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妈妈与赵孟伦一起坐车到谢青哲家去。
途中,我与他被开车的舅妈不停从後照镜窥探。
或许这狭小空间内的平静是假的,是死板的,是不会流动的。是互相猜忌凝聚後抑郁,是呼吸里藏匿着魔鬼的象徵。还是不可言喻又不胫而走的荒腔走板。
原本印象中美好的两小无猜,现在各自拥有另一伴。
经历了人生大半的父母,不知作何感想。
在她们眼里。不,事实上,我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不懂做父母的心意。这样想是有点过份,但谢青哲某一部份的确自食恶果。那个犹如战争过後的下午,大家像战俘,鱼贯回到教室。我在那些人的手掌惊见靛紫遍布的色泽。若是说笑间,还以为是碰到了老师桌面上打开忘记阖上的双色印泥。
我第一次看Bird红着眼眶吸鼻子,好像在哭。这样的她我只有见过类似,那正好是她偷看班上传递的色情漫画被英文老师抓包的时候。陪她在下课时间跟着老师冲到楼梯间,好说歹说求情时,瞥见Bird羞愤不已的表情。
谢青哲一开始是被同学扛到保健室去的。
本来还想送医,怕他酒精中毒,不省人事。随後就听闻大家传小道消息,舅妈夫妻俩赶来学校,正在跟主任及老师们致歉。
很快就找到凶手。也可以这麽说,主谋。
车子在产业道路行驶时摇晃的车厢,让我心思不经意随之起伏。
苏姿颍要强的漂亮脸庞因为愤恨更红嫩娇润。但她举起椅子在艳阳底下颤抖的手苍白的使她从远处看去,就像一只被遗落单薄柔弱的白玫瑰。
偷运整箱啤酒进来的人是她,主意办法的也是她。连同她交情好的後段班朋友帮忙掩护,加上凡事以她为重毕业许久,已是社会人士的乾哥。要论真要做,从没有防备的校园外要带多少违禁品进来,轻而易举。
但真正造成这场悲剧的人,正是口口声声说是被女朋友带坏,舅妈心目中乖巧懂事的儿子,谢青哲。
苏姿颍被打时,并掌高举平行的纤细双手早已红肿,咬牙切齿,痛也一字不说。
什麽她都认。私带违禁品、散布,怂恿同学知法犯法,在校聚赌喝酒,就是不拱谢青哲出来。当训导主任在旁与其他老师讨论如何处理还在保健室昏迷的谢青哲时,她还紧张的大吼说,这一切都跟谢青哲无关。
煞车踩下了,使人微微向前倾。
舅妈与妈妈快速解开安全带,在停的歪斜的车内钻出,往幽深的仓库内奔去。
赵孟伦低声问我,还可以吗?我只是点点头,不想说话。
亦步亦趋,在堆着农用用具与杂物中的小道走着。赵孟伦跟在後面,到後来,我红着眼眶,让他先走。他一开始不懂。後面就知道原因。
远远望去,一个大男孩跪坐在地,双手被绳子捆在柱子上。因为极力挣脱,已很松动。只是如此依然无法逃走,手腕的部份被打了结,除非他人解开,才能脱困。身上没有布料的地方,都是被鞭打的班青痕迹。满脸苍白,面露憔悴。
舅妈一边哭,一边指着顶上的监视器,说无论如何,自己是不能去解救儿子的。要是让丈夫知道,肯定只会打的更重。谢青哲知道我们来,头垂的更低了,似乎不想见人。亦或是,不想被看到这麽窝囊废。
妈妈紧蹙眉,也捂着嘴。不可置信般,鼻头一酸就跟着哭了出来。三个女人乾着急,最後是赵孟伦一个箭步就冲上前,随手捡了什麽工具就往绳索挖,试图松开束紧谢青哲双手的结。大家看见,才跟着帮忙。只有舅妈闪的远远的,不让事情变得更复杂。
终究是不负苦心人,七手八脚总算把人拖出来了。舅妈见状,这才冲上前去拥着自己的儿子痛哭失声,像是喜不自胜,又像历劫归来。
