来的目光。待范绍宁回复平静之後,他开口了。
「一升上国中,我就被送来台湾。」他用艰涩的口吻,娓娓道,「说是想完成梦想,我爸妈毫不犹豫把我丢在那个人那里。」
夏语天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那个人」,指的就是那个来店里讨钱的哥哥。
「刚来这里的时候,我也经常想,我究竟是做错什麽,才会被父母丢掉?」他微喘,「是我不够听话?还是不够贴心?我怎麽想,都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过了很久我才知道,我根本没有做错什麽。我的命运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就算拼了命想更改它,结果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夏语天吞了吞口水,只尝到一阵酸楚。
「所以别把过错都往自己身上拦。」他声音乾哑,「就算你当时不在那里,这些事也必然会发生。」
范绍宁紧紧凝视着她的眼睛,接着将她纤细的双手覆盖在自己的掌下。
「你带给我的快乐,远远大於那些悲伤。」范绍宁深吸口气,嗓音低沉,「所以拜托,别再让我听到这种话。」
她眼眶一热,回握住范绍宁的手。
而她能清楚感受到,她掌里那只手的轻颤,代表着他有多害怕失去她。
她曾以为只要让自己消失,就能停止所有人的眼泪。但眼前她所深爱的这个男人,竟因为她这自私又莽撞的行为,坠入更悲痛的地狱。
……她到底做了什麽?
她到底……到底该怎麽做?为什麽不管她做了什麽,总是有人会因为自己而伤心难过?
「为什麽要这样?」她伸手轻抚着范绍宁包着纱布的左手,声音微哽,「你这样……有可能死掉你知道吗?为什麽要为了我做到这种地步?」
「你真的不知道为什麽?」
他厉声问,令夏语天目光微颤。
「我在这里,除了罗宇彻跟东翊翔,我什麽都没有。」他语气压抑,双眼浮出一层水气,「而我好不容易拥有你,你怎麽、怎麽能说离开我就离开我……?」
他美丽黑眸透出的泪光,让夏语天瞬间清醒过来。
泪水一滴一滴落在手上,夏语天一阵惊慌,笨拙地伸出手捧住范绍宁的脸,断断续续的抽气,「不要……别、别哭,是我太任性,都是我不好,学、学长……不要哭……」
当她的姆指一触碰到他的脸颊,范绍宁便抬起手,将夏语天紧紧拦进坏里。
「答应我!」他吼出声,力道之大,像是再也不愿放开,「从今以後,别再伤害自己。」
她缓缓伸手回拥住他,依偎在他怀里,含着眼泪轻轻点头。
「那、那你也要答应我,会重新回到学校上课。」
范绍宁扯扯唇角,「……答应你。」
隔天一早,程子轩约了夏语天在学校见面。
当夏语天挂断电话,听了两人说话内容的范绍宁很快便开口。
「他想做什麽?」他放下三明治,直直盯着夏语天看,「那小子又想找你麻烦?」
她放下手机,转而拿起叉子想吃蛋饼,「没有吧?听他语气蛮严肃的,应该只是想找我谈谈。」
「谈什麽?」
「可能是舒纭的事情吧。」夏语天没有多想,往嘴里连续塞了两块蛋饼。见范绍宁眯着眼打量自己,她口齿不清问,「你、你干麽这样看我?」
他沉吟了一会儿,「不会又受伤吧?」
「吼,才不会呢。」她摆摆手,当她伸手想拿红茶时,却被范绍宁制止。
「不会又在我面前装没事吧?」
「这次不会了啦!」她嘟起嘴,身体往前,想抢范绍宁手中的红茶,「为什麽那麽罗嗦啦?是吃到罗宇彻的口水喔?」
「谁的问题?还不是某人死爱逞强。」
她撇撇嘴,心想这人真爱记恨,「好嘛好嘛,我以後只要有一丁点小难过都跟你说,好不好?」
范绍宁勾起唇角,将红茶还她,露出一副「这还差不多」的表情。
两人吃完早餐,收拾完毕後,夏语天便背起包包准备前去赴约。当她踏出门前,却被范绍宁叫住。
「没事的话,早点回来。」他面无表情,丢了一件外套给她,「跟我去吃午餐。」
「好嘛,十二点前会回来。」控制慾真强。接过外套後,夏语天吐了吐舌,「掰啦。」
当她准时来到学校门口,很快就见到程子轩的身影,他似乎已等候多时。
她没有出声喊他的名字,只是缓缓走到他面前。当他抬头意识到她的到来,也只是扯了扯嘴角,接着迈步往学校里头走去,彷佛是示意要她跟上。
沿途中,两人都没有出声,彷佛只要谁率先开口,就会破坏这个和谐。
他们一前一後来到某个楼梯间,程子轩先是看了眼站在一旁不动的夏语天,随後坐在台阶上,拍了拍身旁的空位,「坐啊。」
夏语天迟疑了一会儿,才移动脚步坐在程子轩後方两公尺处,程子轩见状,只是乾笑着,唇边噙着自嘲,「干麽离我那麽远?我又不会对你怎样。」
