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八知己为鬼‧无处可诉说
晨光朝雾,为郁郁森林添上一层白纱,水气伴随着丝丝凉意,从门帘缝隙穿透过来,提醒屋内的人现在已经迈入冬季。天还是灰蒙蒙的蓝,御台就被凉寒唤醒,她才发现有人起的比她更早。
御台走到屋後,准备洗漱时,撞见了本该在屋内睡觉的人。
"你要出门?"
"你要出门?"
两人异口同声的发问,然後同时收声。静谧一秒後,御台为这秒的默契露出笑容。
御台吸了口气,以能发出的最小的声音告诉比古。"……我有事要去西乡宅邸一趟。"
御台不是要找下野归乡的西乡隆盛,她要找西乡从道。一是归还从道他哥哥、实质上也算是御台的伯父出借的半袖,第二是她救出来被捕兽夹夹到的小狗寄养在西乡从道那,第三是西乡隆盛送给她的和服也在那里,考虑到未来可能会有的经济问题,御台厚颜无耻的想去领回来,毕竟和服值不少钱,御台也从没想过可以从比古身上领到零用钱。
御台俐落的绑起马尾,正想着要不要多点解释说她不是要去找麻烦的时候,比古伸手拆了御台刚绑好的头发。
怒气还来不及发作,比古重新挽起御台的长发。
"後面有一缕你没绑到,而且做为女孩子,应该要先梳发吧。"比古语气略显无奈,但手边也的确没有女性使用的梳子。
於是比古以长指作梳,一缕一缕的仔细梳开。御台意外的配合让比古梳发。
不能说配合。要说是变成了木头一样僵直。
这应该要像是初见西乡隆盛那日,西乡宠溺孩子般抚摸她的头那样才对。
但完全不同。
比古的手很大,但手指很长,上面覆满了刀茧,厚实有力,但却在梳理打结时格外温柔,那手指抚过头皮意外的舒服,御台就好像被爱抚的小猫一样,她咬住下唇,感觉到皮肤上逐渐泛起疙瘩,面颊好像正在被炙烧的陶瓷般热烫。
比古没注意到御台反常的寂静,他好久没帮人梳头了,今天心血来潮缅怀一下过去,他想起剑心绑发时也都是手指梳拢就绑,大概这年龄的孩子都有种反抗期,要他整理好就当是耳边风,吹过就算了,为此他好几次作弄过剑心的头发,直到他肯好好打理为止,想到这比古哼笑出声。
大概是比古天生的骄傲气质影响,连带那短短一声哧笑听在御台耳中都有着嘲弄意味,她脖子立刻使力想离开比古的掌握,无奈头发还在比古手中,只换得头皮阵阵刺痛。"我可以自己绑!"
"女孩还是可爱一点比较讨人喜欢。"精明如比古,当然能看出御台为什麽在闹脾气,他随即解释。"我只是想到也有人跟你一样,头发总是不梳好。"
这只解释了一半,御台睁愣了一瞬。熟练梳拢的手法,这代表比古却不是第一次帮人绑发。这样细心温柔的替谁……
──你帮谁梳理过头发?
这句话御台始终没有问出口。
纤细的粉色身影浮现御台脑海中。如花般娇嫩、美丽的女人。一想到那名叫桃花的美丽女人,御台就感觉呼吸有些不顺畅,好似有人抓住她的脉搏;御台皱了皱眉,这是她从未有过的情绪,大概是源自於她对亲情的渴望,御台从没见过自己的亲生父亲,但她猜想这大概是类似对亲人的一种独占欲。
御台希望比古是看着她的、宠爱她的,而不是透过她望着别人。
一直到下山御台都没能摆脱那娉婷身姿。直到──
"西乡从道、呃……西乡先生不在?"
"是的,西乡大人交代如果御台小姐回来要把这个交给您。"侍女模样的女孩手上捧着长方木箱,那是西乡隆盛赠与的和服。
御台和侍女打听了一下西乡从道的去向,却发现所有人都三缄其口,一律回答不清楚不知道,但那神情分明有鬼,打从御台进到西乡宅邸时,所有人都带着某种意味的目光打量她,称不上不友善,但就是让人不舒服。这让御台感到有些恼怒。御台决定在屋外等,纵使气温凉冷,也比在室内像是受人观赏的猴子好。
通往後院的是一大片光洁如新的玻璃门,乾净的就像是只有门框伊呀的被御台打开一样。御台凑近打开的玻璃门,觉得新奇的研究了一下,除了角度转换的光晕和手摸上去凉滑的触感,根本就像是没有东西一样,确认似的,御台将手轻轻覆上,在玻璃上留下小小的五指印痕。
"……真是奢侈。"御台下了评论,但不可否认,的确很美丽。
远方忽然传了脚步声,急冲冲的往御台方向冲来。是个和御台差不多年纪的男孩,穿着衬衫和马裤,目光明亮,一看就觉得是个瞻前不顾後的性子。看到御台,似乎更加急切的冲过来。
果不其然,他"叩"的一声响亮又清脆,御台来不及关门救那男孩,他就自己迎头撞上玻璃门,痛的弯身蹲下,就差没跪地痛哭,现在门上除了御台的指印还增加了一个人脸的印子。
"没事吧?能站起来吗?"御台开口询问,毕竟是自己没关门在先,她伸出手来。
"痛──!没事没事!"男孩挥挥手,自己站了起来。一面揉着自己的撞到的额头,一面打量御台。"真的是女孩子阿。我还以为是长得比较漂亮的男孩呢……"
御台无言。敢情他就是为了确认这件事才会跑来自己撞门的吗?