将人带到客厅,两个大人替他检查伤势,抹上古早时用的跌打药酒。我坐在对面专注谢青哲,赵孟伦刻意选了单人座的位置坐着,不想因此刺激谁。
无论大人或是伤者。
舅妈一边笑,一边说,这中药是特地去抓,用祖传的方子配。多少酒几两的红花、杜仲,马钱子。又要怎样切,怎样浸泡制作,如何过滤杂质,弄这精华一小瓶。妈妈只是跟着一颦一笑,没多说话。看到别人的儿子伤成这副德性,怎麽可能还轻松自在的出来。
包紮完毕後,空气便弥漫一股经过国术馆时闻到的气味。舅妈终於笑开了,她说谢青哲从小到大没这麽狼狈过,还说要把他拍起来留念。轻易显露在人前,妈妈惊恐的大力颤抖,是出乎意料。舅妈口中所谓的留念,到底是想表达纪念,还是怀恨在心。
回家之前,妈妈坚持要留到舅舅回来为止,好跟他解释一切。於是我跟赵孟伦假藉去走走,其实是想到秘密基地去看看。景色依旧,人事已非。我问赵孟伦,树屋怎麽变得这麽破落?他只是清淡一抹笑,耸肩後直说没有人手帮忙整理,很快就荒废了呀。
故意留到预估大人应该会结束讨论的时间,夕阳都从身後照出拉长黝黑的影子。两人的影子交叠在某一处,我说,像踩高跷的猴子。赵孟伦却露齿笑说,明明就像哭花脸的小孩,从鼻孔窜出浓稠垂下,沾了灰尘的鼻涕。
妈妈没让舅妈载我们回家。
她拿出手机拨打计程车的电话,上车前,只说不好意思让人家载。
但我总是心里想。舅妈没出来送,大概正在躲在哪里自舔伤口,痛哭失声吧。
做母亲的,都不忍心看到事情变成这样的。
「谢谢你哟,孟伦。这件事若没有你,恐怕只会更难处理。」妈妈在从计程车上的沉默氛围里苏醒,在家门口与驻足在花盆盆栽旁的赵孟伦诉说感谢之意。
这件事情?这件事情不过就是如你想的那样,不用功读书为将来打算的人,自己闯祸,自己就得扛下的罪恶。我不知道,但我曾想过,你是不是也这样怀疑过我,或者是赵孟伦。
我不是故意这样污蔑妈妈的,请原谅我。
但我不得不承认,天下的妈妈都是一样的。
「没关系。小柔没事就好了,你们感情真好。我觉得很开心。」
赵孟伦礼貌的点头,回敬妈妈的道谢。同时,也说出自己内心渴望却不可得的遗憾。
「不是啦,你才是好孩子。妈妈会以你为荣的,感到骄傲。你待会儿回家,她肯定会好好夸奖你的。」
因为从没跟妈妈说过赵孟伦的身世,我的眼神有惊恐,赵孟伦的笑容有了顾忌,妈妈原先笑盈盈的面容,惊觉里有尴尬。
「阿姨,我妈妈已经很久没出现了,她很忙。」
赵孟伦依然把话说开,在妈妈露出更讶然的表情之前,又补充。
「她在大陆经商,做买卖。」
我不愿话落空,连忙出口接上,将胸口的首饰捧起,呈过去。
「这个,这是他妈妈送给我的。呃……,不是!是赵孟伦要他妈妈送给我的,啊,不对啦,我是说。因为赵孟伦他跟他妈妈说要送我,所以他妈妈就要送我。咦?」
「你到底在说什麽啊?」
妈妈原本阴沉的脸突然开朗,嘴角上扬,看我语无伦次,似笑非笑。
「到底是谁送的?」
「是我。」赵孟伦肯定句终於将这莫名其妙的对话切割乾净。
「哦,原来如此。要进来坐坐吗?」
妈妈边说,边往家里头去。我在原地悄声问,
「你要留下来吃饭吗?」
或许是想起刚才赵孟伦的告白,妈妈又倏地往回走出来,探头堆起笑意。
「你在我们这吃饭吧。别跑哟。」
赵孟伦投以微笑,但拒绝了。
「谢谢阿姨,自己一个人住,很多事要做。我就不打扰了。」
「这样啊。」
妈妈的口吻,夸张的如茅塞顿开。
「是的。晚安,阿姨再见。」「好,再见哟。路上小心。」