夏语天望着程子轩身形好看的背影,发出一声无奈的叹,「不会对我怎样,那之前为什麽要强吻我?」
「你很爱记恨耶。」程子轩又笑了声,「青梅竹马间干麽那麽见外?又不是没亲过。」
闻言,夏语天急忙反驳,「喂,那是幼稚园的事了好吗!」
「好、好、好,是我的错。」程子轩起身,缓步走向夏语天,接着在她眼前蹲下,「你知道吗?我其实一直很想跟你道歉。」
夏语天的身体不自觉的往後挪了一些,「为了什麽?」
「像是你刚才说的强吻啊,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程子轩有些难为情的拨了拨浏海,「尤其是上星期对你说的那些话。」
「我只是想提醒你,活在过去的人...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
「我明明知道陶敏玟的事情带给你的痛苦绝对不比我少,可是我却一直把你拉进我和韩舒纭的事情里,还直言说是你太鸡婆,让你完全没机会从那片阴影下脱身。」程子轩吞了吞口水,想吞下快要发出的呜咽,「说真的,一知道温咏滢打算自我了断,我就在想,假如她真的有什麽万一,你大概从此都不会再跟别人交心了。」
果然,不管他们俩有没有绝交,两人间的距离又有多遥远,他永远是最了解她的人。
「这明明是你最大的痛点,我还不断的去刺激你,让你一直想起那段往事...」程子轩垂下眼帘,睫毛轻颤,「对不起。」
他好想分担她的委屈,为自己做过的那些错事诚心忏悔。
看着程子轩脸上那毫不遮掩的自责,夏语天先是安静片刻,最後才缓缓启唇,「老实说,我也有错。假如我早点发现你的心事,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了。」夏语天嗤笑,像是在嘲笑自己,「之前还自称说自己是最了解你的人,没想到连这种重大的事情我都没有发现。」
「你的确最了解我的人啊。」程子轩又笑了,「我就知道我们辛巴没有那麽小心眼。」
看着程子轩深棕色眼瞳里浮出淡淡的疲惫和深意,即便夏语天无法负荷或揭穿,但她没有移开眼,反而是回他一个笑容,真诚地。
「咏滢她……怎麽样了?你知道吗?」
「我去看过她了,她没什麽事。」程子轩淡淡应答。
看程子轩欲言又止的模样,夏语天细声问,「你还想说些什麽?」
他看了她一眼,那眸里透出的水气让他的那份脆弱完全流露了出来。
「我今天打算去医院见舒纭,」他微笑,「跟我说声加油好吗?」
夏语天抿唇,忍住不去在意眼窝传来的热意,她语气诚恳,「加油。」
听见她的鼓励,程子轩再也没办法故作坚强,他将脸埋进双掌转过身,在她看不见的方向默默掉泪。
看着程子轩微微抽动的肩膀,夏语天没有说出任何不必要安慰,就这样静静的待在他身边,没有作声。
☔️
与夏语天在校门口分开後,程子轩便在十二点前来到医院。
韩舒纭在病房里睡得相当沉。
多久了呢?多久没有看到她了?
程子轩安静的在她身边坐下,当他望见韩舒纭凌乱的发、略显疲惫的脸孔,他像是被搧了好几个巴掌,几乎让他抬不起头来。
他爱她,很爱很爱,他爱的不是那长得像陶敏玟的韩舒纭,而是她那最真实、灿烂的灵魂。
但他之前从来没有承认过。
他不敢承认,因为他还放不下过去的陶敏玟。他傻傻地想为陶敏玟负责,却没想到,这样会伤害到别人和自己。只能无止境的逃避,狠狠伤害韩舒纭,自欺欺人地装作不在乎的轻蔑态度,为的是让韩舒纭死心,也使自己放弃。
直到他得到夏语天的真挚鼓励,还看见她遇到再多困难还是不变的笑容,程子轩下定决心,这次一定要正视自己的心,彻底脱离过去。
伸手抚上她微冷的脸颊,程子轩现在才清晰的感受到心有多痛。他眼眶微热,却心知自己连哭的资格都没有。
一感受到被触碰,韩舒纭很快睁开眼睛,当她一看见近在咫尺的程子轩,她的双眼不自觉地瞠大。
原以为她会痛哭流涕的紧抱住自己,没想到她只是缓缓起身坐在床上,接着朝他轻笑,再次闭上眼睛。
她的反应深深伤到了程子轩,但他没有放手,而是转为牵住她的手,「舒纭……」
她微睁开眼。
「我来了。」他低哑,「舒纭,我来晚了,我……」
她对上他的眼睛。
「我听说你想把孩子生下来。假如你决定生,我无条件支持你的选择。」他沉着声音哀求,「我不奢求你的原谅,但拜托,求求你说说话,我、我想听听你的声音……」
韩舒纭将手贴在程子轩的脸颊上,用拇指抹过他噙在眼窝的泪水,「好久不见,子轩。」
一得到回应,程子轩终於忍不住激动的拥住她,眼角的强烈酸涩,使他无法抑制地嚎啕大哭。
她用力捏住他的衣角,眼眶逐渐红了。
☔️
在范绍宁家静养了一个星期,夏语天与范绍宁一同返校。
