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早上,我被刚开机手机的简讯夺命连环扣唤醒。大约有八十封是萝斯传来的,内容大概就是「我要开除你」和「拜托快交稿」,让我怀疑萝斯是不是得了精神分裂症。
「……你昨晚应该没有对我做什麽吧?」马杜尔迟疑地从床上起身。
我翻了个白眼,没有回答他。我继续查看简讯,有一封是安洁莉娜发来的。
「薇薇安小姐,您好。
我妈妈昨晚没有回来,这不是第一次发生她在工作地方过夜的事情。十分抱歉,你们可能没办法在近期内见到她。如果可以的话,今天也能再和我见面谈谈吗?
祝安好
安洁」
发讯时间是午夜两点。
从字里行间中能够感受到安洁莉娜是个相当具有教养的女孩。但是又有某种奇怪的情绪在我内心中翻搅不已。
时常在工作地方过夜?明明是贵族校生却拥有一个不符合的形象,他们到底是过着什麽样的生活?
「你今天有空吗?」我直到问出口才发觉这个问句有多奇怪:「不是,我是说,安洁莉娜想要再和我们见面,行吗?」
「行,话说我们也没有要去做什麽吧?」马杜尔床上爬起来:「还是你想和我一起去逛美术馆?」
「……你前女友喜欢和你一起逛美术馆吗?」在我还没来得及意识到前,我就将这个问句脱口而出。
马杜尔却也没看起来不高兴的样子,他只是在穿上外套时顿了顿,然後说:「……不喜欢。」
「好,那我跟你去逛。」
「蛤!?」
趁我还没反悔时,我赶紧传了简讯和安洁莉娜约时间,她竟然马上就回覆我了,暂定是她中午放学後在同一间家庭餐厅见面。
我一边打字一边感到有点不对劲,既然安洁莉娜昨天也是中午就离开了,那她为什麽一直到晚上才来到餐厅呢?
我将这些事抛在脑後,等晚点再问本人好了。我立刻整装,并且和马杜尔一起踏出汽车旅馆。服务台的工作人员一直用某种意味不明的眼神盯着我。
坦白说,从我大学到现在上班,我和男人约会的地点从来没有选在美术馆过。通常都是酒吧、狂欢季、魔力红演唱会或者某个人的家。这些地点不仅方便,而且当没话聊的时候两个人就可以各做各的。但美术馆是个给有格调的人去的地方。
我承认我不是有格调的人。
「……我前女友是个比较实际的人。」马杜尔一边说一边踢起道路上的小石子,我不敢相信我们的关系已经是可以和对方互谈前任这样的情形了:「她不喜欢古董书画,她总是往前看,工作上的野心也很大,而且也一直叫我把我写的那些东西投稿出去。」
我沉默一会儿,突然之间我明白马杜尔是把我当成他的好兄弟一般在对待:「听起来你还是很喜欢她。」
街道上过了上班时间,人烟稀少了许多。我们搭乘地铁,讲话声在密闭的空间造成回响。
「我们分手好久了。」马杜尔耸耸肩:「我想我比较适合一个人。」
「通常这麽讲的人最後都会找到一个超级好的伴侣。」我说。
而那种嘴上说着总有一天我会定下来,却不断的和各种男人厮混,没有什麽未来目标的人,是绝对不可能获得幸福的。我感到一股低落的情绪垄罩了我的全身上下。只好再小声的嘟哝一句:「起码你不像我一样,对分手已经无感了。」
到美术馆的时候,我和马杜尔不约而同的想起需要门票才能进去,结果我们也达成了共识,这次就算了。
离安洁莉娜约定的时间还很早,但我们还是已经先在那间餐厅等候。我将笔电在桌上打开,上面的文档还是一片空白,而马杜尔也打开了他那台旧世代的笔电,紧皱着眉头深思。
我喝了一口奶昔。
