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灯,SevenEleven,左侧冰柜的倒数第三层──麦芽牛奶。
方杰说喝了会像茶一样回甘。
八成是味蕾有问题。
如同染上戒不去的惯瘾,方杰总在天色偏暗的时段走入店门、拖引出清脆地叮咚声响,朝我弯起温软的笑。
接着毫不迟疑地拿下麦芽奶,要我加热,不烫口的那种热,他强调。
而我总点点头,怔然地接过牛奶盒。
柜台里,我不下一次被他说话时的模样害得启口结舌。
方杰一贯那样笑着,悬笑在浅浅鱼尾纹的地方,嗓子沉稳的不行,嘴边一对酒窝轻凹、时不时随着话语起伏若现若隐──本身就是个赏心悦目的存在。
我却怎麽也拉不近与赏心悦目的距离。
足足离了我十岁之远,方杰背着书包上小学,我才刚学会呼吸。
十年。
跟不上的步伐,追不上的差距,如果硬要说有什麽是永远的,这十年的隔阂就是永远,永远的不变。
真的是很靠杯呢。
与方杰初识在七年前,灰蓝斑驳的十七岁,我的十七。
以着无法忽视的姿态出现。
他顶着颗平头,凶神恶煞的像要找我干架,穿着件墨色背心,卡其裤,裸露在外的肌群微绷,眼神是厌世的不耐,与绝望。
那不是久病不癒的老人才会有的吗?在心底我疑惑半晌。
直至熟稔了,才明白那是方杰当完兵的日子,同天得知被兵变,夺爱的甚至是自己照顾有加的直系学弟,够悲剧。
「加热吗?」
初由他手中接过瑞穗的麦芽奶,柜台里我怯弱着语调问,目光胆懦地垂眸,紧盯光滑台面上、他的倒影。
『啊?』一种嫌我脑缺的疑惑攀上方杰野莽的面庞,似笑非笑,他朝我勾起绯色地唇尾,指向落地窗外的大太阳,『你觉得现在的天气像要加热吗?』
我随之止口,头垂得更低些,「哦……」突如其来的失落感渐攀,有些句子哽在喉头,我没说其实麦芽奶热了别有一番风味,无关天气。
之後他笑了,突然的,他说『抱歉抱歉,我太凶了。』
我一怔,连忙摇头说没关系、是我自己笨。
方杰霎时笑开眉眼,我看得木然,我想让他知道他有张好看的笑脸,我想告诉他他的笑声很棒,我还想告诉他有空可以常来,但就是话到喉头又脱不了口。
整整七年,在他面前没说的还有很多。
但没说的,其实他都懂吧。
方杰仅是看好戏的徘徊在我生命里,拿着支逗猫棒来回扫动,弯起柔软唇瓣的笑,笑我离不开的目光。
是啊,真的离不开呢。
离不开,但总觉得终有一天,一切将幻成云烟啊。
像赌注一样,不是赌我们终将相爱,就是赌到连本带利的灰飞烟灭。
到那个时候就像站在废墟里吧,连朋友也做不成了不是吗,然後对於那些关於方杰的记忆,回头再看,也许就像生命对我开的一场玩笑,用一年接一年的时间灌溉注定枯萎的花。
玩笑。
じょうだん。
我想起久远的夏夜,蝉鸣大作。
方杰那夜并没有与我聊太多,结帐了麦芽奶便步出店门,安静啜饮。
我探头探脑,不时偷瞄外头的方杰,只见他蹲滞许久,时而昂首不知观望什麽,根根七星於嘴边燃尽,灰白地菸灰抖落纷纷。
店长看了便叫我把他请进来,可以的话、熄个菸坐一坐,免的被客人误会店前蹲了个流氓,满脸胡渣、加个刀疤会更到位。
然而一出店门,我反倒是被方杰拉了一把、跌坐在门口台阶。
接着他问起名字──我的名字。
我一滞,随而脱口,没有半点迟疑。
「叶九丹。」