一得知学妹即将回归,还听闻兄弟终於肯放弃极端的打工方式,当日一早,东翊翔便早早来到校门口等两人。
一看见夏语天与范绍宁两人并肩从转角处出现,东翊翔兴高采烈的大喊,「范少!语天学妹!」
两人同时随着声音望去,发现倚在墙边的东翊翔,夏语天也热烈朝他挥手,快步往他的方向跑去,而范绍宁则跟在後头。
「翊翔学长!你怎麽这麽早?今天没有赖床呀?」
「我来看看我家学妹有没有好好的啊。」东翊翔一见夏语天气色红润,便稍稍松了口气,「看你又活蹦乱跳的了。怎麽样?在范少家养伤好得特别快吧?」
「嘿嘿,对呀,绍宁学长对我超级好的!」她步调轻快,还愉快的吹起口哨,直到听见远方有人叫唤出她的名字,她才停止脚步。
「夏语天!语天语天夏语天!」
「你这没大没小的臭丫头,居然没叫学姊!」夏语天故意摆起学姊的架子,朝陈欣维的额头弹了一记。
「呵呵,看学姊平安回来我太兴奋,一时忘记了嘛!」陈欣维说完,还故作震惊地看着夏语天身後的范绍宁,表情夸张地叫了出来,「哇!连小宁学长也回来啦?听嘉娜学姊说小宁学长休学,以为他不会回来了,我还在家里哭了三天三夜呢!」
「笨蛋,少夸张了!」
看着夏语天活力充沛的和陈欣维玩闹着,东翊翔在范绍宁耳边小声道,「你们那晚聊了很多吧?看她恢复得挺快的,应该没事了吧?」
范绍宁定定看着夏语天的笑容,过了几秒才应,「现在看还不准。」
「嗯?为什麽?她不是看起来很开心?」
还没等范绍宁回答,罗宇彻便从两人中间冷不防出现。
「她从以前就是这样,永远都是这个笑脸,谁知道她哪天会不会又突然发作。」
东翊翔吓得从范绍宁身边跳开,不满地对罗宇彻叫,「神经病,别乱吓人好不好?」
罗宇彻朝东翊翔摆摆手,接着搭上范绍宁的肩膀,「你还好吧?」
他看了一眼罗宇彻,很快便移开眼,「嗯。」
「啊啊,范少你居然不敢看我的眼睛!这几天,你是不是对我妹做了什麽?」
面对罗宇彻的质问,范绍宁只是拨开肩膀上的那只手,自顾自地往夏语天的方向走去,彻底无视罗宇彻的怪叫,「亏我还那麽信任你,你这表里不一的变态!」
当范绍宁伸手拍了拍夏语天的肩膀,夏语天才停止与陈欣维的嬉闹,转而牵住范绍宁的手,「嘿嘿,走吧学长!」
范绍宁先是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那只纤瘦小手,再盯着她那看似毫无杂质的灿笑,不自觉陷入沉思。
就算能保证她不会再做出傻事,但光想着她此刻的笑容可能不是发自内心,想像她的每一次微笑都是在和阴影拉扯,就让范绍宁感到无比心疼。
难道没有彻底摆脱阴影的方法吗?
和范绍宁在中庭分开後,夏语天独自往教室走去。
请假那麽多天,加上温咏滢惹出的风波不小,夏语天相信会引来不少话题。
当夏语天一来到班上,程子轩便将她拉出教室。
「你已经打算要休学了吗?」一到无人的楼梯间,夏语天直白的问。
「或许吧,但我还没有勇气告诉我妈。」程子轩无奈的笑,「大概再等一会儿,等到宝宝稳定之後,我再开始用休学的东西。」
「那舒纭呢?我看她的课本都不见了,她来过学校了吗?」
「没有,那些是我收的。校方知道她的事情之後,同意让她在家自学领毕业证书。」
见程子轩这一阵子的快速成长,原先莽撞蜕变成的稳重,让夏语天感到十分欣慰,「你们真的很坚强呢。」
「有你坚强吗?」程子轩微笑,「话说温咏滢她好像今天会回来。怎麽样?你这之前去看过她了吗?」
「我才不敢去呢,她一看到我大概就直接吐血身亡了吧?」
听夏语天略显逞强的自嘲语气,程子轩没有吐槽什麽。直到上课钟声响起,程子轩才淡淡地开口,「你有机会也来见一下舒纭吧,她很想见你。」
「你确定她很想见我吗?我可是她最具危险性的幻想情敌欸!」见程子轩翻了翻白眼,夏语天笑了起来,「开玩笑的啦。看你把这些事情处理的挺好的,我就放心了,应该也没必要去看她吧?我相信这样平静下去对她比较好。」
程子轩微张开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夏语天几乎能猜得出他想说些什麽,但她在他开口前先起身,「上课了,我先进教室了。」
苦涩一笑,夏语天转身离开,像是落荒而逃。程子轩没有追上,这让她松了一口气。
口中说是放心,实际是她提不起勇气见韩舒纭。这阵子一连串的自杀行径,无论是温咏滢还是自己,都让夏语天强烈感受到陶敏玟的存在,如影随形。
那宛如死亡的存在。
陶敏玟的影子太过庞大,无论是她身前的曼妙身型、清新发香,以及她生前曾和自己呼吸同样的空气,踩着同块土地,想像起来,都让夏语天感受到剧烈的窒息感。
连这些微小的相似都无法负荷了,那夏语天又怎麽敢见到与陶敏玟如此相似韩舒纭呢?
