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母同我寒暄了几句,便同舅父接着说话,她今日心情不大好,舅父的神情也是极凝重的,我也免了被外祖母念道几句“命苦的孩子”,只消老老实实地坐在他们身边。
“要我说,就快些把孩子送回西京,”外祖母似乎已经疲于应对这些,“圣上那边实在不行,我去求情便是了。”
舅父看了我一眼,“只怕不能在这个当口吧?“
”什么当口?”我听的云里雾里,终于忍不住问,“早上不是还好好的吗?“
舅父的眼里飞速闪过了愧疚,我兄长把话头接了过来,”皇上封你做太子伴读。“
我怔在那里。
我不过是回来的时候遇上晚市,耽搁了些,便错过了宫里来的圣旨。
我没有在行猎中取得漂亮成绩,拍的马屁也是平庸至极,甚至我觉得皇上被我弄得不是很高兴。
哪里来的升官加爵呢
当今圣上还没有子嗣,太子伴读也就变成了伴君。
我朝自前朝废丞相引发的一些列争端之后,便再也没有了丞相之职,前朝文渊阁逐由上传下达的中转机构,变成了离皇帝最近的权力中心,历代亦有内外朝之分,所谓伴君,就是把我往权力中心推的第一步。
接下来的姻亲,派系,每一步都由不得我。
可见人活着实在有无尽的事端,我突然之间十分埋怨我的母亲,为什么不在那个夜晚,一把火烧死我。
我在那一刻看到了万分凶险的前程,而自我了断又似乎成了唯一的退路。
以我的状况,寻常的死法反而会给舅父带来麻烦,唯一的办法,似乎只有自焚。
只有把我的脸烧的干干净净,才能把穆冰和一具女尸割裂干净。
我在思考这些的时候,异常的冷静。我这条命,得益于我母亲那夜放下的大火,也许那天晚上,我早就该死了,我苟活多年,兴许是欠了老天一场火。
而我总归十分怕疼,因此若是机缘得当,便给自己一个痛快的死法,焚尸的事情拜托舅父好了。
我自幼便给我舅父添了许多的麻烦,他大概并不在意,我再多添一份麻烦。
在我思索这些的时候,舅父突然沉吟,”前人曾写《陈情表》,你生母尚在边塞,便以你需要回边塞照顾生母的理由,同皇上陈情吧。“
我恍惚了一下,明白了舅父的意思,赶紧答应了回自己的书房。
这世上最可怕的事情反而不是怎么死。
而是让一个半文盲写文章。
我咬着笔杆,上一次写字似乎还是在营地里帮人写家书,两文钱一封家书,我的外快赚的十分辛苦,但好在不用动脑子,文采离我,实在是太遥远的事情了。
舅父给我送来了《陈情表》的原文,意思让我比葫芦画个瓢,并且严正拒绝了我要求代笔的请求,听小厮说,舅父的原话说,”我们军里出来的粗人,文采太好,反而惹圣上疑心。“
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
我念叨着陈情表。
以穆冰这个身份来说,的确是个可以一试的法子。
穆颜将军的小儿子,穆冰,的确曾经存在过这个世上。
那个离开儿子就无法终余年的母亲,也的确还在边塞居住。
烛光在我的信纸上跳动,我的眼睛有些疼,兴许是真的累了。
我今日发生了许多事,却仍旧不能休息。
我以我表哥穆冰的身份苟活,自然要全了他的意愿,护了他的名声,替他终养生母,婉辞圣上。
我的表哥穆冰,只比我大了三个月。
那时舅父还在北部镇压流寇,穆冰的母亲,我舅父的妾室李氏抱着孩子从娘家回北部,路上遇上了鼠疫,母子病重,等到了京城,李氏尚一息尚存,孩子却药石无救了。
李氏抱着我小表哥的尸体,哭了三天三夜,到了孩子下葬的当天,已经无法下床,我舅父心疼她,也没有让她看到我小表哥落葬,又不知过了几天,我母亲把那时的我抱了去,哄着李氏,我就是穆冰。
我那时不足半岁,打扮成小少爷也无人回怀疑,同行的奶娘护着我,李氏也就这么信了,我便每隔一段时日,以穆冰的身份去看她。
我小时候便知道如何学男孩子走路,换上小少爷的衣服便能上树掏鸟,我那时虽然懵懂,总觉得李氏追在我身后的慈爱目光十分可怜,因而她有一回不让我冬天去池塘玩,我便大着胆子唤道:”娘亲莫要害怕,我会小心的。“
我后来听私塾的先生说,父母之名,养育之恩,不仅要避讳,更不能乱喊别人爹娘,他又痛骂了一些四处认人干爹的奸臣,我和小伙伴虽然听不大懂,但大约知道乱喊别的女子娘亲,很对不起我的娘亲。
可那一天李氏紧紧地拥着我,我觉得并不后悔。
我自此习惯了分出我人生的一半给我的小表哥,无论我的人生困窘或富裕,坎坷或顺遂,我都会分出一部分留给我的小表哥活着,让穆冰这个名字,在这世上,尚有音信。
我自然不能在我的陈情书里这些。鉴于我文采有限,我便写了我小时候,被舅父送去给正房管教,与李氏分离的琐事,写完之后我读了读,大约也只是文法通畅,旁人看来真是无聊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