语落的同时我後颈发僵,抱住膝盖地瞅着对街。
老实说、当时以为会听见他的嘲笑,像过去同学得知我本名後的第一反应,无非以为我在搞笑,再不然就笑说很像古代侠女。
但他没有。
『你叫九丹?』
他只是玩味的复诵起九丹两个字,唇角随着语调勾勒出幅度好看的弧,意味深长地说道,『好像日文的开玩笑。』
我一时反应不来,只得双眼一空,失神半晌。
方杰自顾着笑了。
『じょうだん。』他声调标准地开口,直勾勾的望过来,『听过吗?那是开玩笑的意思。』
被他太突然的眼神望的一怔,我抿下发烫的唇角。
那是第一次,看清他悦目的脸。
眼窝些微的塌陷形成淡然地阴影,墨眸悬着笑意却透出些许疲态,连牵动的嘴尾也显得无力,眼前的方杰像只削去鬃毛的狮,理应张牙舞爪的,却只趴坐於穴底、舔抿伤残的体肤,意气风发恍若隔世。
我看得出神,只晓得方杰似乎又说了什麽,轮廓美丽的嘴开开合合,我却噙紧下唇地瞠目呆滞,风声充塞我灼然的耳,什麽也没听清。
方杰扭眉了,估计是见我没反应,有些不满地啧声。
『欸、有在听吗?』
被这麽一唤,我指尖微抽,随而颔首,「哦、有,有有。」
疲弱的面庞看着我,责怪的目光。
我连忙低首道歉。
「对不起……」
他愣下,神情顿时柔和一些,却旋即凝重下来。
我搞不懂他一连串的异样,只得倾身对上他失焦地眸子。
「你、怎麽了?」
我鼓起勇气的问,他听了是震下肩头,忙不迭地摇首说『没什麽喇。』
只见他脸微低,乌黑的浏海垂落眉宇之间,挡住他的眼。
我感到尴尬,只好四处张望着,揉捏指节。
几个客人来来往往的绕过我们,甚至有国中生向我们投以暧昧的视线,我赶紧撇开脸,装作没发现。
不晓得方杰有没有一样赧然。
我侧眼暗窥过去,只见他仰头了,湿润地眸子眯细,颓然吁息。
方杰若有所思的张口,含糊不清地呢哝。
『对不起吗……』
似乎是自言自语呢,我努下嘴,又一次抱紧膝尖。
没想到方杰突地笑出声,吓了我一跳。
我撑眸望去,只见他以着想哭的神色微笑着。
他回瞅我一眼,道出一句『她今天也跟我说了对不起。』
我不了解他想表达的,只得慌悸地搔抓颈侧,木讷的问主词是谁。
「谁?」
他又瞅过来了,笑容还是僵的。
『前女友。』三个字说得非常平直,约莫是刻意的。
我眉间一揪,莫名地鼻酸蔓延。
方杰沉重地吐息,由菸盒又拿根菸点燃。
望着他半阖的眼闪烁下,我察觉他还想说些什麽,只见他呼口菸,嘴半启,却又抿直。
他沉吟半晌,还是选择微笑。
我不懂方杰为了什麽而笑,明明不想笑的啊,笑容假的好丑,我宁愿看见他抱头痛哭、吵着要前女友回来的模样。
但还是不要戳破的好吧。
总觉得要跟着演一下啊,演的若无其事一点,演的好似我压根没察觉他垫在笑意下的撕裂。
对,这样才对。
不然还能怎麽样呢,抱一个安慰也太突兀了,即便想那麽做,但那好像会被误会啊,趁虚而入什麽的。
於是我僵硬地牵起唇尾,刻意忽略方杰的绝望,顾左右而言他起来。
「九丹……是开玩笑的意思、是吗?」我试探的问,待方杰错愕的望过来才说下去。
「我的人生啊、真的像在开我玩笑哦。」我自嘲的笑,有些畏缩却仍放胆地轻拍他的肩,「所以你──也不要太难过啦,命运就是不断的在整我们啊。」
他听了是不解地头微歪。
『什麽意思?』
「呃。」
