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連載】關於我們寫小說的理由 — 第二章 蘇琪·威爾遜的場合(4)

点滴的声音很规律。或许是因为这样,呼吸声也平缓的静了下来。洁白的病房令人意外的能够暂时放下心中的大石头。我睁开眼睛,然後发现病床上的苏琪直直瞪着我。

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过後,苏琪用她那沙哑的嗓音说:「很高兴你醒了,现在,请回答我为什麽你在这里?」

我有些结结巴巴地说了昨晚的事情,在提到马杜尔陪安洁莉娜一起去上学时苏琪露出了不满的眼神,但又在我说我在凌晨时来到病房为了等她醒来时软化。

到最後我没东西可以讲了,只好等着苏琪的反应。

「……我刚刚梦见了我生安洁莉娜的时候。」苏琪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她用一种柔和的眼神看着我,而点滴的声响像是节拍器,我的胃又开始翻腾起来:

「那个时候我醒来的时候旁边没有人在,但幸好现在有人了。」

我语塞了。

「我、我们来到这里……是不是造成了你的困扰?」十四岁的我怯生生的,连讲出一句话都怕会被谁给讨厌,现在的我彷佛回到了那个时候。

苏琪乾笑两声,她皱起眉头,然後说:「没错,安洁莉娜硬拗我要去和你们见面,所以我错过排班,少领一份薪水。」

我感觉到心跳加快,这间病房的另一个人去做检查了,在这硕大的空间中,只剩下我和苏琪两个人。如果依照马杜尔的意愿,我应该要趁这个机会把话讲清楚,或者说,我交代完班森的遗书,就能够拍拍屁股走人,去过我的人生。

「……你和我想像中真不一样。」苏琪又接着说:「我还记得你寄照片来的时候比较胖,而且笑容很腼腆,很可爱。」

「……你也是。」我说:「为什麽你现在头发不是绿色的了?」

苏琪笑出声音,她将上半身撑起来,医生说不定趁我睡着时已经来检查过了,她看起来气色变好了些,但依旧和十年前那个女孩不一样。

「……头发染成绿色的,我会被开除,笨蛋。」她笑的时候仍然显得疲累,我也因此而僵住。

「很明显的,你来这里的时机不是时候,可以的话和贾克希一起离开吧。」苏琪的语气冷了下来,她又露出一贯的表情:「谢谢你陪我,薇薇安。」

「可你还没完成啊,」我脱口而出,破碎的声音响亮得彻底:「你还没写完以萨克英雄传就退出公会了啊!」

苏琪眉头皱得更紧:「我想你应该清楚,我是单亲妈妈,安洁莉娜的父亲在我快生产的时候跟别的女人跑了!我必须多加点班才能够应付庞大的开销,我没时间写小说,听着,薇薇安,我不想浪费时间在没意义的事情上!」

有那麽一瞬间,我觉得苏琪好像在辩解。我呆愣了许久,眼前这个人穿着医院的病服,手臂上挂着点滴,苍白且消瘦。

「……那才不是没有意义的事。」我不应该说出这些话的:「才不是没有意义。」

「所以,你是希望我像J·K·罗琳一样有事没事就坐在咖啡馆里写稿,然後就可以靠出书成名了是吗?」苏琪的音量越来越高:「像你这种坐在办公室的上班族就滚回去大城市里吧,别把我当成你寻找人生意义之旅的祭品!」

这句话像颗炮弹一样将我的心四分五裂。我冲动的站起身,铁制椅因此翻倒在地:「你是什麽意思!?」

「你和贾克希来这里是为了什麽啊!」苏琪也吼着:「不就是因为你们玻璃心,为了班森的死亡耿耿於怀,美其名聚集大家一起缅怀,事实上,不,我想你们也很清楚,班森不会回来了,大家也他妈不可能在一起开开心心写小说!」

我知道她说得对,但我无法呼吸,时间又回到了我得知班森噩耗的那个刹那:「……但,我们是……」

是什麽我说不出来,也想不出所以然来。

「够了吧,大梦想家。」苏琪嗤笑一声:「你并不是出生於移民家庭,大概也不曾在父母离婚时觉得失去关爱,你或许坠入很多次爱河,也不会像我一样在高中时候就偷尝禁果!你不是母亲,不是一个穷到担心明天有没有东西吃的底层住民,你不是我,你什麽都不懂!」

脑袋一片空白的状况下,我只将第一个想到的问句说出口:「既然如此,为什麽你要让安洁莉娜读那所学校?」

苏琪整个人都僵住了,很缓慢地,她将整张脸埋在双手中,用一种高亢却悲伤的声音说:

「她不能过的像我这样悲惨,绝对不能。安洁莉娜她值得最好的。」

我想要说些什麽,但苏琪随即瞪向我,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你来到这里是为了提醒我我把自己的人生整个搞砸了吗?」

我没有呼吸,但脚步自动动了起来,我拔腿狂奔,像个小孩一样一边哭一边逃到医院的走廊。

说到底,我想要什麽,想要我们再次当好朋友吗?还是说因为自己已经放弃了,所以不希望苏琪也放弃吗?

