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昕璇看着眼前那盘培养皿,里头漂浮着的那些颗粒细胞——
没有错,虽然还要经过一些生化检验确认这些是否为味觉细胞,但以她近十年与味觉细胞打滚的经验,这些细胞百分之两千是味觉细胞。
对,林启艾成功了。
「昕璇,如何?」赖卓群的声音在她身後响起。
她的双眼离开显微镜,转头面对站在她身後微笑着的赖卓群。
「没有错,她分到了。」她知道赖卓群也有相同的结论。
「是『你』分到了。」
「喔?你知道了?」她眯起眼微笑道,一边把培养皿喷洒酒精消毒後,放回培养箱。
「嗯,小妹妹胸无心机,什麽都一问就说。」赖卓群微笑道。
她不是很高兴他这样说林启艾。
虽然她也知道他说得没有错,这是林启艾最大的弱点,偏偏林启艾似乎还以为自己情绪隐藏地很好。她还需要好好被训练。
「你就这样把自己辛苦研究的结晶跟她说了,不会後悔吗?」关上培养箱的门,赖卓群又问。
「不会。」她几乎没有迟疑。
「喔?」赖卓群似乎觉得她的回答颇有兴味,但没再追问下去,「所以,接下来要忙专利了?」
「不。」她摇头,「在杨宜桦还没有任何动作前,我要让启艾好好利用这个计画,把分离味觉细胞的流程『标准化』。」
「标准化?」
她点点头,「届时,我们再自己申请一个专利。」她微笑起来,「一个比分离到味觉细胞更有价值的专利——『标准化的流程』,绝对比单一次分离到的侥幸,要来得有价值百倍。」
赖卓群愕然。他没想到周昕璇原来是这种盘算。
他一直以为她只是要用专利保住林启艾,仅此而已;想不到这只是她的显棋,暗棋的盘算,他完全没料到。
十年前那个清纯的女孩,竟然在不知不觉间学会了这种算计。
他在心底不禁捏了把冷汗。
「那,接下来的标准化,就要麻烦赖博多多指教了。」她起身,微笑道。
「这是当然。」赖卓群不敢怠慢,也连忙起身,送她到实验室门口。
一开门,就看到林启艾正站在外头等着,一脸热切地望着自己。
她微笑,知道自己就要狠心欺骗眼前这个信任自己的小妹妹。
「谢谢赖博。这次赖博的大力协助,我一定不会让您的功劳隐没。」她冷静地看着赖卓群。
「昕璇,别这麽说。五年前就说过了,我们就是要这样互相帮忙,不要这麽见外。」
「那,我们先离开了。」语毕,她便俐落地转身离开,林启艾马上像小跟班一样跟在她身後。
「昕璇,所以……」离开了赖卓群的视线范围後,林启艾赶忙想知道她的实验结果。
「很遗憾,启艾,那些小颗粒『不是』味觉细胞。你做实验不小心污染到了。」她冷静地看着林启艾愕然的表情,「不要灰心,继续努力做。」
她看着眼前被欺骗的林启艾,感觉像泄了气的气球。
但她一点也不心软,因为林启艾尚未成熟到足以隐藏真相,若让中华制糖其他人知道她已经分离到味觉细胞,她的盘算就没发展的空间了。
「是。」林启艾无精打采,「那,昕璇,我先离开了。」
「不。」她微笑,「今晚,跟我一起去聚餐。」
「…聚餐?」
「对,记得我说的吗?你要跟李梅祈、许依如套好关系,我们才能好好地了解黄博。」她牵住林启艾一向温热的手,「记得当初我们说好的,要『为自己争一口气』吗?」
「当然记得。」林启艾勉强地说。
她看进林启艾内心对於交际的挣扎,将手上握着的手紧紧地捏了一下,「不要害怕,有我在。」
「好。」林启艾这才点点头。
接下来的两周,她带着林启艾迈入聚餐社交的生活;此外,她也卯足全力要跟锺汐苹套好关系。
但她只是一枚小小联络人,亲自见面等事宜,都是黄计亲自到金属中心会面,她只能依靠「电子邮件」这种不着边际的玩意儿与锺汐苹互动着。
而纵使她用尽心机,但锺汐苹岂是如此容易让她套关系的?