「语天。」
当温咏滢喊出夏语天的名字时,已经是午休时间的事情了。
温咏滢是在上午第四节课才来到教室,听程子轩说,她早上的时间都在辅导室里度过。而当她一踏进教室时,全班同学的目光果不其然都投射向温咏滢,连老师原先念课文的声音都安静了一会儿。那些赤裸裸的厌恶眼神,像是想把她的衣服扒得一乾二净。
自从温咏滢告白失败,还被罗宇彻极尽羞辱之後,全校很快便传出一堆不堪入耳的传闻。有人说,她接近夏语天只是为了想跟罗宇彻上床;也有人说,罗宇彻的休闲娱乐其实是打枪别人。之前之所以和温咏滢那麽要好,是为了勾引她,等到她开口告白,再狠狠打脸她。
为了躲避风声,温咏滢原本是想申请在家自学,但又不知为何突然回来学校上课。
温咏滢的头始终低垂着,刻意回避目光的行为过於明显,很快惹来同学轻蔑的讪笑声。当她缓缓拉开椅子坐下时,台上的老师才继续讲课,同学们也终於将目光移开。
夏语天始终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看。
她变好瘦。
可能是因为夏语天的目光太过大胆直接,所以当温咏滢一抬眸,两人先是对视了几秒,温咏滢才羞窘的别过眼。
直到午餐时间结束,夏语天从学餐回教室的途中,温咏滢忽地出现在楼梯间。像是等了很久似的,一看见夏语天,原本坐在阶梯上的温咏滢很快站起,她张嘴,却过了很久才发出声音,「语天。」
夏语天一愣,想转身逃跑,却迈不出脚步,只好在原地瞅着温咏滢。
「我、我听说你这阵子也请假在家?」温咏滢有些紧张,「你还好吗?」
夏语天抿了抿唇,才小声回应,「……我很好,你呢?」
见夏语天主动关心自己,温咏滢语气难掩雀跃,原先怯生生的态度瞬间减半,「我好多了。只是要重新适应同学们的新态度,还是需要勇气呢。」
重新见到温咏滢的笑容,夏语天心里似乎有什麽东西释放了。
见夏语天低头沉默,温咏滢微笑,「我都听说了。」
夏语天愕然抬头,看见温咏滢扬起的唇角似乎在颤抖,「我、我真的很对不起你,我什麽都不知道,还故意赌气在你面前伤害自己。」
一滴眼泪滑落,温咏滢吞了吞口水,才继续说下去,「我什麽都不知道,还随随便便和宇彻学长告白,逼他接受我。是我让你们再次想起过去的那些,都是我的错,才会让你差点死掉——」
「你……」夏语天咬住下唇,想要伸手擦乾她脸上的眼泪,却又迟迟没有动作,「你从哪里听来的?」
「宇彻学长跟我说的。」
夏语天讶异,「你们这礼拜见过面了?」
温咏滢抹掉脸上的泪痕,「宇彻学长来探望过我了。他跟我道歉自己不应该拒绝的那麽不留情,也告诉了我你的事。」
「是吗……」夏语天呢喃,「那舒纭的事情呢?你听说了吗?」
「嗯。」温咏滢淡淡应了声,「我们有机会一起去看看她,好吗?」
「好。」
夏语天答应的乾脆,声音在空气中随着风飞扬了起来。
☔️
时间过得很快。
自从温咏滢和夏语天把话说开之後,两人就时常结伴同行。
而同学们传出关於温咏滢和夏语天的奇怪传言,夏语天一概不听进耳里。她现在并不在乎温咏滢的接近到底是否是因为真心,夏语天只想在她最无助的时候给予陪伴,才能避免其他同学的小伎俩。
这段时间平静悠闲,除了那些大大小小的考试还是很烦人以外,生活对夏语天来说还是十分自在惬意。
时间来到五月下旬,程子轩、温咏滢、夏语天和三个学长们在图书馆一块读书时,程子轩的电话突兀的响起。
程子轩拿着电话走出图书室,过没多久,他脚步凌乱的跑回来,脸色苍白的喘息着。
发觉有异,原本在算数学的罗宇彻停笔问,「怎麽了?」
程子轩七手八脚的整理着桌上的书本,双手止不住颤抖,几支笔还掉落到地面。
「等等,我、我可能……」
见状,东翊翔伸手抓住程子轩微颤的右手,再轻拍他的脸颊,直到程子轩对上东翊翔的眼睛,东翊翔才语气低沉的开口,「你冷静点,发生什麽事情了?」
程子轩激动道,「舒纭妈妈说舒纭在家晕倒了,地、地上都是血,现在被送去医院……」
闻言,其他五人对看了几秒,匆匆起身,连东西都还来不及收,便直接跑出图书室。
到了病房门口,没有经过医生同意,他们擅自打开房门,就见到韩舒纭盖着被子躺在床上。
她木然的瞪着天花板,眼神涣散,当程子轩一进入她的视线,她的目光一动。
韩舒纭的眼睛泛着泪光,乾哑着嗓音说,「……我好痛。」
「痛?哪里痛?要不要叫医生过来?」
韩舒纭捉住程子轩的手,微微摇头。
「我很痛……痛到快要死掉了……」她呜咽,随即哭了出来,「对不起,子轩,我没有保护好我们的小孩……」
听到这句话,东翊翔和罗宇彻同时倒抽一口气。程子轩浑身一僵,动也不动。
她呼吸用力,声音逐渐微弱,「我、我不是故意的……不要离开我,不要再离开我,拜托……」
「我不会离开你!」程子轩紧抱住她,在她耳边吃力的安抚,「不管怎麽样,我绝对不会再把你丢下!」
韩舒纭紧抓着他的衣服,彷佛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哭出声。
「……我们的孩子很贴心。」程子轩捧住她的脸,用拇指温柔的擦乾她的眼泪,「他知道我们现在并没有多余的能力去扶养他,所以等我们拥有足够的经济能力,我们在来养孩子,好吗?」
韩舒纭紧紧咬住下唇,过了很久,才僵硬的点了头。
这一幕,所有人都看在眼底。
但当范绍宁牵住夏语天的手时,他明显感受到手掌下的剧烈颤抖。
夏语天很快把手抽出,拉开门,转身逃离现场。
好可怕。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
韩舒纭惨白的脸色、乾裂无比的嘴唇,跟当时上吊自杀的陶敏玟简直一模一样啊!
为什麽!
到底要怎麽样,才能摆脱陶敏玟的影子?
