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宮闈浮沉 — 第十六章 - 家宴(一)

年末时节,宫内朔风凛冽,红梅相次开放,几番雪冰缀饰於金雕玉砌的层层宫瓦之上,看来如梦似幻。远方一行一行的宫婢正如火如荼地端着珍馔佳肴走入宴席之中,手里托着的一道道菜肴上腾出好许白雾,彷佛缕缕蚕丝飘散风中,格外缠暖了这清冷深冬。

太后坐於席上,手紧紧握住了十公主的手,眼泪差点都要坠了下来:「璍儿,这些日子我可想死你了,盼着盼着到底是把你给盼来了!」

十公主莞尔一笑,眉宇间却是感慨万千:「怪我身子不争气,不然早就入宫看你来了。」

太后闻言回道:「逝者已矣,来者可追,你情深意重是好,但到底也得看开些,要不也来我这住些时候?」

十公主摆了摆手笑言:「你日理万机,我怎感叨扰。」

太后念十公主好些年了,定是要留住她的:「璍儿说这话可是折煞妹妹了,你可得留下陪我!」

十公主抵不过太后痴缠,只得笑道:「依你便是。」

太后闻言高兴得是不得了,这麽多年轻深厚情分,到底可以叙一叙了。

十公主乃乾隆爷最小的女儿,名唤惠璍,仪态端庄,长相酷似父亲乾隆。公主自幼便常陪在父皇与众皇兄身边听理政事,因此文韬武略无所不能,受得父兄万千宠爱在一身,又母亲惇妃得宠,格外恩宠泽倍。乾隆帝曾言:「汝若为皇子,朕必立汝储也。」可见其宠爱之殊,後乾隆帝又破格将之封为固伦公主视若嫡出。此外,乾隆帝最宠的妃嫔容妃来自维吾尔族和卓家族,姿色倾城倾国,然终生无子无女,乃见十公主聪慧又善马术,格外青睐疼爱,将之视如己出。容妃逝世後将其所有异族珍宝赠给了公主。

公主长成後嫁予和坤长子丰绅殷德,其兄嘉庆帝闻之痛心不已。後来和珅族遭嘉庆帝灭门,独公主及其夫幸免,於此亦可见公主非凡之宠爱。公主婚後恪守本分、持家有道,又因多年无孕让丈夫纳妾传宗,从此亦见公主深明大义,从不恃宠而骄。而公主和太后之所以情分深厚是因为太后早年未入宫时,是为公主的伴读。两人自小相识,又意趣相投,感情深厚如同亲姐妹,亦以姐妹相称。公主下嫁丧夫後,哀伤过度,身子便不大好了,因此也多年没有入宫,如今太后难得见公主身子好些回了宫,是必要将之留下叙叙旧的。

承乾宫内,一干人等七手八脚地给翠微换上了一件石青色缎绣平金燕雀纹袷大坎肩,翠微描绘精致的面容却隐隐透露出怯色。

柳瑟见自家主子面色如此,上前握进了她的手:「主子,咱们做这事无非是要帮助皇上,您到底得宽些心呀!」

翠微闻言,沉吟许久後说道:「就怕除了想帮皇上除了闻答应以外,更多是我心里妒忌闻答应的宠爱,入了宫後,我早不似从前一般耿直了......」

翠微话音未落,松涛便从宫外走了进来,手中拿起一个薄得如纸的小囊袋,从中隐隐约约可以感受到几许血红。翠微见状问道:「可给人看见了?」

松涛回道:「正巧主子您每日这时候都会用药,所以太医院的人自然不会发现,另外,江太医已备好这鸡血多时,又放在您平时放药的药袋中,可谓百密絶无一疏。」

松涛语毕,立刻拿起了搁在凳上的舞衣,将之以反面翻来,并在左臀部用小刀划出个小口子,细心地将那囊袋放了进去。

翠微见万事俱备便说道:「扶我上轿吧!别给众人等急了。」

松涛、柳瑟答道:「喳!」

轿辇缓缓驶出承乾宫,就要往家宴会场走去,沿途红梅开得妖异,枝干各个嶔崎非常,翠微见到,不禁有意无意地说道:「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着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如今,我倒是连梅都唾弃了......」

