纷乱地向天外飞散的昼日星光,像放了一场温柔的烟火,在心底浅浅划过。对於面前双膝在地的杜司愈那声声隐忍已久的嘶吼,李穆贤已不觉他丝毫的可怜,只感到一阵无奈的悲凉,在渐冷的冬风中蔓延。
眼角的余光中,她瞥见陆炎寂寥的身影隐在近处的一株竹子後,只见他单手攥着一个剔透的小瓷瓶,瓶口对着杨菱花消失的地方。她认得这个白玉瓷瓶,在师长月魂断那日,陆炎便是用同样的物事收取她的魂魄的。
可如今,与那日一样心伤的光景,杨菱花的魂却四散於天地,恐怕收集不全了。该如何晓得,她明明是达成曲亭风的遗愿,应当可正式进入轮回的,但为何丝缕进不了陆炎的集魂瓶中呢?
又为何,欲寻之人已含笑离去,倚竹而立的那张如玉面孔上流动的是这般无言的哀莫?李穆贤犹是第一次见他双目如被掏空了神采,身躯在竹枝上却好似不堪重负地亟欲倾倒。她却是一刻也受不住他的这种神情,转身向南宫魁交代几句,便拔腿向那方跑去。
眼见着陆炎手中的小瓷瓶蓦地滑落在碎叶上,他的身躯也如失去支撑一般、徐徐压弯竹子,意欲往下颓倒——
李穆贤加快了几步,虽是来得及伸手拉住他的手臂,但仍是力量不够,随着他一齐双双跌倒在地上。糟糕的是,她本来是想拉住他的,现下反而整个身子压在他身上。她的脸颊贴在陆炎的胸膛处,回过神来抬首看他,幸好见他的眼神不再涣散,方稍微安心下来。
下意识地一手抚上李穆贤的背後,以防她跌下,陆炎方对上她担心的眸子道:「小穆,你没摔伤吧?」
李穆贤这才发现他们的姿势有些尴尬,连忙挪开身子,一骨碌地爬起来,伸手递向他:「没事,只是方才见到你来了,所以就过来了。」
望向朝着自己的柔荑,陆炎不禁失笑,但也从善如流地握着她的手,佯装借力地轻松站起:「什麽时候也轮到你来这般照顾我了。」说罢,便松开了手、揉散了她梳得尚未稳妥的发髻,复又随手地替她侧绾了一个髻,将才拿下的白玉桐花簪插好。
「这样比较像你。」遂舒心地淡淡笑着。
李穆贤不满地撅着嘴,当摸上新弄的发髻,心底虽讶异陆炎怎麽连这种事儿都会呀,仍无奈地道:「什麽嘛,别总当我是小孩子。」
但当她低头时瞧见躺在腐叶堆中的瓷瓶,并捡起给陆炎时,他的脸色忽地刷白,不自然地又转为平静,默默地接回藏入袖口中。
本来想问他有关杨菱花的事,这股冲动在他僵硬的动作下缓缓压平,李穆贤将脸转向那座绣楼,耳边似乎还回响杨菱花婉转的琴音,看似漫不经心地道:「陆炎,我完成她的愿望了。你没看见她离开时的表情,是那麽如释重负地高兴。」
「我知道,谢谢你,小穆。」她察觉到陆炎的眼神也在投向绣楼之处,於是只是静静地陪他一起在看。
过了良久,直至风吹乱了垂在耳畔的发,四周的景物忽然变得模糊不清,只剩屹立的绣楼轮廓,方听得他低沈的嗓音轻道:「从此,我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她了。」
闻言,李穆贤回过头默然地凝着他,像是在等待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她突然明白,隐去的风景是他建了不为他人打扰的结界。此刻的她且喜既忧,既高兴於他这般信任她、能向她坦然一些过去;担忧的是看起来像是悲伤痛苦的事,他能否受得住再忆述一遍,她又可否安抚得了他?