「夏语天!」
跟着跑出来的范绍宁捉住她的手腕。夏语天转过身子面对他,闭紧眼睛说,「她……她跟陶敏玟,太像了。我、我好害怕……」
闻言,范绍宁安静了下来。
他轻巧的伸出手,将双手盖上夏语天的双眼,待她的呼吸渐渐平顺下来,他还是没有收回手。
他俯下身子,从指缝中深深凝视着她,「你有没有考虑去陶敏玟的墓看一看?」
夏语天先是一愣,随後抿了抿唇,语气微惧,「这麽做的用意......是什麽?」
范绍宁歛下目光,一针见血,「你会一直害怕她,是因为你从来没有正视过这个问题,只是一直逃避。但如果你去面对她,你说不定就能放下了。」
她吞了吞口水,「可是如果我去找她,我的病变得更严重怎麽办?」
他扬起一抹含意不明的笑,「所以你决定继续原地踏步?」
夏语天沉默了。
「反正情况也不会变更糟了,不如试看看吧。」范绍宁放下原本贴着夏语天双眼的手,口气带着鼓励,「现在,是你该张开双眼去面对的时候了。」
原先覆盖住夏语天的那个手掌离开双眼之後,像是一扇门被开启似的,灯光照进夏语天的眸里,映入噙在眼窝的泪,闪烁着微光。
☔️
一个星期过後,某日,夏语天翘掉了下午的课。
没有告诉任何人,没有任何计画,也不是突然兴起的想法,她吃完了午餐,很自然的,她离开了学校。
像是一切都该这样发展似的,她来到了韩舒纭待着的医院。
当她进入病房的那一刻,韩舒纭已经坐正在床上,彷佛早就料到夏语天会过来。
韩舒纭的唇抿出一个弯度,「你终於愿意来见我了。」
夏语天回以一个微笑。
不长不短的时间,韩舒纭也改变很多。
原本那个为了爱情而歇斯底里的她,如今,脸上裹着一层沧桑之感,全身散发出来的成熟气质,和她应该要充满热血的高中年纪,有很大的差距和违和感。
「听说你差点从学校顶楼跳下去?怎麽会这样?」
夏语天淡漠的回,「只是又失控一次而已。」
韩舒纭轻笑一声,语气却不带任何嘲讽,「你最近还好吗?」
「这问题我已经被问过好几遍了,我都说我过得很好,」她抬眸,「但只要面对你,我就没办法欺骗自己。」
韩舒纭没有回应,收起笑容,定定地看着她。
「我过得很不好。」她面无表情,「尤其是只要看到你的那张脸,我就没有办法停止想起陶敏玟。」
安静了一会儿,韩舒纭挑眉问,「那你又为什麽要来找我呢?」
「因为我想要结束这一切。」
结束一切的方式不一定要结束生命。
而她下定决心,她一定要做出改变。
「你觉得你很可怜吗?」
夏语天对上韩舒纭的眼睛,看见的是坚毅的眼神。
「每个人的有不愿意面对的事物,」她闭起眼睛,「你不愿意面对陶敏玟,而我是不愿意面对我的孩子。」
夏语天抿了抿唇。
「我的孩子就和大家一样,小小的手、小小的手指,小小的心脏却再也跳不动了。」她唇边的苦涩又多了一些,「他在我的怀里很努力地想呼吸,最後却还是死了。连这个没有机会活下来的小宝贝都那麽努力了,我又有什麽理由不继续活着呢?」
夏语天眼眶一热。
「我也不只一次想死。子轩跟我提分手那天、你们在我面前接吻那天、知道我怀孕那天、孩子死了那天,我都好想直接消失在世界上。」
「你想结束一切的话,需要面对的人,应该不是我吧?」韩舒纭直直看着夏语天,「虽然我没有立场说这种话,但是,说不定陶敏玟也很希望你去见她呢。」
站在学校对面的人行道上,准备过马路的夏语天,远远就看见范绍宁的身影出现在校门口。
过了马路之後,范绍宁一看见她,便快步朝她走来,语气微怒,「你跑去哪里了?」
看着范绍宁为自己担心的模样,夏语天一阵鼻酸。
她牵住他的手,声音缓慢,「我去找舒纭了。」
范绍宁瞠大眼。
「我决定了,」夏语天踮起脚尖,脸朝范绍宁凑过去,眼神坚定,「等你毕业那天,陪我去台东一趟吧。」
☔️
二零一八年六月一日,毕业典礼当天。
是阴天,是乌云密布、大雨滂沱的日子。天气依然炎热,四周的潮湿之感把盛夏的热气集中在一起,加上空气飘散着的闷闷雨味,使人们全身被黏腻感包围。
虽然天气不如人意,但却丝毫没有影响到学生们的雀跃心情。走在学校里的学生们每个人的表情都堆满笑意,飘在典礼会场的气氛轻松幸福,连没有毕业的学弟妹们也被这样开心的场面感染。
夏语天穿着制服,手提着竹篮子,站在礼堂门口,与几个高二同学发着毕业胸花。
她很早就来到这里了。而为了参加这一届的毕业典礼,她还自告奋勇当了礼生。
「学妹!」
夏语天抬头,看见与罗宇彻并肩走来的东翊翔举起手朝自己灿笑,「你在这里啊?范少跑去你班上找你了耶。」
「真的假的?是有那麽急着想找我呀?」她噗哧一笑,手伸进竹篮里拿出两个胸花递给两人,「毕业快乐啦,学长们。」
「夏语天。」
罗宇彻和东翊翔转头看去,一看见远方的范绍宁缓步走来,便轻拍了一下夏语天的肩膀,嘻嘻一笑,「男主角来了,不打扰你们,我们先进去罗。」
夏语天笑了笑,放下竹篮,往范绍宁的方向小跑步过去。