不多时,轿辇便道了会场,人人见着翠微无不惊讶於其精致的发式,却是皇帝先道:「翠儿来了,赶紧入席吧」

翠微闻言浅浅一笑,而後便走到离皇上相近的席上就位,一旁珍贵人见其发式特殊便问道:「全姐姐发饰好生特殊,看来好是硕大!」

翠微回道:「此乃我等姐妹头个家宴,我不敢马虎,自然是用足了心装发。这发式,我先是用了个黑板将发盘上,然後在板前装饰些特别的饰物,到底一来也不辱及咱们堂堂大清。」

祥贵人心里一阵不屑,笑吟吟地道:「永远都是翠姐姐最有心了,衬得咱们後宫众姊妹都花容失色了。」

祥贵人话音落下後,会场突然一阵鸦雀无声,坐在皇上席边的皇后,面容看来格外惨绿。贺答应见状,赶紧缓了颊:「全姐姐别出心裁,可愿意花些时间教众姐妹这发式怎得盘来,说不准这发式日後会在咱们大清女子中蔚为风行呢!」

皇帝闻言很是同意贺答应的话:「贺答应说得不错,朕倒是蛮喜欢今日翠儿的装容。」

皇后听得此言,渐渐看向了自己的身上的衣裳,到底都是一般,衬得自己窘颇万分,而全嫔却穿得华丽雍容,看来更显得体,想到此处,皇后心里不禁一寒。

坐在太后身旁的十公主见翠微非凡的装扮问起了太后:「你到底给我说说这孩子是谁呀?打扮得也可谓是别出心裁。」

太后闻言,心里一阵不喜,叹道:「那是皇上新纳的全嫔,寿安宫小狐狸的内侄女,和她姑母是一样的狐媚,终究不是什麽好东西。」

再半个时辰後後宫的各个妃嫔及王公贵族都到来了,一时锣鼓嘈杂,宫中灯火通明,往来宦婢络绎不絶。皇后见所有人都齐了就站起来说道:「今日乃是宫内头个家宴,皇上宴请众位家人一聚,臣妾身为皇后,在此先敬各位一杯。」

宴内众人见皇后举杯,亦是各个起身谢礼,却是席内惇亲王说道:「今夜喜乐,皇嫂到底也给咱们介绍些皇兄新纳的妃嫔吧!」

听得惇亲王这话,翠微心里到底不是滋味,暗自思忖着,皇帝的女人岂是他一个亲王能挂在嘴边嘲弄的。翠微起身道:「惇亲王爱妻美妾如云,怎麽还想知道皇上的各个妃嫔呢?」

皇上见翠微说话酸得很,赶紧说道:「老三究竟风流,你若喜欢,待会献舞的舞姬,你选一个便是。」

惇亲王闻言终於无话,皇后见场子又冷了,赶紧笑颜说道:「年末吉日,怎能无歌舞表演助兴,臣妾与後宫姐妹早已准备些小计俩献给众位,还请众位笑纳。」

和嫔回道:「皇后娘娘为後宫之主,不如就由您为咱们开个好采头吧!」

皇后闻言莞尔一笑,接着便走到了场子中央拍了拍手,随即就走来了四个壮硕的太监,手中握着对半折好几尺长的布匹,皇后於是说道:「皇上登基後政治清明,臣妾身为皇后应当为君分忧,好生佐理後宫。此为臣妾花了足足六月一针一线所綉的「黄帝妃祖养蚕图」,臣妾希望效法嫘祖一般贤德爱民,在此将这图供各位一览,还请笑纳。」

皇后说罢,那四名太监便把整张布给摊了开来,人人走上前见了此图无不惊讶万分。皇后刺绣精致细腻,每个细节都不放过,好似一针一线都呕心沥血般,教人感动万分。皇上见了,心中格外感动:「皇后贤德,此图甚好,朕的後宫有你在,朕确实能舒些心。」

