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心中,愛情最美的花色 — 第二章,之一

日光灯,SevenEleven,左侧冰柜的倒数第三层──麦芽牛奶。

方杰说喝了会像茶一样回甘。

八成是味蕾有问题。

如同染上戒不去的惯瘾,方杰总在天色偏暗的时段走入店门、拖引出清脆地叮咚声响,朝我弯起温软的笑。

接着毫不迟疑地拿下麦芽奶,要我加热,不烫口的那种热,他强调。

而我总点点头,怔然地接过牛奶盒。

柜台里,我不下一次被他说话时的模样害得启口结舌。

方杰一贯那样笑着,悬笑在浅浅鱼尾纹的地方,嗓子沉稳的不行,嘴边一对酒窝轻凹、时不时随着话语起伏若现若隐──本身就是个赏心悦目的存在。

我却怎麽也拉不近与赏心悦目的距离。

足足离了我十岁之远,方杰背着书包上小学,我才刚学会呼吸。

十年。

跟不上的步伐,追不上的差距,如果硬要说有什麽是永远的,这十年的隔阂就是永远,永远的不变。

真的是很靠杯呢。

与方杰初识在七年前,灰蓝斑驳的十七岁,我的十七。

以着无法忽视的姿态出现。

他顶着颗平头,凶神恶煞的像要找我干架,穿着件墨色背心,卡其裤,裸露在外的肌群微绷,眼神是厌世的不耐,与绝望。

那不是久病不癒的老人才会有的吗?在心底我疑惑半晌。

直至熟稔了,才明白那是方杰当完兵的日子,同天得知被兵变,夺爱的甚至是自己照顾有加的直系学弟,够悲剧。

「加热吗?」

初由他手中接过瑞穗的麦芽奶,柜台里我怯弱着语调问,目光胆懦地垂眸,紧盯光滑台面上、他的倒影。

『啊?』一种嫌我脑缺的疑惑攀上方杰野莽的面庞,似笑非笑,他朝我勾起绯色地唇尾,指向落地窗外的大太阳,『你觉得现在的天气像要加热吗?』

我随之止口,头垂得更低些,「哦……」突如其来的失落感渐攀,有些句子哽在喉头,我没说其实麦芽奶热了别有一番风味,无关天气。

之後他笑了,突然的,他说『抱歉抱歉,我太凶了。』

我一怔,连忙摇头说没关系、是我自己笨。

方杰霎时笑开眉眼,我看得木然,我想让他知道他有张好看的笑脸,我想告诉他他的笑声很棒,我还想告诉他有空可以常来,但就是话到喉头又脱不了口。

整整七年,在他面前没说的还有很多。

但没说的,其实他都懂吧。

方杰仅是看好戏的徘徊在我生命里,拿着支逗猫棒来回扫动,弯起柔软唇瓣的笑,笑我离不开的目光。

是啊,真的离不开呢。

离不开,但总觉得终有一天,一切将幻成云烟啊。

像赌注一样,不是赌我们终将相爱,就是赌到连本带利的灰飞烟灭。

到那个时候就像站在废墟里吧,连朋友也做不成了不是吗,然後对於那些关於方杰的记忆,回头再看,也许就像生命对我开的一场玩笑,用一年接一年的时间灌溉注定枯萎的花。

玩笑。

じょうだん。

我想起久远的夏夜,蝉鸣大作。

方杰那夜并没有与我聊太多,结帐了麦芽奶便步出店门,安静啜饮。

我探头探脑,不时偷瞄外头的方杰,只见他蹲滞许久,时而昂首不知观望什麽,根根七星於嘴边燃尽,灰白地菸灰抖落纷纷。

店长看了便叫我把他请进来,可以的话、熄个菸坐一坐,免的被客人误会店前蹲了个流氓,满脸胡渣、加个刀疤会更到位。

然而一出店门,我反倒是被方杰拉了一把、跌坐在门口台阶。

接着他问起名字──我的名字。

我一滞,随而脱口,没有半点迟疑。

「叶九丹。」

语落的同时我後颈发僵,抱住膝盖地瞅着对街。

老实说、当时以为会听见他的嘲笑,像过去同学得知我本名後的第一反应,无非以为我在搞笑,再不然就笑说很像古代侠女。

但他没有。

『你叫九丹?』

他只是玩味的复诵起九丹两个字,唇角随着语调勾勒出幅度好看的弧,意味深长地说道,『好像日文的开玩笑。』

我一时反应不来,只得双眼一空,失神半晌。

方杰自顾着笑了。

『じょうだん。』他声调标准地开口,直勾勾的望过来,『听过吗?那是开玩笑的意思。』

被他太突然的眼神望的一怔,我抿下发烫的唇角。

那是第一次,看清他悦目的脸。

眼窝些微的塌陷形成淡然地阴影,墨眸悬着笑意却透出些许疲态,连牵动的嘴尾也显得无力,眼前的方杰像只削去鬃毛的狮,理应张牙舞爪的,却只趴坐於穴底、舔抿伤残的体肤,意气风发恍若隔世。

