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是学校电脑出错,还是我的眼睛出错,为什麽我会在分班表上看见那家伙的名字?
「哈!找到了,李咏灿!我们又同班了耶!」就是这家伙,郭辰禹。
「这没有很值得高兴。」我没有讨厌他,只是他有点麻烦。
「哎呀,国中三年加上高中,我真的觉得我们是天生一对、两心相许!」他勾着我肩膀,一本正经的胡言乱语,尽管我知道那不是故意的。
「嗯,所以呢?」旁人笑到岔气,我都找不到吐槽点了。
「我讲完啦!」他总是笑得傻里傻气,句子断得糊里糊涂。
要不是考资优班落榜,我也不会在这里,也许当初决定直升高中部就是个错误。老实说我也不明白为什麽郭辰禹老是缠着我,老是把我的节奏带跑,明明我总是板着脸、吐槽他。
「你想参加什麽社团?」
「爵管。」新生手册上的社团介绍与国中时看的大同小异,我依然对爵士管乐情有独锺,国中时用低音号没考进去,高中就换一个乐器考考看。「你不要跟来啊!」
「才不会,我不想限制在一个风格里。」
这是他唯一让我觉得帅气的地方,他对吉他的热爱胜过一切,眼里只有怎麽把吉他弹得更好,总是拉着我讨论编曲架构,要我帮他配鼓,过程中如果不满意就一直修正,以极其细腻到可堪称为龟毛的执着,修正到满意为止。
我很欣赏他这种执着,但希望他可以分一点在成语造诣上。
「你不在吉他社的话,我会很无聊欸。」我要参加入社考试的那天午休,他给了我一根棒棒糖,当我正要拿走时又收回去。「还是你不要去考了?」
我抽走棒棒糖。「你最好是会无聊啦!大王!」
那天我考进爵管的打击部,但没想到老师要我兼职吹低音号。直到那时我才得知,之前弹贝斯的学长退团後,低音部就一直空着。我当然很高兴,考试结束就冲去跟郭辰禹炫耀,但那人在座位上装深沉。
「很好啊,我也差不多需要独立了,不需要你了……」说着,他抬头望向窗外,两只鸽子在窗台上整理翅膀,不一会儿就飞走了。「悄悄地我走了,正如我悄悄地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同学……那不是第一课,我们还没有上到那里。」我不住失笑,他那段竟然是用唱的,咬字精细、抖音磅礡,还真别有一番风味。「你干嘛用唱的?几零年代的啊你?」
「同学,这你就不懂了,音乐不在乎你听的长度,而是深度。」他轻咳几声,模仿国文老师折书朗读的样子,其实手上什麽都没有。「它的意境不是常人可以体会的……」
这倒是说到重点了,他本人就不是什麽常人。「喔,那要怎样的人才可以体会?」
「有梦的人。」
於是我懂了,为什麽我们总是分不开,应该说是懂了为什麽他总是缠着我。
半年以後,我跟他都选上了热音大赛的代表,我记得某个下雨的日子,我们团练结束被困在骑楼上,我问姐为什麽同时选了我跟辰禹,她说了一句话。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啊。」
「蛤?姐你又『辰禹化』了喔?」
「我跟阿泽也是这个样子。」她摇了摇头,笑得极浅。「不对……成分跟你们两个不一样。」
「什麽意思?」有时候,我也跟不上姐的思考速度,她也不是个常人。
「你们两个有一种特殊的相处模式叫做习惯,你有发现他的烂梗只有你接得下去吗?」她微微仰头,不知道是在看雨、还是在看天空。「很多人都是这样,找到一个可以包容自己的归宿之後,就不愿意离开。」
「为什麽这听起来有点像爱情?」
「友情也是一样,『YouRock!』也是一样。」
愿打的人是我也是辰禹,愿挨的人是辰禹也是我,虽然表面上看起来都是辰禹带跑我的节奏,其实也是我带着他踩着节奏。这是我和辰禹的相处模式,已经习惯的模式。