未等她静下心,陆炎已迳自说起那段迢遥尘世。
那时的陆炎尚是一名凡人,出身权贵人家,却因是庶子不得重用,又因久病缠身,便随外面如何争权逐利,他亦没有卷入其中。只是这并非代表他没有野心,养病期间的他一直在韬光养晦,积攒实力以备有朝一日击倒从小便欺压着他及亲娘的兄弟。
直至她来了——背着药箱的纪如初,也便是今世的杨菱花,让他的娘亲请来为他调理身子。别的大房二房见她只是青涩的姑娘,轻看她的医术,就掉以轻心地准许了。
他的身体逐渐康复,但对外仍是假装着孱弱的模样。
纪如初起先毫不理解他的做法,但仍帮他隐瞒。他很快便看清了她的情意,只可惜纵使他有同样心思,在此等节骨眼上是无法顾及任何的儿女情长的。
最後他许了一个承诺:若是他夺回该属於他的一切,他便会去找她。
那时他的病已大致痊癒了,对外说的是怎麽也治不好,便放弃了继续用药和请大夫。纪如初便只能含泪离去,末了还说:「你若不来找我,我便恨你一辈子。」
大概再过了半年多,待陆炎终於能扳倒压在他头上的四房兄弟後,却因名不顺言不正而无法掌权,迫於形势,若不想变得一无所有,他只能攀附了那时的丞相千金,与之成亲。
拜堂那日,纪如初在喜堂大闹了一场被架出府时,他想,他永远不会忘记她眼中透出寒骨的恨意与绝望。
谁知一别之後,再见竟是她死前的一面。她躺在床榻上,在身旁徒弟的照顾下,仍无法抑制血丝的喷溅。可如何剧烈地咳嗽过後,对他吐出的第一句话便是:「陆炎,你负了我!此後的生生世世,我都诅咒你活在失去最爱之人的痛苦中!」
此後的每一世,彷佛是应了纪如初的咒,陆炎皆是亲眼目睹纪如初在他面前死去,而他每每是无能为力。这种周而复始的痛苦在缠绕了他三百年後,他不再喝过孟婆汤,而是选择待在地府当着无名的鬼差。至於怎样当上阎王的,听说还是之後有人慧眼赏识。
直到这世,陆炎一直都在地府看着现今的杨菱花是如何经历世间一切。可不久前他才知晓,由於这麽多年他在这场诅咒的缺席,这一世杨菱花注定是魂飞魄散的下场。
从来不知陆炎在这几百年几乎是独自承受着这种折磨,即使後段时期不在凡间目睹杨菱花在面前陨去,可仍然在地府看着她所经历的一切,最後她更因此灰飞烟灭。
这时的心情如坠着千斤铁石般沈重,她难以想像他是如何走过这一段路的,如今身处在杨菱花不再存在的世界,他可否感到解脱,或是陷入更深的迷茫苦痛中?
落叶沙沙地掉落,一片接着一片地乐此不疲,半顷李穆贤方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想,杨姑娘肯定是原谅你的了,毕竟她是那样温柔的人。」犹记得在此生,杜司愈那样残忍冷漠地对她,还是换来她的痴心不改、真心诚意地为他和曲亭风着想。
又或许是,她用尽了前生那股恨的力量,累积了几百年的际遇,方磨成这副柔淡似水的性子吧。
「是麽?」陆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背靠在竹子的身躯有所放松,只因这段往昔搁在他心里太久、太久了。他暗自苦笑,若有所思地看向她:「若是你的话,真的能原谅我麽?」
李穆贤歪着头沈默地想了一会儿,才道:「虽然你那个前世确是很混帐没错,可我大概会选择原谅吧。烧心裂肺的痛苦自然会有,但爱得再深也好,若得不到同等的对待,又何必自陷於仇恨的囹圄呢?即使将你困住,让你永生痛苦,可心中渴望的相守便是永远也不会得到了。」
不由自主地她又回想失去江淮那时锥心的痛楚,说得这样轻松,可真要在心里放他走如此容易麽?但无论如何,她都不愿自己成为锁住他的桎梏,若是他的决定要分离,再如何不舍她也不会苦苦哀求,甚至像纪如初那样拥有那麽毁灭性的恨意吧。
也许她生来便缺少这般强烈的执念,可她唯一肯定的是,就算知晓陆炎受到极致的心痛作为惩罚,纪如初也绝对不会过得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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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我突破十万字了,本来打算十万之内完结的说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