我看得出神,只晓得方杰似乎又说了什麽,轮廓美丽的嘴开开合合,我却噙紧下唇地瞠目呆滞,风声充塞我灼然的耳,什麽也没听清。

方杰扭眉了,估计是见我没反应,有些不满地啧声。

『欸、有在听吗?』

被这麽一唤,我指尖微抽,随而颔首,「哦、有,有有。」

疲弱的面庞看着我,责怪的目光。

我连忙低首道歉。

「对不起……」

他愣下,神情顿时柔和一些,却旋即凝重下来。

我搞不懂他一连串的异样,只得倾身对上他失焦地眸子。

「你、怎麽了?」

我鼓起勇气的问,他听了是震下肩头,忙不迭地摇首说『没什麽喇。』

只见他脸微低,乌黑的浏海垂落眉宇之间,挡住他的眼。

我感到尴尬,只好四处张望着,揉捏指节。

几个客人来来往往的绕过我们,甚至有国中生向我们投以暧昧的视线,我赶紧撇开脸,装作没发现。

不晓得方杰有没有一样赧然。

我侧眼暗窥过去,只见他仰头了,湿润地眸子眯细,颓然吁息。

方杰若有所思的张口,含糊不清地呢哝。

『对不起吗……』

似乎是自言自语呢,我努下嘴,又一次抱紧膝尖。

没想到方杰突地笑出声,吓了我一跳。

我撑眸望去,只见他以着想哭的神色微笑着。

他回瞅我一眼,道出一句『她今天也跟我说了对不起。』

我不了解他想表达的,只得慌悸地搔抓颈侧,木讷的问主词是谁。

「谁?」

他又瞅过来了,笑容还是僵的。

『前女友。』三个字说得非常平直,约莫是刻意的。

我眉间一揪,莫名地鼻酸蔓延。

方杰沉重地吐息,由菸盒又拿根菸点燃。

望着他半阖的眼闪烁下,我察觉他还想说些什麽,只见他呼口菸,嘴半启,却又抿直。

他沉吟半晌,还是选择微笑。

我不懂方杰为了什麽而笑,明明不想笑的啊,笑容假的好丑,我宁愿看见他抱头痛哭、吵着要前女友回来的模样。

但还是不要戳破的好吧。

总觉得要跟着演一下啊,演的若无其事一点,演的好似我压根没察觉他垫在笑意下的撕裂。

对,这样才对。

不然还能怎麽样呢,抱一个安慰也太突兀了,即便想那麽做,但那好像会被误会啊,趁虚而入什麽的。

於是我僵硬地牵起唇尾,刻意忽略方杰的绝望,顾左右而言他起来。

「九丹……是开玩笑的意思、是吗?」我试探的问,待方杰错愕的望过来才说下去。

「我的人生啊、真的像在开我玩笑哦。」我自嘲的笑,有些畏缩却仍放胆地轻拍他的肩,「所以你──也不要太难过啦,命运就是不断的在整我们啊。」

他听了是不解地头微歪。

『什麽意思?』

「呃。」

一时半刻被问的懊恼起来,我抿唇低首,思忖下。

「呣──不然就、拿我来说好了。」我灵机一动的笑开,「我的名字啊、很像什麽古人,对不对?」

暗瞥他一眼,我压低声线。

「因为九丹本来就是我爸武侠小说的女主角,我爸是业余小说家,我怀疑他根本是懒的再想个现代点的名字吧,害我从小被揶揄到大。」

我自怨自艾,「还有、从小就一直喜欢下厨的,结果跑去念商,梦想莫名其妙的就歪掉了啊,以後可能会是厨艺最好的保险推销员……幸运的话。」