经过几次不着痕迹信件的往返,锺汐苹似乎当真只把她当作一个「联络人」般地互动着;而且不晓得是不是黄计有特别交代,锺汐苹的每封来信,一定都会副本给黄计,这让她最後也不敢太明目张胆地寄信给锺汐苹。
她陷入胶着了。
除此之外,其他的,一切如常。
林启艾依旧被她与赖卓群的谎言给蒙在鼓里、一直拚命做着「分离味觉细胞」的重复性实验,当重复性实验来到第十六天时,生活开始有了巨变。
这天上午九时整,当她独自一人在办公室准备着林启艾的专利资料时,一阵电话声响打乱了她原本沉静的思绪。
「喂?」她接起电话。
「你好像很喜欢做窗口联络人,是吗?」黄计的声音粗鲁地窜入她耳内。
「原来是黄博啊。」她在这头翻了白眼,但语气依然和善,「话怎麽这麽说呢?」
黄计哼了声,「你不要一直跟Apple要那些计画资料,那些东西跟你这个小小联络人一点关系都没有;还有Apple是金属中心的主持人,我是你老大,有任何问题你就请教我,并且听我的指示再跟她联络就可以了。行吧?不会太为难吧?我这可是在帮你减轻工作量喔!」
「喔。」她没料到黄计会这麽直接地算帐她跟Apple联系的事情,只能先暂时示弱,「我知道了。」
「知道就好。」黄计嚣张道,「课长找你!」语毕,挂断电话,徒留她呆愣着。
杨宜桦找她,为什麽还要透过黄计打电话给她?
杨宜桦的办公室明明就在隔壁。
她不免想起,过去两周来,杨宜桦明显对自己冷漠不少;虽然对她目前所欲从事的盘算尚未有影响,但她认为迟早会有事情发生。
她耸耸肩,担心再多也没用,还不如早点面对现实。
她拿了林启艾撰打的实验报告走到隔壁,发现杨宜桦办公室的门未关。
她在门口敲了门板三下。
「课长,请问您找我?」
「请进。」杨宜桦道。
她进到办公室後,依照杨宜桦的指示,将门带上後,坐到他的对面。
「味觉细胞的实验做得如何?」杨宜桦没有太多客套。
「报告课长,实验进行地相当顺利,这是我们目前的实验进度。」她将准备好的报告呈给杨宜桦,但杨宜桦并未像以往拿起来翻阅。
「昕璇,我要『终止』这个计画。」
「嗯?」她愣住。
「我就跟你直说了,简副所长肝脏被诊断出恶性肿瘤。」杨宜桦冷冷地笑道。
「嗯。」她不明所以,同时她见着眼前杨宜桦的笑容,开始心底发冷。
「他在今天早上的所务会议,已经请辞副所长的职务。」杨宜桦停顿一下,「所以两个月後,副所长的职位就会是『空』的。」
「所以,课长的意思是?」
「这话一下子无法说得明白。」杨宜桦抿了嘴,「你只要明白,我要『终止』这个计画,并且『马上解聘林启艾』,就好。」
「课长…这……?」她愣住。
终止计画?
解聘林启艾?
「课长,我们已经分离到味觉细胞了!」她急道,「下一步就可以发表专利了!为什麽要终止计画?」
「喔?分离到味觉细胞?」听到这个大消息,杨宜桦眯起眼。
「对!我正要跟课长报告这件好消息!」她握紧手上那份,根本没有提及分离到味觉细胞的实验报告,「课长,我们距离发表这个全球独步的专利,只剩最後一步了!这对全世界、对中华制糖,都是一件多麽大的事件!对你也会是多大的『好处』啊!请不要终止这件计画!」
「嗯。」杨宜桦原本强硬的态度软了一些,「所以也已经监定完成,确认那些就是味觉细胞?」
「还没,课长,我们今天早上才刚确认分离到味觉细胞而已,请再给我们几天完成监定,请不要终止这个成功近在咫尺的计画!」她撒了谎。
味觉细胞的监定,在一个月前林启艾分离到後,赖卓群早已不动声色地完成监定;但在这当下她所能想到的,只有尽力延长终止计画的生效时间。
她能做的,好像真的只有如此而已。她到此时才深刻地感受到,自己是多麽渺小。
杨宜桦低头想了几秒,「好,就给你们『三天』完成监定。三天的时间,绝对够。」
「三天……」她一时无法接受。
但杨宜桦说的没错,三天绝对够,杨宜桦可是本领域的行家;但换个角度想,她起码有为这个计画延长了三天的寿命。
「但,启艾的解聘会『马上』进行。」杨宜桦轻松地喝了口热茶。
「什麽?」她以为只要保住计画,就会保住林启艾,毕竟林启艾可是计画主持人哪!
「昕璇,这件事情我们当初在临时会议上早已决定了,不是吗?我们迟早都会解聘林启艾,现在只是『提早』将她解聘而已。」杨宜桦冷道。
「但是,课长,启艾是计画主持人哪!这件计画成果是她做成的啊!」
「昕璇,计画主持人因故离职,还有协同主持人可以备用主持。也就是你,或是我。」
「那…专利的发明人呢?」她开始觉得头皮发麻。
「呵呵,昕璇,你多虑了。启艾的贡献,我们不会埋没的,当初条约的内容不也写得清清楚楚,启艾绝对是第一发明人吗?到时专利发出了,她当然会是第一发明人。」
她哑口无言。
她完全没料到还有这招。
无论如何,只要在专利申请表送出前将林启艾解聘,林启艾再也无法因为发表专利而免除被解聘的命运……
纵使条约里,白纸黑字地述明林启艾是第一发明人,也无济於事了。
她完完全全没料到这个漏洞。
她被击败了。
完完全全地,被击败了。
她终究无法保住林启艾。
她该怎麽对林启艾交代?