「学长!」她扬起甜笑,自然的牵住范绍宁的手,接着打量了他一会儿,「哇,学长,你穿制服的样子也太帅了吧!你记得吗?你最後一次穿制服,是你来我们班教我们规划读书计画的时候。」
「记得啊,我还莫名其妙被你骂。」
「如果我那天没有跟你吵架,结局会变成怎麽样呢?」夏语天闭起双眼,唇角微勾,渐渐陷入回忆里。
如果那天两人没有因为狼犬病而发生冲突,范绍宁就没机会听见那片海滩飘来的真心道歉。
如果没有狼犬病,他们也不会更了解彼此,更不会走进彼此心里。
「时间过得真快呢,一转眼,学长你就要离开了。」她睁开眼,从口袋取出一个毕业胸花,将手伸到范绍宁胸前,笨拙的替他别上,「你的第一志愿是台北的大学吧?没有你的学校生活,我一定会很孤单……」
静静凝视夏语天略显失落的脸,范绍宁突然捉住她的手腕,将她拦进怀里。
他微微弯腰,将下巴靠在她的肩膀,闭上眼睛,声音低沉,「等你毕业,跟我去同所学校吧。我会等你。」
随着拥抱的力道逐渐加重,夏语天的眼眶也酸涩起来。
一个早上的颁奖、各处室代表致词,夏语天整理奖状整理到不可开交,终於在下午一点整正式告一段落。
夏语天站在台前,看着学长姊们各个面露感伤,那些脸上的两条泪痕,令夏语天感到一阵闷。她随後想打起精神似的轻拍一下自己的脸颊,两手扛着一堆花束,往二楼,也就是范绍宁班上的位置走去。
「语天学姊!」
夏语天因为花束而笨拙地转身,绑着公主头的陈欣维看见夏语天的狼狈模样,噗一声爆笑出来,「哈哈哈哈哈,学姊!你拿那麽多花是要干麽啦?」
看陈欣维还想拿起手机拍她,夏语天翻翻白眼,「拍什麽啦?快过来帮我拿一下!」
「学姊,你的这些花都是要给小宁学长吗?」
「才没有咧,这些是要给篮球队学长们和其他学长姊的。」
陈欣维边憋笑边拿起一些花束,接着道,「说到嘉娜学姊,你知道她和排球社社长交往了吗?」
「我知道啊。」
想起之前刘嘉娜追求东翊翔的痴狂模样,很难想像她会和其他男生在一起。
往二楼的途中,夏语天被躲在楼梯间柱子後面的东翊翔叫住。陈欣维看了东翊翔一眼,便朝他笑了一下,识相地离开。
「干麽?你怎麽没跟我哥他们待在一起?」夏语天困惑。
他抿唇一笑,「太多学妹想送花给我,我就躲起来啦。」
注意到东翊翔的视线落在自己怀里的花束,夏语天呵呵笑道,「那真是不巧,我也买了花要给你耶!要是你不收,那我就自己带回家——」
「不用,你的花,我收。」
东翊翔倏地低下脸,近距离的朝夏语天笑了下,取走她怀里的花。
东翊翔极度暧昧的气息打在夏语天脸上,令她微微呆滞了几秒。待她回神过来,她脱口而出,「我是范绍宁的女朋友。」
「我知道啊。」东翊翔起身拉开距离,原先的潇洒笑容淡了一些。
夏语天的目光紧紧盯着东翊翔渐渐下垂的嘴角,过了一会儿才出声,「学长。」
他对上她的眼睛。
「你为什麽没有在范绍宁跟我交往以後,就收拾好对我的感情?」夏语天声音微冷,「你真的有把范绍宁当好朋友吗?」
东翊翔噗哧一笑,「我不会因为他,就刻意阻止自己不去喜欢你啊。」
见夏语天的脸色变得有些古怪,他收起笑容,突然朝她踏出一步,将她拥入怀中。
她一惊,身体在他怀里扭动,「东、东翊翔……」
「一下下就好。」他咬住下唇,「我从很久以前,就想这麽做了。」
她渐渐停止挣扎。
「我当然有把范少当朋友啊。」东翊翔闭上眼睛,「如果不是因为他,我现在就不会只是拥抱而已。」
「那你……」夏语天因为紧张而握紧拳头,「那你怎麽还会这麽帮助我们?」
「因为你们对我来说都是很重要的人。」他终於放开她,「对了,我从来没有想要从范少身边夺走你喔,别胡思乱想。」
「你知道你抱完我才说这种话很没说服力吗?」
「因为我相信你不会对我动情。」东翊翔低笑,「还有,我可不花心,我对你一向都是认真的。」
看着东翊翔扬起与往常一般的温暖笑容,夏语天这才明白,原来他,才是心事藏得最深的人。
见夏语天直盯着自己,东翊翔伸手想摸夏语天的头,「别用那麽深情的眼神看我,我可是会误会的喔。」
还没触碰到自己,夏语天便直接拨开他的手。
东翊翔的手尴尬地悬在半空中,停了一会儿,才握紧拳头放下。
夏语天的手紧捏着裙角,声音弱如细丝,「抱歉学长,我要去找范绍宁了,祝你毕业快乐。」
转身走了几步,夏语天又转头回来,朝他勾起唇角,「我相信学长未来一定会找到更优秀的女孩。」
离开楼梯间,走上二楼,居然马上就遇上罗宇彻。
「你也太晚来了吧?当礼生还要整理後台,真是辛苦我家小妹了。」
「整理後台?」夏语天疑惑,突然发现原本在和刘嘉娜聊天的陈欣维朝自己使了个眼色。
「你刚刚有遇到东翊翔吗?」罗宇彻才刚问完,东翊翔就突然从夏语天身後出现。
他直接略过两人,快速走到班级位置,背起包包,作势要走。
罗宇彻叫住他,「你要去哪?不是要一起吃饭吗?」
「突然想到今天要帮我姊顾店,你跟其他人去吧,」东翊翔歉然道,将刚刚夏语天给他的花束塞给罗宇彻,「高一一个学妹给我的,送你吧。」说完便快速下楼。