眼前男孩咧嘴一笑,不再继续纠结男孩女孩的问题。"很少在这宅子看到同年龄的呢。你的名字是?"
"你……"
"啊!问别人姓名前要先自报才对。我是菊次郎。"
御台觉得这孩子实在有点傻气,决定转移话题。"菊次郎君,你在这里做什麽?"
"啊啊,父亲大人要我来这里见习的,听说我叔叔得胜了。"
"喔。"御台并不怎麽感兴趣,目光左顾右盼,嘴上同时敷衍的回答眼前傻气的男孩,藉以打发无聊的等待时间。
却不料接下的话让御台脊背发凉。
"其实当初政府是反对让我叔叔去攻打台湾的,但他很厉害呢,自己担下责任,强力突破台湾,不但镇压了蛮横无理的台湾人,还跟中国签了条约,得到好多银两!他现在已经回来了──"
菊次郎兴奋的话语络绎不绝,其实他平常是没那麽多话的,但大约是第一次见到了御台,为了讨她的欢心,只好将他自己觉得最厉害的事拿出来说嘴,一张脸热切的发红,完全没注意到御台越来越白的脸色。
荒芜蔓延,曾经饱受的偏执滋味从胸臆漫上喉间,彷佛张口就能唤回那无数叫喊的灵魂,分不清是怒是悲是恨还是痛,犹如幻想般的回忆再次闪现,就像永世无法摆脱的轮回。
菊次郎最後终於下了结论。"我以後也要像我叔叔一样,出兵攻打台湾!成就大志!"
菊次郎得意洋洋的抬头,原本以为会得到一双崇拜的目光。却只见御台面无表情,蓝色双眸异常的闪亮,很漂亮,却让菊次郎感到有些畏惧。
静默在两人之间不知道持续了多久,菊次郎紧张的彷佛被扼住了呼吸一般。
就在此时,西乡从道开了门出来,军服笔挺,看样子是晋见了什麽大人物才刚回来,神情肃穆,语调严谨的不似当初在台湾见面时的随意,带着警告的意味。"御台。"
此时菊次郎才呼出一口大气,明明没动作,但却喘的有如绕着京都跑完一圈一样,同时他才发现身上衬衫已被汗水浸湿,反手一摸,却是凉的,一如冷水浇下一般。
御台却看都不看菊次郎,冷眼紧盯着西乡从道。
"你坚持出兵?"明明就能不攻打台湾的,明明其他人都反对了,为什麽……
西乡从道一脸坦然,"我不否认。"
"……"御台张口,却哑口无言,事到如今,再问为什麽又有甚麽意义。已经无法挽回了,已经发生了,已经已经……
御台回头,头也不回的奔离开西乡宅邸。
如果可以,她再也不要踏进来!
菊次郎目光被吸住般,盯着眼前女孩的侧脸,就连以不敬的语气质询叔叔的冰冷语调听来都如此悦耳……
一直到御台离去的背影,菊次郎都没舍得放开眼,犹如魂魄也跟着御台一同离开,呆呆伫立原地。
西乡从道伸手敲上菊次郎的头,立时让菊次郎魂魄归位,同时附赠第二个肿包在後脑勺。
"你啊,看到了美女就痴呆了啊。我说过不要随便张扬这些事。"从道严厉的声音传来,却又不失幽默,这才是让菊次郎喜欢跟着叔叔的原因,和他呆版的臭老爹不同。
"叔叔,她是谁?"菊次郎还呆呆的望着已经没了人影的小道。"从没见过那样的眼睛……像天空的蓝色,真漂亮……"
"……她名叫御台。"
"御台御台御台……"菊次郎嘴里喃喃念道。
"那你知道错在哪了吗?"从道不动声色,叹息似的看着自己的侄子犯傻。
"是,我知道了……"菊次郎明显魂又飘走,完全没注意自己已经大祸临头。
"没想到你还真有本事泡马子啊,现在去练习挥刀五百下!没做完不准进屋!"