赵孟伦侧身,准备步行离去。妈妈使眼色,要我送人到路口,便又钻回屋内。
我知道赵孟伦是刻意不让妈妈知道,他骑摩拓车来找我的事。
当然,我也知道,妈妈是假意不知道。
真搞不懂,连这种小事情也各怀鬼胎。
到底有什麽意义。
我小跑步追上去,眼前赵孟伦已走老远。为了表示感激,冲过去後,一把就挽了他臂膀向他瞧。赵孟伦虽然在某一瞬间露出狐疑震慑的眼神,最後投以微笑。
「吓死我了。干麻不跟你妈进去休息。」
「人家想陪你走一小段路嘛。让我好好谢谢你呀,想多说几句话。」
「真黏人噎,受不了。」
「干麻这样。」
两人虽一来一往,却仍藏不住甜蜜。
我承认,我应该是恋爱了。
赵孟伦低下头,垂眸波动间彷佛有所疑问。最後先开口,
「你今天看到谢青哲那样,想说什麽吗?」
这话听起来,欲盖弥彰。
「很可怜。」
我毫不犹豫就吐出口,豪迈的没有一丝眷恋。
「或许,舅妈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但一开始,如果谢青哲有顾虑到父母的感受,就不应该这麽做。」
话说至此,竟忍不住将右手伸直,十指紧扣赵孟伦。
「太笨了。」
天边的颜色紫的像那些被惩罚的手掌心,如拓印般一把一把的沾粘覆盖。云朵忽薄忽厚,被风卷的很快。
「林凡柔,你真的很讨厌。」
赵孟伦看我还反应不过来,才马上又说。
「我好喜欢你喔。真想一直这样喜欢下去。」
这样,也算告白吗?
不加思索,我昂起头笑眯眯的对他说。
「好啊。」
要是单纯快乐可以持续永恒,
那就好了。
§家内§
晚餐时间之前,因为一下午都在外奔波的关系,只跟妈妈报备一声就去洗澡。在厨房跟她面对面时,她强调我一定要准时下来吃饭。直到我脱光衣服淋浴,才想通另有隐情。
那不是简单的吃饭而已,或许是鸿门宴。
是要质问我与谢青哲。其实她更想问,我与赵孟伦。
简单快速的洗完後,头上裹着纯白色长毛巾,坐在书桌前傻望着那些稿纸。矫情并不难,要模拟其他同学的口吻也不难。困难,是忐忑不安又要鼓励自己可以渡过,那才叫做难。明天一早,还要将这些装进大牛皮纸袋,孤身将陈情书送进训导处。那些老师的眼神才是真正可怕。望一眼,动弹不得;再望一眼,狠狠的被穿透。
不能有错字,字要整齐工整,才有诚意。於是先在记事本写下大纲略事,才用铅笔轻轻描写笔划在格子中。最後在用原子笔,还要橡皮擦除石墨的痕迹。
今夜要赶夜车了。
熬夜,家常便饭。只是锥心刺骨的熬,还是第一次。
「林凡柔,吃饭了。」「好。」
赴约前,将稿纸整理整齐,才推开门而去。一到厨房,妈妈已端坐在餐桌旁。看我来,帮我拉开椅子,拍拍椅面要我坐下。
每次她这样动作,不是要问我成绩,就是要商量大事。
我伸手去着碗筷,才正夹一块鱼肉片在碗里,就被妈妈出声喝止。
「我有话问你。你介意等会儿在吃吗?」
「不,不会。」
太了解了。这就是我的妈妈,
朝夕相处,怎会不知道她为达成目的,将使出的手段。
「可以提谢青哲吗?」
「可以。」
妈妈双手叉在桌上,手肘顶在桌面。斜着头看我的表情,便可分辨是真是假,是实是谎。
「你们吵架了吗?」
「不,没有。完全没交集。」
「所以他交女朋友,你清楚吗?」
「我很清楚。她们虽然不同班,但本来是我们班的班对。」
「那麽,这件事情。我是说,喝酒。」
当我主动抬起头去迎妈妈的目光时,她原本坚决的尖锐突然被顿挫。在抿几下嘴唇後,还是决定要说。
「跟你上次在客厅沙发上哭到睡着,有关吗?」