「不要花干麽还收?」罗宇彻歪头,看见夏语天手中抱着的花束,无奈道,「你该不会有买送我的花吧?」
「当然啊。」
「吼!我的花够多了,你干麽买啦!」
夏语天白他一眼,朝刘嘉娜和赵雅靖的方向走去,「学姊们,毕业快乐!」
「是我最爱的郁金香耶。」赵雅靖开心道谢。
刘嘉娜接过夏语天的花,艳然笑道,「你居然会送我花,还以为你很讨厌我欸。」
「我才觉得学姊讨厌我呢。」夏语天搔搔後脑。
「好啦,跟你说声抱歉,我之前一直针对你……」刘嘉娜眼眶泛红,一度要哭出来。
见状,夏语天一阵慌张,赵雅靖哈哈笑道,「学妹别怕,你学姊今天特别感性,看到谁都要哭一下,正常啦。」
刘嘉娜仰头,手用力朝眼睛搧风,带着鼻音乱叫,「希望可以收到你跟范绍宁的喜帖啊!不要辜负学姊我的期待……」
与学姊们拍了几张照片,夏语天走到范绍宁面前。看着两手空空的夏语天,范绍宁挑眉,「我没有花吗?」
夏语天眯眼一笑,从包包里拿出一盒绑着红色缎带的巧克力,「我知道比起花,你收到这个会更开心。这是我自己做得喔!」
「学长,你喜欢吃巧克力呀?」
「我只吃金莎。」
夏语天随後又补了一句,「我特别买高级的瑞士巧克力做得喔,我很棒吧?很感动吧?」
看着夏语天急着想邀功的表情,范绍宁伸手捏住她的脸颊,「嗯,很感动。」
她嘻嘻笑了起来。
两人手牵着手离开校园後,范绍宁突然出声,「喂。」
「嗯?」
「东翊翔刚刚找你做什麽?」
夏语天一愣,「你怎麽知道他有来找我?」
「他有告诉我。」
他声音微低,垂下眼帘对上夏语天的眼睛,「他要我别来问你,但我还是很好奇。」
夏语天别开眼,牵紧他的手,「他只是想结束心事吧。」
结束一切的方式有很多种。
为了结束一切,夏语天和东翊翔都选择了最需要勇气的方式。
那就是逼自己放下最放不下的人。
下午两点钟出发,到台东已经晚上六点半了。
天色昏暗,暗橘色的夕阳光洒在下过雨的柏油路上,形成一点点微亮光晕;四周的蝉鸣随着地面闪烁着的光,缓慢柔和的节拍点缀着台东的夏夜。
夏语天紧紧搂着范绍宁的手臂,一刻都不敢离开。
即将消失的阳光,接下来迎来的会是一片忧郁的黑。配上事情发生时的这块土地,夏语天决定在这个时间点来到这里,可见需要花多大的勇气。
搭了前往目的地的公车,十分钟後,车子停在一栋泛黄的白色建筑前。
一下车,微风徐徐吹来,夏语天直直打了好几个哆嗦。见状,范绍宁默默为她披上外套,将她拦进臂弯间。
这是陶敏玟的家。
夏语天摁下门铃,前来应门的是一位五官细致,笑容可掬的女人。
「语天,好久不见了。」那个女人轻笑,浅浅的梨涡像是在欢迎他们,「今天早上一听说你和你朋友要过来,我还特别打扫了一下房子呢。」
夏语天曾经和这个女人见过两次面。
第一次是陶敏玟转学来的那天,第二次则是陶敏玟去世那天。
她永远不会忘记,陶敏玟自杀後的隔天,这个女人来到学校,赏给蒋羽菲的那一巴掌。
当时的她泪流满面,浑身颤抖,嘴里吐出的每句话都带着极度绝望的哭喊,彷佛都是昨日发生的事情。
她是陶敏玟的姊姊,也是这世界上最保护、最疼爱陶敏玟的人。
她也一直活在悔恨之中。假如她那天早点回家,说不定情况就不会变得那麽糟。
她请两人在客厅坐下,还端了两杯茶放在桌上。
「我一直在等你连络我。」她随即坐下,「我相信敏玟也等很久了。」
「她在等我?」
对於夏语天的惊讶反应,女子只是淡笑,「她到最後一刻,似乎都还在想着你呢。」
怎麽可能?
她的死,不就是为了逃避夏语天和蒋羽菲吗?
除了蒋羽菲,陶敏玟最不愿见到的人,就是自己了吧?
夏语天渐渐垂下头,两手的指甲相互拨弄着,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从刚刚就安静坐在一旁的范绍宁一看见她的异状,便温柔的将她的手拉到两人之间,轻轻握住,彷佛在给予鼓励。
给夏语天一些时间沉淀,女子过了一会儿才起身,领着两人走到陶敏玟的卧室前。
一打开卧室的门,看见熟悉的摆设、灯光、气味,彷佛陶敏玟还吊挂在那里,这让夏语天十分焦虑。
她牵着范绍宁的手紧了紧。范绍宁注意到了,他微低下头,沉声对她说,「加油。」
夏语天回他一个苦笑。
女子打开床头柜的抽屉,从里头拿出一张单薄的信纸,放入夏语天手中。
「这是敏玟要给你的信。」她轻声说,「那天晚上,这封信就摆在床上。是给你的,打开来看看吧。」
女子离开房间之後,夏语天才将目光落在手中的信上。
她盯着信封上那「夏语天」三个字,紧张的吞了吞口水,接着她打开信封,动作轻柔小心,就怕将信纸弄破。
将里头的信拿出来摊开,映入眼底的是陶敏玟凌乱却排版整齐的字迹。
to:夏语天
我其实考虑很久才决定动笔写这封信。
当你看见这封信时,我应该已经不在了吧?
虽然我不知道你此刻的心情是什麽,但我猜,你应该会觉得我的离开都是你的错吧?