"……啊?为什麽──"
"等你进屋要是再想不出来为什麽被惩罚,除了再罚五百下以外,今天就在外头过夜!"
"嗷嗷嗷──叔叔……"
於是乎,菊次郎魂不守舍的在屋外冻了不只一晚。外加全身酸痛。
多年以後,菊次郎才明了。
那天的一眼,就是他的初恋。
当年青涩的菊次郎只是为了引起她的注意而多语。
而他也一直到上了战场厮杀才明白,那年的他,除了一见锺情的紧张感让他无法顺畅呼吸以外──
御台的杀气也让他几近窒息。
他幼稚狂妄的话语,注定他的恋情绝无可能实现。甚至连说出口都做不到。
但也埋下了他日後在台湾建设的种子。
而此时,比古清十郎正漫步於京都华街上,身旁款款依偎着楚楚动人的女人,涂了粉色蔻丹的柔荑彷佛弱不经风的攀附在比古精实的臂膀上。艳若桃李的面容带着温柔的笑意,抹了胭脂的唇瓣开口调笑。
风情万种。
任何经过桃花身旁的男人都会情不自禁的望上一眼。
"听运货的先生说,新津先生家多了一个女孩。"桃花掩嘴偷笑,"他说呢,这孩子生得真漂亮,该不会是你的结发妻子吧,但又觉得年龄差多了,会不是私生子呢。"
"哼,真是麻烦。"听了这话,比古表情未变。所以他才讨厌与人打交道,但运货的人是客户委托的车夫,再怎麽样都不能赶人走啊。
"呵呵,"桃花像是又想到什麽似的轻笑,"他还说了,该不会是想要像源式与紫姬一样吗?"
"桃花。"比古出声,"你知道我不喜欢听这些。而你要是想试探些什麽,我也不会透露给你。"
桃花静默,但马上就扬起笑靥,坦白承认自己的感情。桃花磊落直白的性格,也是比古喜欢与她相处的原因。
"抱歉,我是有点忌妒,那女孩比任何人都还要靠近您。"
"不过只是个孩子罢了。"比古嗤笑,不以为意的继续挑选。
"……新津先生还拜托我出来帮她挑礼物呢。"桃花撒娇似的说。
──不只是个孩子吧。
这句话她聪明的选择没有说出来,新津先生不明白的是,女孩总有一天会长大,她将不再是个孩子!桃花承认她喜欢新津先生,因此她对御台特别的敏感,更何况御台还是个漂亮的让人移不开眼的女孩,以她身为名妓的直觉,成长後的御台绝让男人趋之若鹜。
比古听了微微一笑,回想起御台成为他的徒弟後,这几周被整治的特别惨,御台的生日到了,算是给她一点补偿。
"那麽,新津先生要送什麽呢?"看到了比古露出的笑容,桃花选择转过头,装没事的转移话题。
比古走到卖发饰的摊子前,随意拾起一把木梳,上头刻了串桃花,还以鲜艳的桃红上色,看起来是给妇女使用的,比古想起御台以指梳发,於是决定买下。
"发梳好了。"
"梳子不好,不吉利。"桃花随即否决,总使她忌妒,但桃花绝不会辜负新津先生的请托。
一直沉默跟随在桃花身後的舞妓小红忽然开口:"虽然说梳子在日本送人不吉利,但是听说在中国梳子可是由丈夫送给结发妻子的呢,听说有永结同心、白头偕老的意义。"
桃花听了面有所思。
比古则置若罔闻,他思索了一下,仍然紧握着梳子,就要结帐,但他目光却已经撇到隔壁堆放着有如垃圾般的古玩摊贩,像是抓住什麽般,直盯着半开木箱中的物品。
──就是这个。再适合不过。
桃花此时出力,拉住比古的手臂,迫使比古看向她。
桃花迎向比古询问的目光,一张俏脸却微微泛红。
"那新津先生可以送我一把梳子吗?"