祭品,寻找人生意义之旅上的祭品。

不是的,我不愿意承认,绝对不是那样的。

「……薇薇安小姐。」突然之间我看到安洁莉娜站在我眼前,这女孩顶着一头稻草般的乱发,一边在我旁边坐下,一边露出苦笑:「我妈妈还好吗?」

我迅速抹掉眼泪:「她气色很不错。」

「太好了,」原本此时人应该在学校的安洁莉娜点点头,她伸手掏向口袋,接着抽出两张五十美金钞票:「你可以帮我转交给医院吗,这是我打工存下来的钱,应该够缴这次的医药费。」

我终究还是哭了出来。

安洁莉娜见状有点慌了阵脚,她手忙脚乱的轻声安抚我,那瞬间我看见苏琪十年前的影子。

现在我知道了,我知道苏琪在生下安洁莉娜後到纽约来投靠朋友;我知道苏琪在墨西哥餐馆当服务生,下午在酒吧帮忙;我知道苏琪喜欢的早餐是培根加蛋,我也知道在没有上班的日子她会陪着安洁莉娜去写生;我知道安洁莉娜会在中午放学後去附近的餐车帮忙叫卖直到夜晚降临;我知道苏琪有时候会对安洁莉娜吼叫,但隔天他们一定会和好。我知道安洁莉娜的目标是上哈佛大学,然後让家人过上好日子。

我知道她的世界包含了许多人;我知道班森和我们只是她人生中的一个段落。而不是该死的全部。

我是知道的。

「你怎麽还在这里啊?」苏琪撑着点滴架,但表情看起来并不意外的走到我身旁。

「……我总不能说走就走啊。」我抬起头,用一种几乎低不可闻的声音说话:「……不对,等马杜尔回来,我就会跟他一起回去了,在这之前还有事情要做。」

我突然猛地想起班森的那封讯息,但随即又发现到我根本没带我的笔电出来,只好看着苏琪,将班森的事情从头到尾的说了一遍,包括我和马杜尔再次相遇的过程,那些向安洁莉娜提起的,又再一次从我口中吐出。

我将班森的最後讯息一字不差的背诵起来。我和苏琪以及安洁莉娜坐在走廊外的长椅上,她们俩都很安静,只是默默地看着我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着一些莫名其妙的鬼话。

到最後,我说起了自己。

「你说得对,我不应该到这里来的,我稿子还没弄完,这份工作待遇差又一直加班,而我不好好忙自己的本分,偏偏来这里烦你。」我吸着鼻子说:「对不起,苏琪,我真的好抱歉。」

一旁的苏琪露出了一个怪异的表情,好像在她面前哭泣的我是颗未爆弹一样。她倾身向前,将我环抱在她怀中:「……是我话说的太重了,我也很抱歉。」

在我边哭边拥抱苏琪的时候,走廊另一头的电梯突然走出一个人影,我看见马杜尔走到我们面前,他手上提着两盒披萨,而我同时也看到安洁莉娜的眼神亮起来。

「要不要一起去楼下吃午餐?」他露出灿烂的微笑,好像一直等到这个时机才出现似的。

———

医生说苏琪的状况只要再住院观察一天後就能够出院,在此同时,苏琪也将应该要在学校的安洁莉娜赶回去,她对於安洁莉娜打工的事只是皱了皱眉,说回家再算帐。於是剩我们三个人一起搭乘电梯到楼下的医院餐厅座位。这里采光很好,不愧是纽约。

