苑大哥工作的咖啡厅十分别致,彷佛是隐身於都市中的森林,门口灌木丛修理得十分整齐,所有装潢也是以木造为主、乾燥花点缀,加上食物口感佳、价钱平实,成为年轻族群的打卡胜地之一。
展览的规模很小,只占用了咖啡厅的一隅,却让王仲杰像个孩子般兴奋不已,整个人都快黏在展示柜上了。
「哇——教练你看,怎麽有人能这麽猛?做得也太像了吧!」
被王仲杰看上的是一座洋房模型,虽然材料相同,却比他的农家水车高级百倍,从阁楼上小小窗户望进,天花板上的小吊灯散发着鹅黄色的柔和灯光,使我清楚看见所有家具皆为木制品,无论是桌椅、柜子全都经过设计,篓空花纹细致逼真,几乎能从作品感受到作者灌注了多少宝贵的心意,也让我备感惊奇。
没想到苑大哥这样清冷的人做出来的东西却是如此温暖,这又让我联想到了奶奶收到的那些精致糕点,以及让人安神好眠的花草茶,才察觉原来他是个温柔、却不善於表达的人。
「木头这麽小,台灯座上的花纹是怎麽用的啊?」
「应该是用凿刀做的,的确非常精致。」
「我什麽时候才能做出这麽棒的作品呢?」
呃,恐怕很难。
瞧着王仲杰对模型充满兴趣,显然也没多在意我的回答,索性保持沉默。
说起来,明明是我约王仲杰来看展的,显然他比我的兴趣还要浓厚许多,小小的展览空间我不到三十分钟就逛完了,他却是仔细的观察一个多小时都还不想离开,每个作品似乎都能带给他无限的惊奇与感动。
搞了半天原来是我陪他来看展。得出这个结论时我有些无奈,却没什麽负面情绪,最近他经历的事情太多,能这麽高兴倒也值得了。
「教练你瞧,这些翼手龙展翅的模样真的超帅气的,每只的动作还都不一样呢!」
恐龙果然还是他的最爱,王仲杰晃到标示着「侏罗纪公园」的展示柜时,双脚就像踩在黏鼠板上动也不动,他用手指戳戳玻璃,好似希望自己在这一刻忽然学会穿透能力,把令他垂涎不已的恐龙们通通抓出来,好好赏玩一番。
转眼间,原本乾净透光的玻璃已沾满了指纹,我开始想着是否要找块布替店家擦拭乾净,谁知这个念头才刚升起,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
我回头,苑大哥正站在那里,手中端着一壶茶。
「喝茶。」他开口,让我开始回想上次听到他的声音是多久以前,一个月前?还是三个月前?
「不用了谢谢您,我们只是来看展……」话才说到一半,背後忽然爆出一阵烦人的惊呼,敢情王仲杰又有什麽惊人大发现了?我又羞又恼的道歉:「不好意思,我朋友太吵了……」
「请坐。」他说,从那平静的神情中我读不出任何情绪,但既然他邀请我们坐下,就应该能代表他没在生气吧?
这时,王仲杰总算注意到这边了,瞧着对方要请我们喝茶,立刻蹦蹦跳跳的抓着我入座,无奈他力气比我大百倍,无论我怎麽挣扎也只能受他摆布。
後来我才知道,不只茶,苑大哥还替我们准备了起士蛋糕,而在我旁敲侧击之下发现他真没让我们付钱的意思,或许是王仲杰那份热情太感动人心了吧?我几乎要羞愧得抬不起头了。
「哈,真好吃!」
「你怎麽做什麽都这麽吵?」我瞪向王仲杰,得了便宜还卖乖就是说他这种人。
「我这是发自内心的赞美啊,喜欢不说出来对方怎麽会知道嘛?」王仲杰一脸奇怪的看着我,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麽不妥,让我的不满指数又往上升了一个档次。
「那你好歹也控制一下音量吧。」
「唉,人在兴奋的时候哪能管这麽多?如果连开心都要遮遮掩掩,活着多无趣啊。」
好累。
才跟他说不上五分钟,我便感到满满的疲惫,索性不再理他,专心吃我的蛋糕,却发现招苑大哥从方才开始就一直很安静的坐在对面,毫无波澜的双眸直勾勾盯着我们,没有任何避讳,好似在进行什麽生物观察,即使我已抬起头与他对视,仍没有任何反应。
我试着和他搭话:「谢谢您的招待,茶和点心都很美味,您的作品也非常棒……」
「什麽?」我话才说到一半,王仲杰忽然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你就是做出这些作品的人?」
被王仲杰震动桌子的大动作吓到,苑大哥先是一愣,才缓缓点了点头。
「超级无敌厉害的欸!你是怎麽办到的?有什麽诀窍吗?能不能教教我!」
王仲杰双眼发亮,整个人跃跃欲试,就像要扑上去般,我在他正要倾前身子时当机立断,一把抱住他。
「王仲杰你干什麽!」我气得骂他,却没想到王仲杰竟然瞪大双眼,一脸不可思议的望着我。
奇怪,明明是我被他吓到,他怎麽还有资格露出这种「看到鬼」的表情?