像姐说的,「YouRock!」也有类似的相处模式,时而像淘气鬼打闹,时而像公司高层争执,可是这个名字就像我的归宿,问我愿不愿意离开?我会立刻给一张否定的鬼脸。
我向来喜欢窝在一处的安全感,「YouRock!」在我毫无防备的时候成了我的树洞,我曾经排斥它闯入我的生活,它却潜移默化成了我的生活,最後……成为细胞深处的挂念。
无论是以沉默看透一切的阿泽哥,还是勇敢站在最前方的宥亭姐,或是用尽全力发光的小太阳允书……
「灿尼!你思考的这角度不错看耶!终於找到帅的角度了。」辰禹钻进我跟姐之间的缝隙,勾住我的肩膀。
对了,还有烦死人不偿命的我的挚友。
「本人零死角好吗?」
「我才是三百六十度……」
「你三百六十度都是死角。」
我一直以为这种模式都会持续下去,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结果纯挨打的日子还是来了,突如其来。
姐离开了,在我们都以为梦想要实现的时候。
「这算是背叛吗?」
辰禹的话在我脑袋里转了好多天,我不断挖掘记忆想找出她的异状,可是除了看起来很累之外,一无所获。很多时候我几乎要放弃,也想跟辰禹一样生气、一样埋怨,但我不愿把自己的猜测当作真相,我不想徒增误会,尤其是误会一个比谁都要用心良苦的人。
没人再提起任何关於姐的事情,直到她把曲子寄回来,用一首歌告诉我们,她还惦记着我们、挂念我们;用一首歌告诉我们,她不是故意丢下我们,只是有很多说不出口的苦衷。
「宥亭走的时候有留下任何东西吗?」
东明哥一手的食指和拇指圈住另一手的食指,我们纷纷看向自己的手指。
这才明白,我们不愿意放弃的东西,她同样不愿意放弃,她离去的只是脚步,心还在我们这里。
我忽然想起那个从爵管考完试回来的午後,那首被辰禹胡乱解释的诗;想起练团後的那场阵雨,姐那句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这才明白,真正挨打的,是她。
「辰禹,你还觉得姐背叛了我们吗?」
他哭得唏哩哗啦,抓着我的袖子往脸上乱抹。我想他本就没有那麽想,说的都是气话。
「允书,你还觉得姐抛弃了我们吗?」
他也泣不成声,摀着脸摇头。我想他大概在感激这首犹如天降甘霖的曲子,让他可以继续相信他想相信的。
「哥……」哥的话,我还是不要多说了吧。
等到很久很久以後,当我们得知姐离开的原因,哥就成了我第一个担心的人。
「她为什麽不让我们陪她呢?」他的一句话藏有成千上万的潜台词,那些叫作「自责」的句子。
「因为她不愿意让我们陪吧,她知道我们肯定会想陪她面对,但那後果是什麽?」
後果连我都不敢想像,可是姐思考了、下了决定,甚至在我们颓废的时候做足了准备。「既然她想回来了,那我们就帮她把剩下的路都铺好吧。」
如果只能用一句话形容我们的互助合作,我觉得还是那句「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倘若没有这份甘愿,我们又怎麽承受得住强烈的痛楚?又怎麽兜兜转转绕这麽大一圈,在各自的世界成熟後再回来相聚?倘若没有这份甘愿,我们哪来的勇气,继续痛下去?
「辰禹,你说得很对。」
「啊?」
「你说过,音乐不在乎听的长度,而是深度。」
「……我说过这麽有学问的话吗?」
「我想有梦的人,在一起也不在乎相聚的长度,而是深度。」
「大概吧。」
「你可以懂我说的意境吗?」
「没有,你确定你现在还正常吗?」
「我不确定,但我想如果我打你而你会痛,那我就是正常的。」
这不合理的模式,我会让它持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