「你明明是披萨店店员,为什麽会选到那麽难吃的店啊。」我坐在座位上,一边将夏威夷披萨上的凤梨挑掉,一边庆幸幸好马杜尔没有看到我刚刚眼泪鼻涕乱喷的蠢样。

「正确来说,我是送货员。」马杜尔看起来想踩我一脚。

坐在正对面的苏琪看起来意兴阑珊的来回看着我们,当然也有可能是她根本没睡醒:「……你们在交往吗?」

「怎麽可能哈哈。」我皮笑肉不笑的说:「可以的话,我希望我交往的对象能够养活我!」

「我目前不打算跟任何人交往。」马杜尔挑了挑眉,他大口吃下披萨,有点令我怀疑他是不是三餐都吃这种垃圾食物。

苏琪没说什麽,只是微微笑了下,在一阵安静的用餐时间过後,她轻声的说:「……这麽说,你们还要继续去找到其他人吗?」

我稍微愣住了,这个问题既可以是长远的,也可以是短暂到结束这趟旅程就能够宣告完结。

我不自觉地看向马杜尔,然後说:「我答应过他,再找到所有人之前,应该不会善罢甘休。」

「……虽然这麽说很奇怪,但我挺希望你成功的。」苏琪露出苦笑,她笑得时候很美:

「大梦想家薇薇安。春宵苦短,你就他妈的向前进吧。」

这一天大概是我过得最神奇的一天了。在隔天苏琪下午办理出院前,我们三个人在她的病房聊天,并且很有默契的避开有关於班森的话题。我们聊到彼此的生活,还有十年前的那个自己在做些什麽。

马杜尔看起来很开心,我必须承认我也是。

也就是在隔天晚上时,苏琪说她能够赶得上晚班,所以就带着我们一起去到一间位於街角的墨西哥餐馆,这里的餐点辣到不行。说真的墨西哥一个那麽热的地方为什麽要吃辣椒。

安洁莉娜也来了。

苏琪说她会好好考虑要不要换个工作,那天晚上她坐在我旁边,一边大笑着,一边无视身旁叫她去休息的人。她喝着啤酒,像个从没脆弱到在医院哭泣的那个女子。

而苏琪直到最後,都没有说以萨克英雄传的结局是什麽。

我和马杜尔拖着疲累的脚步回到汽车旅馆,这一次我们没有再进行要不要做爱的笑话,而是两个人不约而同的倒在床上。没多久,我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喂?」我接起电话。

安洁莉娜的声音传递过来:「哈罗,薇薇安小姐,你休息了吗?」

「还没,怎麽了吗?」事实上我已经快睡着了。

「……你们明天就要走了吗?」

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留下来再久一点,我一直有种预感,就这麽离开苏琪,我真的会甘心吗?但内心又有某个声音叫我不要再对别人的人生指指点点了。

我沉默一会儿说:「对,我还有工作。」

电话另一头的安洁莉娜理解的回应:「我知道,抱歉这麽晚还打扰你,可是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什麽?」

「我妈妈她没什麽社交活动,应该说她为了我牺牲了所有事情,我想要帮助她,可以的话,我不希望在我妈妈昏倒的时候,连叫救护车都要烦恼之後该怎麽还医疗费。」安洁莉卡的声音在颤抖:「……薇薇安小姐,你是我妈妈的朋友对吧?」

我毫不迟疑的说:「没错。」

「那拜托你,请你说服我妈妈好好地活着,让她不要那麽操心我,我已经够大了,她应该要去过她应该有的人生。」

我回覆了一些话给安洁莉娜,接着便挂断电话,我坐在床边,看着手机的待机画面,但脑海里的思绪却一片混乱。

去过她应有的人生。

苏琪应有的人生是什麽样子呢?是那个年轻就崭露头角的天才作者,还是刻苦工作的单亲妈妈?是那个在母亲过世後就一个人打两分工维持家计的女人,还是天真烂漫,带着一点高傲的网友?

我连我应有的人生是什麽样子都不明白了。安洁莉娜。

「你睡不着吗?」马杜尔的声音从身後传来:「……怎麽了吗?」

我原本想要把事情原委都和他讲,但嘴巴里脱口而出的却是另一句话:「如果班森没死的话,我们会变成什麽样子?」

「……我们可能会办网聚。」马杜尔思索一下回答我,他坐到了我的旁边,像一位父亲在陪着半夜睡不着觉的孩子:「一起约在一个最多人居住的州,会有一个人的家给我们借住,我想我们群组不会那麽快就散掉,而是到大家大学的时候才逐渐在疏远,班森感觉会考上长春藤名校,苏琪大概已经在出书了,梅妃肯会继承她的餐厅,然後我们偶尔会在那里聚聚。而你,薇薇安……」

「我怎麽?」

「……你就是那种你应有的样子。」马杜尔吞了口口水才把话说完,或许是看到我有点嫌恶的表情,他又补了一句:「我是说,你想想看,有哪些人在二十六岁的时候就能够在华盛顿有间公寓,於知名公司上班,有个专栏作家的职位。你不晓得有多少人羡慕你。」