「好了,我只是跟你告知这个消息。味觉细胞的部分,三天内要麻烦你监定出来;至於林启艾,公文应该在这几天就会发出。」
她已经忘记自己是怎麽结束与杨宜桦的对话、回到办公室的。
为了保住林启艾,她把手上的其中一张王牌——味觉细胞给掀开了。
但此时她才知道,纵使内心的盘算再精密、做的功夫再多,她的力量,根本不足以保住林启艾。
要留住林启艾的与否,一直都是杨宜桦的权力;不管她做得再多、赖卓群想得再多、他们的盘算看来是多麽天衣无缝,其实只要杨宜桦大刀一挥,这些背後的盘算就像现在这样——应声而倒。
她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现在时间接近中午,林启艾还在成大傻呼呼地作着那些一成不变的实验步骤。
其实近一个月来,林启艾已经操作该实验达到二十几重复,每次的实验都可以分离到足够量的味觉细胞——也就是说,这个实验的再现性已经相当完美了。
是的,他们完成了分离味觉细胞的「标准化流程」。
没意外的话,这个标准化流程,不论是由她或赖卓群,或任何一个草包来照本宣科操作,都可以分离到大量的味觉细胞。
她本来预计这几天,就要跟林启艾说这个她一直刻意隐瞒的事实。
她原本还想着,林启艾知道後,会是怒不可遏?还是会惊喜万分?
但如今,这一切,她霎时不知该如何说出口了。
她忽然想起那天晚上,林启艾在她床上酣睡着的模样;她想着她亲吻着林启艾的脸颊时,林启艾温热柔软的脸庞触感;她想着林启艾的唇,想着林启艾隔天睡醒时的迷迷糊糊。
她想着林启艾分离到味觉细胞时的兴奋,却又被她告知那是污染物时的怅然若失;她想着一个月前,她牵着林启艾到社交场合,那是第一次,林启艾在缺氧症状发作以外的情况,手比她的要来得冰凉。
她想着一个月来,林启艾在她的引导下渐渐变得世故、懂得与人交际;她想着一个月来她耐心地用Line及电话培养林启艾的交谈能力;她想着一个月来,被蒙在鼓里的林启艾,一再地重复一样的实验步骤,一再地获得味觉细胞,却一再地被她跟赖卓群欺骗为是污染物时,那意志消沉的傻样;她想着林启艾即使意志消沉,但仍听从她跟赖卓群的指令,一再地做着相同的实验步骤,毫不马虎打混。
林启艾这样相信着自己。
她却没办法保住她,她甚至不知道怎麽跟林启艾说这个天大的坏消息。
她无声地叹了一大口气。怎麽办……?
霎那间,她的脑里浮现了「简呈」二字。她眯起眼。
身为副所长的简呈,与杨宜桦不合早已不是新闻;两人之间的剑拔弩张,到了简呈挤下杨宜桦而荣登副所长的大位後,更是激烈。
在中华制糖,课长以上的升迁,除了评比评分及年度考绩外,还有一项很重要的评比项目,叫做「年度评分」;这个年度评分是由上司替下属评分,例如所长替副所长评分,副所长替各课课长评分,各课课长再替自己课下的员工评分⋯⋯以此类推。
这个制度明白地鼓励下属迎合上司,以搏取上司的好感、进而获得高分;是以中华制糖「拍马屁」的风气盛行,也就丝毫不令人意外了。
因此,简呈当上副所长後,几乎等於断了杨宜桦的官路;杨宜桦的年度评分总只能维持在及格边缘,纵使杨宜桦高压逼迫化验课的人员交出漂亮的研发成果,但他的评分依然不见起色——这丝毫不令人感到意外,只要简呈不喜欢他,再多的努力只是白费。
而杨宜桦自己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当初她重启「味觉细胞分离计画」,他才会跃跃欲试。
「全球独步」的专利!这是多麽大的一件事!
这种不得了的实验成果,相信不仅连好大喜功的陈廷禧会心花怒放,她认为连董事长、总经理之流都会相当赞赏肯定;如此一来,纵使简呈多麽不喜欢杨宜桦、给杨宜桦多麽低的年度评分,杨宜桦的升官之路再也不是只看简呈的脸色。
所以,为什麽,杨宜桦要迅速终止这个计画?
为什麽简呈一宣布退职,杨宜桦就如此大的动作?
为什麽?
——不管为什麽,简呈的退职,就是杨宜桦开铡的主要原因。
对。就是他。
纵使跟简呈几乎没有私交,但她已经没有时间细想。
她拿起准备到一半的专利资料,起身便往简呈的办公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