一时半刻被问的懊恼起来,我抿唇低首,思忖下。
「呣──不然就、拿我来说好了。」我灵机一动的笑开,「我的名字啊、很像什麽古人,对不对?」
暗瞥他一眼,我压低声线。
「因为九丹本来就是我爸武侠小说的女主角,我爸是业余小说家,我怀疑他根本是懒的再想个现代点的名字吧,害我从小被揶揄到大。」
我自怨自艾,「还有、从小就一直喜欢下厨的,结果跑去念商,梦想莫名其妙的就歪掉了啊,以後可能会是厨艺最好的保险推销员……幸运的话。」
他听得一愣,见我没要继续了便放肆地绽笑。
他说,『其实也不错啊。』
我一下子拧眉。
「什麽喇,很悲惨吧。」我一副不认同,双拳捶下大腿,「这就像你明明想吃日本料理、却点了满满一桌的泰国菜,不想吃还是得吃完。」
『为什麽?』偏着颗头,他虎眸圆睁,『为什麽一定要吃完?』
「……」
我被问的怔滞下,愣愣地望着他。
什麽为什麽啊……
我烦闷的缩肩,瘪下嘴。
「唔,这个──」我歪下头,思量半晌,勉强挤出个冠冕的答案。
「因为、要负责啊……为当初的决定负责嘛。」我音量渐弱地歛下目光,啃下唇面,「而且钱已经付了,这是重点。」
他猛然嗤笑,一派轻松地说可以反悔啊。
『可以反悔啊,明明很多事都可以反悔。』
「哦……」我为难的低下脸,「爸妈不会同意喇,那太任性了。」
方杰听了是顿滞片刻,紧盯对街路灯的橙黄光线,缓地歛笑,看上去非常认真的样子,眼神正经许多。
他忽地开口。
『真正爱你的人、不管怎样都会原谅你,』方杰稍沉了嗓,眼光一转地盯住我,压低音量,『他们只希望你快乐。』
「……」
我听得一愣一愣,无主的头轻点。
花了好久的时间我才明白,那句话指的根本不是我。
方杰希望得到快乐的人,从来就是他希望会反悔的那女人。
他要的是那女人回转,要的是我煞车。
但花了七年,对於煞车我仍是一句学不会。
我没那个天份抽离,没那个骨气涂销。
人会记得拥有过的快乐,以及那些快乐带来的所有不快乐。
於是我不间断地感受方杰的存在,费尽心思看见方杰的笑,方杰的脸,舒缓我得不到却止不了的自虐,以及悲凉。
究竟是什麽时候喜欢上方杰的呢……不太记得了。
但原因很清楚啊。
他每一次的笑靥,关心,鼓励,偶尔的促狭,大放厥辞,一切的一切都令我移不开视线,令我开心的起着波动。
是那麽简单的原因,却也那麽重要。
七年以来,我们由陌生至熟稔,经常就在店内小聊,聊些无关痛痒的话题,好像这麽一来就能更接近他一点。
有时他会问我什麽时候下班,如果可以的话、一起吃饭,我无法压抑这样的邀约带来的受宠若惊,每每都会答应。
到最後许多节日也会一起度过,同事总以暧昧的眼神看待,不过时间一久,我也不在乎了,甚至对此感到一些小骄傲。
人在幸福的时候便是这样,小小的优越感,估计令旁人不爽吧,但沉浸在微小的窃喜里,我开心就好啊。
在方杰面前,望着方杰的笑眼,我是开心的,这样就很好啦。
一直以来,我就是这样的女孩子,只要一点点触动便能被放大的不可或缺,只要一点点,就一点点,我会告诉自己就是这个人了。
即便他心里尚未清空,也没有关系,跟我半斤八两啊,没有关系。
我需要的,就是这个人。
──完美的替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