那瞬间我想起了在医院那天,苏琪问了我来到这里是否是要提醒她,她的人生被她自己搞得一团糟了。

「……我要睡了。晚安。」我躺下床舖,正好和马杜尔互相直视:「那不是我想要的,从来不是。」

「那你想要的是什麽?」

「……这就是我人生出的问题了。」

———

第二天一大早,我发了简讯给萝丝,告诉她我一回到华盛顿就会前去找她办理请假手续。而她则非常凶狠的回传了一封,内容大意是如果我这几天没有把专栏的稿子交出去的话我就会被炒鱿鱼。

我们和苏琪约在公车站见面,在她上班前有个小空档可以来送我们离开。

我大老远就能够看到苏琪,她纤瘦的身材,以及随便乱紮的黑发,她看见我的时候露出微笑,将前几天的恶劣态度一扫而空。

「那麽,你们要离开了。」苏琪耸耸肩,这种白痴干话是客套话,但在对方一开口的时候,我还是感觉到胃被人给紧紧揪了起来。

马杜尔开口化解尴尬:「苏琪,之後还能再联络对吧?」

「如果我说不能,你们还不是一样会跑过来。」苏琪边说边拿出手机:「你们有邀我进脸书群组啊,是想再创一个和那个时候一样的自我取暖小圈圈吗?」

大街上的人还很稀少,所以我的声音显得特别宏亮:「对。」

苏琪眯起眼睛看着我:「……薇薇安,我已经不写作了。」

我走上前,昨天晚上我没有回答安洁莉娜我到底能不能做到让苏琪好好活下去这种事情,我甚至连我回答了什麽都忘记了。在此时此刻我唯一记起的只有我和她在那个下着雪的十四岁冬天所发生的谈话。

我也曾经崩溃过,因为一些愚蠢的理由,所以闭不自出,只透过网路与人交流。而苏琪则牵着我的手,她带领着我前行。

「那就写作吧。」她是这麽说的:「如果感到痛苦的话,把自己的情绪一股脑儿的压在写作上吧,或许就能够抒发一点东西出来。」

这麽说的她是不是活的很痛苦?

我抱住苏琪,像一个走失的孩子抱住母亲一样紧紧的搂住她。我喘不过气,直到最後的最後我也是说不出漂亮话,也依旧被苏琪的讽刺给击倒在地。

「怎、怎麽了啊?薇薇安?」她低声的问道。

我明白班森的死给我造成了多麽大的冲击,我也明白生命是多麽脆弱的存在。那天晚上害怕苏琪会不会再也醒不过来的恐惧一瞬间涌现上来,我知道我一直在害怕。我是个胆小鬼。

「……能够遇见你我很高兴。」我说:「苏伊丝汀,求你了。要好好活下去。」

「哇,什麽鬼啊。」苏琪拍了拍我,她皱起眉头说:「你嗑药了吗,薇薇安。听着,我之後会换份工作,不会再有昏倒的事情发生了好吗?」

她一边说着,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纸条,我泪眼朦胧的看着苏琪将纸条放到我手心中:「这个等你回去再看吧。」

响亮的巴士煞车声在站牌旁响起,马杜尔示意我该上车了。突如其来的一阵强风吹过,我看见苏琪的头发被吹乱,在太阳光的照射之下,她看起来和十年前一模一样。仍是那张艺术照里的女孩。

「再见,大梦想家薇薇安。」

我感觉心不断地破碎又不断地被修复。

我被马杜尔拉上车,然後,巴士驶远了曼哈顿,我看见自由女神像和大海,也看见了无比璀璨的蓝天点缀着苏琪越来越小的身影。

「……谢谢你。」马杜尔说。

我颤抖着,然後点点头。

我没有听苏琪的劝告,将她给我的纸条打了开来,那上面只写了短短几行字。

「英雄的结局很平淡。

那并不是任何人所期望的人生,亦不是你所祈求的和平。这个世界依旧拥有枪林弹雨,大家依旧会暴力相向。

但这世界仍很美好对吧。

至少我们还可以遇见彼此。

是的,在未来某一天,英雄见到了昔日的同伴,而她觉得自己这条路并没有走错。」

我抬头看向一片晴朗的天空。

我记得那些人的名字,我记得瑞米、记得乔恩、记得梅妃肯、记得奇……

记得曾经有个叫苏琪·威尔逊的女孩,而她是全世界最了不起的人。

巴士颠簸的前往华盛顿。

而那是自十四岁那年冬天後,我第一次觉得我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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