比古目光微动,笑了。
"可以。"
御台最後撞见的就是这一幕。
一个人抱着木箱在街上晃荡的御台,一眼就看见了比古清十郎,高挑伟岸的身影在人群之中格外醒目,但随即就看到桃花的娉婷身姿倚靠在比古的臂膀上,下意识的,御台隐藏起自己的气息。
看着两人状似亲昵的漫步在京都大街上,御台只觉得喉咙一阵紧缩。
──啊。原来他们是这种关系啊。御台平静的下了结论,但她移不开眼。
桃花今天穿着着黑色的和服,衣上有着各色樱花绽放,金黄色腰带恰如其分的束起几朵粉樱,衬得桃花的肌肤更加白皙无暇,挽起的发髻上斜簪着几朵花蕾,留苏垂落圆润光洁的额前,映照着那经过精心妆点的面容。细白的脖子略略垂下,似在这掩那微红的面颊。
御台忽然觉得好渴。乾涸的无法发出声音。
无论和谁相遇,谁帮助了她她又帮助了谁……到头来,她还是一个人。一直压抑在心中的失落与无助覆盖上心头,勒住脖子、扼紧胸腹、缠上四肢,既沉重痛苦却又如此清醒。
她早该知道的、她早该知道。
等意识到时,御台已走在回比古住处的山中,越来越冷的空气和转成灰暗的天空再次提醒御台,太阳即将落下,御台怔怔的抬头望天,看见了一朵朵雪花盈盈落下,落到御台颊畔,才感觉一阵冰冰凉凉。
不知道什麽时後泪已经流下。
原来这就是雪……
摊开手心,六角结晶的雪花落在掌中,浑然天成的美丽,但却在短短的一瞬就融化。
原来这就是雪……
在薄暮中因着落日闪着细细光芒。她的名字原来是如此美丽,但身旁已无人和她分享,能和她分享的人皆已入了冥界。
眼眶中的水汹涌而出,与雪花融成一片冰凉与湿漉。
这是最後一次,她以姓名起誓。
不再软弱的流泪。
一直到雪漫布小径与土地,御台才回到小屋中。屋内有着亮光,比古早已回来,看见御台被雪染的溽湿衣襟,不禁迟疑了三秒,拿起桌上的外挂蒙头罩上御台。
"换件衣服吧。"比古转身,状似要去取窑里冷却完毕的陶器,留下御台一人在屋内。
御台从宽大有如被子的外挂中挣扎出来,正觉得莫名其妙时,才发现自己的白衬衫早已因为融雪而变得有些透明。比古的外挂与离去都是一种体贴。
御台移步到柜前,随手抽出自己的替换衣物。
喀的一声。有什麽东西从自己的柜中随着衣服一起掉出来。
御台拾起一看,彷佛连呼吸都要止住,话语如梗在咽。
那是一把木梳,上头没有任何装饰,只有木纹镂刻其上,但是圆润光滑的表面显示它是一把崭新的没有人使用过的梳子。
就是因为如此,她才……
比古正在检视新出炉的陶瓷,却被爆冲到背後的御台撞的差点让陶器撒手离去。御台仅仅构得到比古腰际,她纤细双臂紧紧圈住比古,这让比古将原先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而御台梗在喉间的话语却一直无法成串。她想与他分享初雪的喜悦,她真名义意的感动,对今日遇见男孩的愤怒,对於桃花的艳羡,与见到他们一起出现在街上的失落……她想说,但又说不出来,悲喜交杂,这样的情绪对於尚未成年的孩子来说太过汹涌,复杂的让御台咀嚼不出言语。
万籁无声,空气是冰冷的、不断落下的雪花是冰冷的,唯见两人相触的地方隔着御台湿冷的上衣一片温热,有如火烧。
此刻,就是永恒。
半晌,比古出声。"你再不换衣服,会生病。"
御台蓦然松手,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居然像个孩子一样撒娇,脸上浮现红晕,急急奔回屋内。在手忙脚乱换衣服的时候,她又看见了那把木梳,四肢虽然冰冷淡胸口满是暖意。
就是因为如此,她才……
她才什麽?
御台无暇细想,因为比古掐好时间已进屋内。
过了几日,比古拿起在桌上没见过的物品,还摆在正中间似乎深怕桌子的主人没发现。
"这是什麽?"比古拿起来转头问御台,一脸戏谑。
"我做的酒杯。"御台咬着唇瓣,故意转头不看比古。
"酒杯?我还真没看出来。"比古嘴角上扬。眼前这东西看起来是有杯座,蛋形状歪七扭八,勉强构出圆弧杯状,但口径过小,内部又不平滑,跟孩子捏得泥玩差不多。
御台气恼的伸手要抢。"还我!"
比古一个旋身,让御台扑了个空。
"呵,我会用的。──我人太善良,舍不得将这无辜的杯子丢弃。"比古惯常的自吹自擂完毕,引来御台响亮的磨牙声。
她的感谢说不出口。
那就以酒杯代替吧。
她的名字道不出声。
那就以御台称呼吧。
她的仇恨放不下心。
那就以时间磨碾吧。
总有一天。
幕後小剧场:
比古说到做到的拿起酒瓶,往御台做的杯中倒了酒。
一口饮入,然後急呛。
尔後,比古慎重的询问御台。
"你是怎麽做到的?"
"啊?"
"酒从杯中倒出来能直冲鼻孔的设计可不是常人能做到的。"
"……"
御台愤恨的磨牙,恨不得把比古的肉咬下两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