我要在这告诉你,我不怪你,我甚至认为,你是我这世界上遇到最善良的人了。
其实我当初会搬来台东,是因为我在以前的班级也被严重孤立。原本以为来到这里能重新开始,但事情却变得更糟了。
我想,我可能本身的问题也不小吧。
我曾经觉得这个世界真的太过黑暗,所有人都不值得信任,但你的存在,让我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天使。
当时我在操场被大家围住时,你毫不犹豫向前替我出声的模样,我到死後都不会忘记的。
我会做出这种决定,都是我考虑很久才选择的,和任何人无关。
所以请你别责怪羽菲,也别责怪自己,要说抱歉的反而是我才对。
如果你真的想补偿我,那就活得更好,别让我为你担心。
祝你幸福陶敏玟
看到这里,夏语天双脚一软,直接跌坐在地上。
你是我这世界上遇到最善良的人了。
「夏语天!」范绍宁赶紧蹲下身,伸手扶住夏语天,「你……」
「对不起!」夏语天捏紧手中的纸,将纸贴在胸口上,嘴里发出微弱的乾哑呢喃,「对不起……我这麽晚才来见你……」
在一间民宿过了一夜,隔天一早,夏语天和范绍宁两人撑着伞,来到了陶敏玟的葬身墓园。
天空还在下雨。
想起昨晚走出陶敏玟的房间之後,夏语天红着眼眶向陶敏玟的姊姊道谢,「谢谢你还愿意和我联络。」
「不用客气。」她温柔的笑了起来,「敏玟她小时候过得不好,想搬来台东爸妈却不答应,我这个做姊姊的也只能默默给她微薄的经济来源,让她能离开原本的地方。」
停了一下,她伸手握住夏语天的手,「你是敏玟最好的朋友。你能在她活着的时候给她这些美好回忆,我们都很感谢你。」
原来夏语天的存在,带给陶敏玟的不是痛苦恨意。
是感谢,是救赎。
此刻站在陶敏玟的墓前,照片上的女孩很清秀,脸上的笑容清纯灿烂,和夏语天记忆中的她一样。
陶敏玟以前也常常对她露出这种笑容。
夏语天离开伞下,朝墓前跨出一步,她伸手抚上那张照片,微微一笑,「我来晚了。」
一阵鼻酸,夏语天过了很久才继续说,「我、我答应你,我答应你会活得更好,我也不会再责怪自己。」
她的眼泪掉了下来,「我这绝对、绝对是最後一次为了你哭。从今以後,我一定会为了你变得更加勇敢,以後你看到我,我一定都是很幸福快乐的。」
夏语天握紧拳头,想阻止自己流泪,却让声音开始颤抖,「我也会忘记之前和你的争吵,只记住和你的幸福回忆,这样你才能美美的活在我心里。」
「再见,敏玟。」夏语天扯出一个笑容,「我会再来看你。」
两人离开墓园後,雨还没停,范绍宁一手撑着伞,一手牵着夏语天,沿着蜿蜒的道路前进。
「你很勇敢。」范绍宁将手搭上夏语天的肩膀,语带笑意,「无论是昨天去陶敏玟家见她姊姊,还是今天来到这里,都让我觉得你很棒。」
「哇呜学长,你从哪里学来这种话啊?我听了都要起鸡皮疙瘩了。」
见范绍宁默默放下原本搭在夏语天肩上的手,她才笑嘻嘻的说,「不要生气啦,我开玩笑的。谢谢你这两天陪我来这里,要不是你,我绝对没办法做到这些。」
当夏语天搂住范绍宁的手臂,他才突然说,「听说你私下都直接叫我的本名?」
「呃?」怎麽突然提到这个?
范绍宁眯起眼,「你真没礼貌。」
「喂,你有什麽资格说我啦?你从来没叫过我学妹我都没跟你计较!」
面对夏语天在他耳边瓜啦瓜啦碎念,范绍宁始终没有出声嫌弃,只是勾起唇角,享受这种微湿阳光照在自己身上的感觉。
事情终於告一段落了。
「其实我很感谢陶敏玟。」夏语天抿抿唇,「她曾经陪我度过一段难熬的时光。」
「什麽时光?」
「在我知道,我跟罗宇彻其实没有血缘关系的时候。」
范绍宁瞠大双眼,「罗宇彻不知道这件事?」
「他不知道。」夏语天摇头,「我爸妈隐藏的很好。」
半晌,范绍宁困惑问,「既然你爸妈有意要隐藏的话,为什麽你们的姓氏还不一样?」
夏语天耸耸肩,「他们大概是想保留些什麽吧。」
闻言,范绍宁没有回应。
两人走着走着,走过了金针花田,掠过了金城武树,还经过了夏语天以前的学校,他们都还是没有停下脚步。
「学长。」
「嗯?」
「谢谢你。」
范绍宁看着夏语天望着前方的模样,静静听着。
「真的很谢谢你。」夏语天仰头朝他露齿一笑,「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应该到现在都还是活在阴影之下吧?」
他没有说话,却放慢走路速度,最後停下。
夏语天跟着停下脚步,她的脸面对着他,接着紧勾范绍宁的脖子。
「也谢谢你愿意包容我古怪的个性。」她踮起脚尖,朝他的唇上啄了一口,「谢谢你都没有离开。」
你是我之前难熬夜晚中,最灿烂的存在。
是你,让我能勇敢度过每次天黑。
视线落在夏语天的唇上,范绍宁露出浅笑,丢下雨伞,俯下身吻住她的唇。
雨伞在路面上转了转,雨也渐渐变小,最後完全停了。原先笼罩在天空里的乌云渐渐散去,露出的阳光洒在两人依偎的身影上,彷佛在对两人微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