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红的太阳已经被海吞噬大半,夜悄悄笼上如纱般的薄幕。模糊的眼看模糊的夜景,灰沉沉的波涛不断向前推进,几波大浪冲上沙滩,把海中的沙石带上沙滩,退去时更把沙滩上的大小石头一起卷入海中。
世间的人就像海浪一样多事,无端掀起浪涛,不断把海中的、沙滩上的沙石交换搬运,然後又装作若无其事般地回归大海,回归平静。
「嘿!嘿!再往前一步就踏进海里了。」子怀紧跟在我身边,一把拉住我。
「她,还好吗?」
「蛤!你问康强吗?当然不好,亏心事做多了,一定会遇到鬼。」
子怀以为我口中的『她』是康强,但一句「亏心事做多了,一定会遇到鬼」,倒令我讶异地问:「什麽亏心事做多了,他遇到什麽鬼了?」
子怀说:「还记得是谁介绍小古到我们公司的?」
「当然记得,是爸爸的司机老王,他们是姻亲。这和康强有什麽关系?」
「是无关。但却因此让我们怀疑整件事的阴谋早从康强进唐氏前就已经开始了。」子怀表情严肃地说。
听到这句不可思议的话,我不觉紧蹙起双眉,说:「什麽意思?」
「你爸爸的司机是小古的姑丈,他为人小心谨慎,在载你父母去南投喝喜酒前,仔细查过路线,也检查过车况。出车前一天,小古替他妈妈送东西去老王家,和他姑丈聊了一下路线,认为这路线很顺畅,可以在下午五点前就回到台北。因为你爸爸当天晚上七点要和朋友谈一件合作案,小古的姑丈希望能让老板从容赴约。」子怀说:「可是发生车祸的地点并不在老王原先规划的路线上。根据张家表示,他们大约在二点就离席,但车祸发生是在下午四点左右,地点离宴会场不到二十分钟的路程。可以判断,从二点到四点这段时间他们都在南投。车祸发生後,王家曾提出疑问,什麽理由让他临时改变行程,又是谁让你爸爸一直留在南投?你伯父说因为你爸爸临时决定就近去了解南投的一家厂商,他对意外表示遗憾,但不会追究老王的疏失责任,还决定从优抚恤。因为车子是老王开的,警方的检查报告也显示车况没问题,车祸纯属意外。」
「改变返程路线是这次意外发生的主因?如果不改变就不会为了闪避突然奔出的野狗而发生意外。」我沉思了一会,说:「至於伯父的回答似乎也合理,因为不管爸爸是否愿意,终究跟伯父去了那家公司。」
子怀说:「我记得你曾告诉过我如果你伯父一起同行,或许就能早点送医急救,也不致发生憾事,意思是说你伯当天没一起去喝喜酒。但张家表示,你爸是和你伯父同时离开的,在上车前,替你伯父开车的司机还问你爸爸说,是不是按照总经理的意思走,那人你妈妈叫他康强,要他注意自己的态度。因为他的车子正拦在你爸爸车子前面。」
我对当天伯父和爸妈一起出席喜宴感到震惊,可我明明记得爸爸说过,伯父原本主张与另一家公司合作,和爸爸意见不合闹脾气而决定不去参加喜宴。康强怎麽也出现在喜宴现场,还帮伯父拦住爸爸的车子?他们带爸爸去了那里?康强为什麽恩将仇报?我激动得全身发抖,最不敢联想的微末枝节也全顺理连结上了。
我的记忆回到那天晚上,开门进来又突然隐没的身影,他的确就是康强,如果他不是问心有愧而回来赎罪,难道是回来见证他的胜利吗?他什麽时候和伯父连成一气,难道我和爸爸给他的还不满意吗?人心叵测,他和伯父都是爸爸好心帮忙过的人,却莫名其妙反过来夺产,为什麽?
子怀说:「我曾经当面质问康强为什麽要背叛?他狠狠的回答:『去问唐永铭,为什麽我对他那麽好,只要求他帮我开一家小小超商,他竟然拒绝;还说要给你这个什麽都没帮过他的人一个惊喜。既然这样,就让我给他一个天大的惊奇!』」
「他居然坦承不讳!」就像一桶冰水从我头淋到脚,我的心冷到极点。记得在庆功宴上,当我告诉他我给他的惊喜时,他楞住了,跟着给自己猛灌酒。看来他对我的误解和恨真的很深,即使在知道真相後,仍不能解除他心中的不满。
子怀说:「他还说,看在你对他的真心,所以说服你伯父把祖厝给你,免你餐风露宿,也算是报答了。」
原来祖厝是拜他的良心发现才交到我的手上。我深叹一声,心想:『多少企气一夕异主,原来都不是意外,不是太贪被设局了,就是用错了人。看人不清,是真正的致命伤,我和爸爸都犯了同样的错,可怕的是,这两个错竟紧密结合成攻击我们的利器。』
「咏铭!」子怀说:「本来不想告诉你真相,但康强的错是因我而起,我有责任让你明白。」
我摇摇头,说:「跟你没关系,是我个人的问题;没有康强,他们也会找别人。或许应该说我不是做生意的料,总是识人不清,决事不快,否则也不会授人以柄。伯父防我防到滴水不漏,连人头的合解书他都握得紧紧的,我连反击的机会都没有了。」
「什麽意思?」子怀说:「你是说就这样算了?」
「还能怎样?要跟他们拼个你死我活吗?你难道不知道有多少被坑的企业主只能噤声认栽吗?何况是我,连百货商场的职员都没几个认识我的,我还能主张什麽?」我说:「当时认为是伯父体恤我、历练我,现在才明白是在截断我的生路。可惜!知道得太晚了。」
我们不再交谈,静静看着夕阳。看着它完全沉没在地平线下,灰色的夜取代了白昼的辉煌,如同唐氏企业的荣景已从我手上消失;然而太阳会在地平线的另一端升起,就像唐氏虽异主却一样辉煌。
子怀有感的叹了一声,说:「一年前,我在商务展场遇到朱丽,她被打回小模工作。她气愤地说,杨琴竟然是康强的女朋友,把我骗得好惨。现金、钻戒全被她收刮一空。」
我没回应,心里清楚就算她不是主谋也是夺产骗局的帮凶,她的确辜负了我的信任。
只短暂的沉默,我转身对子怀说:「回去吧!昆婶一定准备好晚餐在等我们了。」
我们像大学时代一样,搭着肩向祖厝走去。路灯把我和子怀的合影拉成一只胖怪兽。我们暂时抛开不名誉的往事,倾听子怀热力四射的奋斗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