「呵。」
突兀的笑声传入耳里,我和王仲杰大眼瞪小眼,不明所以,这才齐齐看向另一人。
苑大哥抿着唇,好似被我们的滑稽互动给逗笑了。
说起来王仲杰也真厉害,若不是因为他,我几乎要以为苑大哥的颜面神经早就坏死了,不然怎麽能维持一个表情那麽久、神情那麽平静。
闹剧因为他这一笑而画下句点,我硬是压着王仲杰坐下,不忘补上歉意:「对不起,这个人就是疯疯癫癫的,您别介意。」
敛起笑容後,苑大哥对我摇摇头,接着将手伸进口袋里,掏出了一样东西,推到王仲杰面前。
「练习。」
第一眼看到以为是支钢笔,直到王仲杰将盖子转开,才发现原来那是一把小小的凿刀。
「这该不会……是要送给我的吧?」
苑大哥颔首,让王仲杰再次跳起来欢呼。
「哇喔!我收到礼物了!」
我紧张的跟着王仲杰起身,深怕他又有什麽脱轨举动,但这次他却仅仅用双手握着拳,向苑大哥宣告:「您放心,我会好好练习的!一定会努力做出非常棒的作品!」
後来苑大哥被其他工作人员走了,另一名服务生来跟我们搭话,说是因为假日客人比较多,实在是其他人撑不住了,迫不得已才把苑大哥给叫了回去。
「不,是我们打扰你们工作了,真是对不起。」我边说边向王仲杰使眼色,让他也跟我一样道歉,这次他终於会意过来了,可一开口又让我差点气晕。
「真是对不起。」
你干嘛重复我说的话你是鹦鹉吗?道歉能不能有诚意一点!
我硬是忍着才没开口教训他,那名服务生也很是客气,重覆着跟我们说没关系、不介意。
「他很少有朋友来的,你们喜欢的话欢迎常来喔!」
随着时间推移,接近午餐时间时店里座无虚席,还有人排队着等候座位,为了不给他们添乱我拉着王仲杰离开,原本还想和苑大哥说一声的,可他实在没空从厨房出来,也只能拜托刚才那位服务生为我们传达。
离开咖啡厅後,我前往公园外的公车亭等车,王仲杰也要去附近牵车,一路上,他的双眼几乎没离开过刚刚得手的凿刀,哼着歌把玩着。
「一把凿刀就能让你开心成这样?」
「嘿嘿。」王仲杰笑嘻嘻地望着我:「我觉得那位大哥哥和我挺像的欸。」
蛤?你在跟我开玩笑吗?苑大哥和王仲杰?
我无比惊愕地望着他,王仲杰显然是从我的表情感受到满满的鄙视,立刻不高兴的皱眉。
「我是认真的啦!」他大声的道:「我们都很崇尚努力,相信练习能带给我们力量,这不是很像吗?」
这番话让我想起每次社课时那个如入无人之境的他,机械式的动作重覆上百次都不会腻,原本是那麽个笨手笨脚的人,却在次次练习中找到了窍门,也多亏他拥有如此锲而不舍的精神,才能突破一开始的撞墙期,做出比较像样的作品。
「是我错了。」我认命的道歉:「的确挺像的。」
「对吧!」王仲杰开心的笑了。
「所以从今以後,你就要以成为世界第一的木工大师为目标努力了?」
「啊,我觉得人还是要现实一点,我的第一目标,是站上社团教室的讲台!」王仲杰双手握拳,眼中燃烧着熊熊斗志,这可把我逗笑了。
「喔?」我凉凉的调侃:「你想教我们做手工?」
一个刚入社没多久、还笨手笨脚的小鬼,竟然就想爬在我们头上了?这若被妮可学姊她们听见,可不是被嘲笑一天两天就能淡忘的。
我不以为意,王仲杰却是对自己信心满满:「当然,到时候教练你就要为我的成长流下感动的眼泪了!」
「啊啊,还真让我期待啊。」
「教练……我感觉到你的不屑罗!」
王仲杰总算感觉到我的鄙视了,我忍住笑意,佯装正经的道:「那是你自信不足的错觉。」
「少编了,我这个人什麽都没有,就是自信多到满出来了好吗?」
「真难得你也有自知之明。」
「教练……我觉得你对我说话越来越不客气罗!」王仲杰一脸哀怨,倒是把我给逗乐了。
「你倒是从来没客气过。」
「刚刚也是,突然就抱过来……」他越说越小,最後低下了头,我隐约看见一抹艳红从脸颊烧到了耳根。
不是吧,我都没害臊了,他一个大男人的害羞什麽啊?