短短的几句话,皇后长久以来伤痕累累的心彷佛恢复了跳动,皇后眼角噙着泪水道:「谢皇上青睐,臣妾自当不辱皇恩。」

皇后的图上完後,便是定贵人、平贵人二人一同弹了琵琶。两人的琴艺虽非一絶,到底也是能入得了耳的,一曲罢了,便是和嫔上台唱了首京剧二黄,一旁则由恬嫔抚琴。和嫔年纪已经不小,声音早被打磨得浑厚,整首曲子被唱得大气磅礡,闻者无不拍案叫絶,又恬嫔琴艺精湛,两者乐音交融,足以绕梁三日,此间惟有翠微一人听得觉得若是换作珠琪来唱,肯定是过之而无不及。

也不知过了多久,宴席众人有许多都醉意阑珊。珍贵人面色红润,如红梅般娇艳,远远看来格外勾人心魂。珍贵人向一旁的奴婢说道:「本小主快是要醉了,赶紧扶我出去走走吧!」

春晓於是扶起了珍贵人离开了坐席,珍贵人走向皇上,向其福了身子:「妾身不胜酒力,想往他处走走,吹吹寒风,看看能否消些醉意。」

皇上闻言颔了颔首便也不管,自个儿又喝了一杯,全心投入歌舞之中。

坐在席内的奕纬,恍恍惚惚间看向了面容一抹红晕、风情万种的珍贵人,不禁春心荡漾,因此也起了身子,向皇上请托出去走走。

白雪纷飞,眼前的一切都覆盖在银色的世界中,宫内的湖面结了深厚的冰,一旁却有几枝寒梅傲立着不肯屈服,此时,珍贵人一席红色的衣服和枝上的梅花倒是相得益彰,一旁偷看的奕纬不禁看得傻了。

珍贵人凑进了一朵红梅,用鼻子轻轻嗅了嗅:「好香呀......」

一旁的春晓闻言不禁噗哧一笑:「小主莫不是喝醉了,这红梅哪来的香气呀?」

珍贵人道:「你若不信便来闻着便是。」

春晓凑进了花朵,使劲用鼻子嗅了一口,却是没什麽感觉:「小主,什麽都没有呀,您可真是醉了。」

珍贵人闻言,惨淡一笑:「因为只有我闻得出来,这香是冷冽的、孤独的,就如我一般......」

就在此时珍贵人身子不禁寒冷,打了个喷嚏,一旁的春晓见了,赶紧回了寝宫去拿件氅子来。珍贵人见四下无人,赶紧摘下了那朵红梅,放入自己的袖中,口中喃喃自语道:「若有下辈子,请上天赐予我个如意郎君,使我莫向梅花般清冷自赏。」

躲在一旁的奕纬见此景向不禁细小地吟道:「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珍贵人闻言吓了一大跳:「哪来的浪荡子!」

奕纬闻言亦是吓了一跳,转身就想要逃跑,却未料自己身子动作太大,惊动了枝上的厚雪,滑落的积雪「唰」地直接将奕纬砸了个正着,奕纬不禁喊了声:「唉呦!」

珍贵人心里好奇,便往声音那处走去,只见奕纬赶紧站起了身子,拍了拍身上的积雪:「珍庶母金安!」

珍贵人虽然许久不见奕纬,到底还是记得他的:「大阿哥.....你怎麽来了?」

奕纬闻言明朗一笑,如同阳光般:「儿臣......儿臣刚好出来走走,就遇见了珍庶母独自赏梅。」

珍贵人闻言起了疑心:「那你为什麽躲躲藏藏,不直接现身?」

奕纬见珍贵人生气时面容很是可爱,羞赧道:「儿臣.....儿臣见您赏梅风情,便一时看呆了,不忍打断您的兴致,也就忘了请安。」

珍贵人看奕纬的样子也不像是有心计,於是莞尔笑道:「本小主是什麽福分,能让你这个大阿哥看傻了?」

奕纬诚恳道:「珍庶母气质脱俗、心意别致,只要是人,见了都会愣着的。」

珍贵人闻言,突然叹道:「只可惜......我到底没有福分......」

珍贵人见奕纬目光炽烈,又紧紧盯着自己,心底不知为何噗通扑通地跳,赶紧转了身子离开,却是天意弄人,前方一颗顽石拌了珍贵人一脚,珍贵人重心不稳就要摔了跤,奕纬见状赶紧跑上前抱住了珍贵人。