我不认为,眼神闪烁就该被怀疑必须承认。我只是在思考,怎麽向我妈解释苏姿颍的存在。
「不是。」
在拟定所有可能迎面而来的冲击与歇斯底里後,我模仿她的坚定。
「我会哭,是因为我跟Bird吵架,又刚好在班上人际关系不好。谢青哲喝醉,是因为苏姿颍。苏姿颍,是他女朋友。是一个喜欢跟後段班厮混,瞧不起人,高姿态鄙视别人,又同时拥有聪明与美貌的女生。」
「是这样吗?」
「谢青哲会抽烟,烟瘾很大。隔宿露营的时候,也是跟现在一样携带违禁品,喝到酒醉。我不知道他这样做多久,也在班上听过他会开车。这些对我来说都不是重点,因为我只跟女同学一起活动。国二考试分班,苏姿颍那时就很明确的跟谢青哲表示要交往,所以不要怀疑……“我”跟“谢青哲”。虽然,是有去他家住一晚没错。可是妈妈你自己也知道的,要躲雨,又知道只是一起玩游戏机。而且,我是睡她们家奶奶的房间。她两个礼拜才来住一次,也没有困扰别人的问题。」
「你可以继续说。」
妈妈见我在连篇大论後停顿,向我示手。
「说吧。」
「关於谢青哲,还是赵孟伦。」
我豁出去了,冷静默然。
「都可以。」
似乎很感兴趣,妈妈露出微笑。
「他在班上人缘很好,与单眼皮……,就是赵孟伦。我一开始给人家取的绰号。他们算是好朋友,到现在也是,所以才会跟我一起去看他。而且你也看到了,他是马上就冲过去拯救他的人。差不多在相差不到几个月的时间点。谢青哲与苏姿颍交往後,我就答应赵孟伦的告白。」
我深吸一口气,对於跟妈妈坦承交往的事。
「我知道啊,你也是过年那阵子爱漂亮,我就有感觉了。」
妈妈原先拱在桌面的身体拉直,走到冰箱旁从里面倒一杯冰水给我。
「我已经通电话时跟你爸爸说了。他也是那时候开始,要让你去看他那整书柜的书。对吧。」
「嗯。」
我低下头,连吃饭的慾望都消失殆尽。
「妈妈我啊,几句话想跟你说。虽然你每次都说我罗唆。第一,我对谢青哲的好感没有你想像中的那麽多。第二,我并不排斥赵孟伦这个小孩。」
妈妈的话是一把偶阵雨,在天际滚落凡间,拍打淋湿大地。
「强调青梅竹马,只是大人们说笑。拍摄那些照片,是希望在你童年,还能因此回忆起快乐的记忆。你也知道。世界上那麽多人家,难得有几户会有这样的缘份。但是我并不希望你因为这个就在懵懂无知的情窦初开搞什麽乌龙。做父母的最终目的,不是花钱让你去学校胡搞瞎搞,是要栽培你读书。当然,也是要靠你自己努力。难道我神通广大到能逼你功成名就吗?我只是个伪单亲,你行行好,别闹。我自己还一堆学术研究要处理,都还在奋发向上咧。」
「这次成绩,应该可以上不错的学校。」
我忙着反驳,她却用蛮不在乎的口语。
「高中可是比国中又好玩一点,大学就更不用说了。真羡慕啊。我的青春倒是都奉献给你啦,你当然要上不错的学校。不然怎麽对得起我。」
母女终於可以相视而笑,不用围绕沈重话题。
或许也可以这麽说,不用再以为这件事会沈重的让彼此都感觉负担。
大考完後的好几天,我特地在学校的图书馆查看各届学长姊的榜单。我那时指着几个比较有兴趣的,又从中寻比较有机会的给Bird看。我问她,想读什麽?她却说,想去都市读健教合作。当时内心暗自想着,这样的确很适合她。外向、活泼,有自信,不该被埋没於乡下才对。
又能提起筷子吃饭,只想快点回房间写完那些稿纸。
我幻想那些已经填好的志愿,暗自祈祷。
能过着快乐自在,崭新的生活,那就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