他听得一愣,见我没要继续了便放肆地绽笑。

他说,『其实也不错啊。』

我一下子拧眉。

「什麽喇,很悲惨吧。」我一副不认同,双拳捶下大腿,「这就像你明明想吃日本料理、却点了满满一桌的泰国菜,不想吃还是得吃完。」

『为什麽?』偏着颗头,他虎眸圆睁,『为什麽一定要吃完?』

「……」

我被问的怔滞下,愣愣地望着他。

什麽为什麽啊……

我烦闷的缩肩,瘪下嘴。

「唔,这个──」我歪下头,思量半晌,勉强挤出个冠冕的答案。

「因为、要负责啊……为当初的决定负责嘛。」我音量渐弱地歛下目光,啃下唇面,「而且钱已经付了,这是重点。」

他猛然嗤笑,一派轻松地说可以反悔啊。

『可以反悔啊,明明很多事都可以反悔。』

「哦……」我为难的低下脸,「爸妈不会同意喇,那太任性了。」

方杰听了是顿滞片刻,紧盯对街路灯的橙黄光线,缓地歛笑,看上去非常认真的样子,眼神正经许多。

他忽地开口。

『真正爱你的人、不管怎样都会原谅你,』方杰稍沉了嗓,眼光一转地盯住我,压低音量,『他们只希望你快乐。』

「……」

我听得一愣一愣,无主的头轻点。

花了好久的时间我才明白,那句话指的根本不是我。

方杰希望得到快乐的人,从来就是他希望会反悔的那女人。

他要的是那女人回转,要的是我煞车。

但花了七年,对於煞车我仍是一句学不会。

我没那个天份抽离,没那个骨气涂销。

人会记得拥有过的快乐,以及那些快乐带来的所有不快乐。

於是我不间断地感受方杰的存在,费尽心思看见方杰的笑,方杰的脸,舒缓我得不到却止不了的自虐,以及悲凉。

究竟是什麽时候喜欢上方杰的呢……不太记得了。

但原因很清楚啊。

他每一次的笑靥,关心,鼓励,偶尔的促狭,大放厥辞,一切的一切都令我移不开视线,令我开心的起着波动。

是那麽简单的原因,却也那麽重要。

七年以来,我们由陌生至熟稔,经常就在店内小聊,聊些无关痛痒的话题,好像这麽一来就能更接近他一点。

有时他会问我什麽时候下班,如果可以的话、一起吃饭,我无法压抑这样的邀约带来的受宠若惊,每每都会答应。

到最後许多节日也会一起度过,同事总以暧昧的眼神看待,不过时间一久,我也不在乎了,甚至对此感到一些小骄傲。

人在幸福的时候便是这样,小小的优越感,估计令旁人不爽吧,但沉浸在微小的窃喜里,我开心就好啊。

在方杰面前,望着方杰的笑眼,我是开心的,这样就很好啦。

一直以来,我就是这样的女孩子,只要一点点触动便能被放大的不可或缺,只要一点点,就一点点,我会告诉自己就是这个人了。

即便他心里尚未清空,也没有关系,跟我半斤八两啊,没有关系。

我需要的,就是这个人。

──完美的替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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