珍贵人此时看清了奕纬的容貌。他长得英俊又明朗,丝毫没有尘世的污染,他的心是这麽的清澈......想到此处,珍贵人面容又起了一阵红晕。

「小主,您在哪呀?氅子可给您取来了」春晓道。

闻得此言,珍贵人惊地推开奕纬直起了身子:「谢大阿哥,若无他事便先告退了。」

奕纬闻言,急道:「珍庶母......那.....咱们还会见面吗?」

珍贵人回眸一笑:「且问上天吧,一切都是缘分。」

珍贵人走後,奕纬呆木地站在了原地,心里好像被挖空了一般。

「大阿哥!和主子寻您呢!」宜人喊道。

奕纬闻言,赶紧答道:「姑姑,纬儿在这呢!」

宜人寻了声,花了好些时候才从梅林中找到了奕纬:「你可给姑姑好找,都多大了还这般淘气,和主子担心您,怕您给风吹冷了,还不赶紧回席。」

奕纬笑道:「纬儿不怕冷!」

宜人听得此言,小小怒道:「你不怕冷,你额娘可怕你冷了,赶紧走吧,待在这做啥?眼睛能看到的都是些梅花,多无趣呀!」

奕纬回道:「姑姑就不知道了,这些梅花都有他们的故事,每朵梅花都是傲然挺立的存在,站在其中,格外能感受他们的风骨。与其回席看那些平凡的歌舞,不如待在这里赏梅。」

宜人终究不懂梅花哪里好:「你是皇子,何必有傲然的气节,又不是落魄的王公臣子。好了,真得回去啦,否则和主子又要骂姑姑我啦!」

奕纬坳不过宜人,只好乖乖跟着回去了,却是天意造化,雪地中竟遗留了珍贵人的香囊,奕纬见状,赶紧拾起了它塞到了自己的袖内。

或许,冥冥中这段缘分是剪不断的......

回了席,奕纬的眼神一直没办法离开珍贵人,却是珍贵人一样的样子,似乎什麽事都没发生,眼中彷佛只有歌舞昇平,偶尔才因为有趣的表演笑了一会儿。

坐在一旁的和嫔渐渐觉得奇怪,不禁对奕纬说道:「纬儿,你怎麽了,眼神看得哪里,心不在焉的。」

奕纬被额娘点了一下,尴尬笑道:「可能是方才风吹多了,脑袋没精神,随意就走了神发愣。」

和嫔闻言,拍了拍奕纬的手:「你这孩子呀,总得长些记性吧,你有点神气,你皇阿玛也会多关注些的,总是成天发愣,也是无济於事。」

奕纬的眼神又回到了珍贵人身上,自然又忽略了和嫔的话:「......额娘......您说什麽?」

和嫔微怒道:「才刚说,就犯傻了,教你长点精神呢!别成日发呆!忘记前些日子你皇阿玛对你发了多大的脾气啦?」

渐渐地,後宫的表演也要结束了,祥贵人和贺答应的表演也告了段落,只余闻答应和翠微的双舞没上台,皇后见是时机,便道:「众位,现下有请本次家宴的压轴,全嫔、闻答应献舞!」

翠微闻言,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眼神直往身边的柳瑟盯去,柳瑟见了,赶紧在翠微耳旁小声说道:「小主不要急,这事都在咱们的安排中,一切都会好的,咱们赶紧去更衣吧!」

翠微闻言後,复又看向了闻答应那处,只见闻答应双眼炯烈尽是挑衅,翠微心下一个不喜,平复了心情後才扶着柳瑟前去更衣。

皇上担忧翠微身子,便离了席对其说道:"翠儿,这事可不得勉强,你腹中的孩儿......"

翠微听得此言,莞尔一笑:"江太医说过,翠儿的胎相稳固,只要不受强烈的撞击,基本上无事,况且这只是舞个剑......"

皇帝闻言,心里安稳多了:"那便好,你仔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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