他脸一红,让我也跟着尴尬了,只能故作镇定的道:「还不是怕你把苑大哥吓坏,人家可不像你一样神经大条。」
「我才不没有神经大条,只是比较热情一点好吗?」
既然是个热情的人,怎麽我一抱他就脸红了?这家伙说话还真是越来越没有逻辑。
「你啊,说话到底有没有经过思考……车来了!」
一台公车从身旁晃过,车尾电子跑马灯上显示的正是我要搭乘的路线编号,使我顾不上王仲杰,迈开步伐拔腿狂奔,不忘伸长手臂朝着司机挥舞,极力将自己的身影塞进那小小的後照镜中。
所幸公车亭已近在咫尺,司机也还算好心,在站牌停了一阵子,才让我顺利跳上公车。
我扶着杆子,气还没喘过来,就看见王仲杰站在车门外捧着肚子哈哈大笑。
「死……没良心的……」
王仲杰笑得超级开心,让我在狠瞪之余还得担心他会不会因此断气,可当公车缓缓启动,他好似不是那麽快乐了,笑容随着距离收敛,微微颤动的目光似乎想表达什麽,我却来不及读懂他的意思,王仲杰的身影便消失在我的视线范围内。
这天我才刚踏进家门就接到王仲杰的简讯,问我有没有平安到家。
我不禁抬头望向时钟,现在才不过才下午三点多,照理说平常上社课都比这个时间晚上许多,怎就没收到他的关心了?再加上离别时那个反常的表情,不免让我产生很多联想,却依然理不出头绪。
而就在同一晚,珊珊告诉我一个大新闻,咱们篮球队在经过几番激烈苦战後,终於挺进复赛,她还是庆功宴吃到一半偷偷溜出去打电话给我的。
「为什麽特地跟我说这个?」
「当然是因为你跟阿杰熟啊,今天不是还出去约会吗?」
约会……这些人的用字遣词就不能再精确一点吗?
即使珊珊看不见,我依然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没好气的道:「他还能怎样?不就疯疯癫癫的吗?」
「那他有没有说想要回队上啊?只要他一句话,我立马找机会在老白——」
「咳咳咳!」我连忙咳嗽打断她的话,小心隔墙有耳,到时候没整成白韫威,反而还赔上了自己的小命。
「珊珊,王仲杰现在在手工艺社很快乐,你不用太担心他。」
「唉唷,我只是开个小玩笑而已啦。」知道我在担心什麽,珊珊把歪脑筋吞回肚里,却又追问起和刚才相同的问题:「所以阿杰真没跟你说他想回篮球队?他真的就这样放弃篮球了?那多可惜啊!阿杰的篮球可是我们这些球迷高中时期的共同回忆,说停就停,多少人的心都要碎了!」
如果我把王仲杰还有偷偷在练习的事告诉珊珊,她铁定会逼我劝王仲杰回篮球队吧?
如果他回队了,那手工艺社呢?他会因此退出吗?
——到时候教练你就要为我的成长流下感动的眼泪了!
那个斗志满满的王仲杰在我的脑海中浮现,他说总有一天要站上社课教室的讲台教我们怎麽做木工,那时的他,恐怕根本忘记了篮球吧?
「我不知道……」
我不是王仲杰,根本无法理解他在想些什麽,更别说替他做决定了。
「连你都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要问谁了。」从珊珊的语气中我听见了满满的失望:「那就没事啦,你早点睡喔,晚安。」
「回家小心,晚安。」
原本就已经因为王仲杰的简讯而心神不宁,再加上李霈珊这通电话,让我连躺在床上时脑海里也全都还是关於王仲杰的事。
我想起今早看到他跟孩子们打球的模样,虽然在手工艺社时他也是嘻嘻哈哈的,可在球场上的王仲杰却是更加意气风发,彷佛那才是属於他的舞台。
让王仲杰一直待在手工艺社难道就是抹煞他的才能,甚至断送他的前程?
可如果手工艺社比较能够让他安心自适,难道不能继续这样下去吗?
还是说……
现在的他,其实一点也不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