思绪飘回了很久以前。在北卡罗莱纳州的老家,那栋老旧的独立屋子。烧开水的声音,我的父母,还有该死的荷莉叶特……干,我不该继续胡思乱想的。
我抬起头,正好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站在街道上,似乎正推开门走进来,我开心地站起身准备挥手。
但在下一瞬间,呼吸好像被谁给硬生生的掐住。
在安洁莉娜的身後,有另一个人。
———
那女人将杂乱的黑发紮在脑後,脸部的线条紧绷到好像随时会碎裂。她的眼睛很美,睫毛好长,但是却一副像是要捅谁一刀般的凶狠。她好瘦,手腕的关节都看得见骨头的形状。
安洁莉娜在外头露出了一个为难的表情,紧接着好像是想解释些什麽,但那女人没有听,而是粗鲁地将这个女孩甩开,迳自走进店内。
「苏——!」
「请不要随便骚扰我女儿。」
那女人,苏琪,苏伊丝汀·威尔逊凶恶的走过来,她来回扫过我们两个,好像在思考开枪打哪一个部位才比较容易死:「有什麽问题冲着我来就好了。」
「妈、妈妈!」安洁莉娜也冲了进来,这让店内的少数目光集中到我们这里:「我已经跟你讲过了,他们不是来讨债的!」
「所以你就随便让人请吃饭了?」苏琪的语气冰冷,就连我听了都觉得寒毛竖立。
安洁莉娜畏缩的垂下头。
「多少钱?」苏琪转向我。
「什麽?」
「你们请我女儿吃饭,花了多少钱?」
我愣住了,但苏琪毫不理会,她从钱包内拉出一张皱巴巴的十美元钞票,接着说:「很抱歉,我只有这些。」
「苏琪!」我克制不住的大吼。
这让原本属於紧张气氛的那对母女同时间吓了一大跳,也包括马杜尔。
「我是薇薇安,就是以前那个喜欢在半夜睡不着觉的时候烦你,还有请教小说问题的女生!那个家伙是马杜尔!全群组最讨人厌的混蛋!」我一边说一边喘气:「我们是来找你的!应该说……终於、终於……」
我该说什麽?对一个很明显不想见到我的人说我好想见你?说不定她早就忘记那些网友的存在该怎麽办?
我咽了咽口水,突然之间我又像个担心受怕的小女孩,那个在升上高中的年纪却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的辍学生。
苏琪只是瞪着我,好像我是她墙壁上的蟑螂,正准备拿拖鞋打爆什麽的。我们之间沉默了良久,直到看戏的顾客终於又动起了刀叉。苏琪才闷闷的开口:
「……你为了这点无聊事,特地跑来找我?」
这句话明显的失去了方才的威严感,但也锐利到足以让我差点哭出来。
我想要大声的说这才不是点无聊事,但又突如其来的想起,明明马杜尔在找我以前,我也是没有把班森,把这个群组当成一回事。
「我记得你。」苏琪语气平板的说:「你是个很可爱的女孩,但有时候太钻牛角尖了,现在,请赶快离开去过你的生活。」
马杜尔代替说不了话的我开口了:「那个,苏琪,在班森死之後你有上去看过群组吗?他留了一封——」
「你是没事干了吗?」苏琪的语气再次冷若冰霜,她扫过我们两人:「把时间花在这种不切实际的地方做什麽?我管他有没有留讯息,我们之间的关系也不过只是网友而已。而我他妈,没空,理这些狗屁倒灶的鸟事!」
这声怒吼似乎很适合结束话题。苏琪也意识到这点,她拉起安洁莉娜,依旧不高兴的走人了。
那瞬间我站了起身。
「苏琪!」我朝门外大喊:「以萨克英雄传的结局是什麽!?」
在车水马龙的噪音之中,苏琪回过头,她的眼睛好悲伤,好难过。
「英雄的人生已经毁了。当他发现自己的力量不足以拯救所有人,就已经迎来末路。」
「孤独的结局。薇薇安·佛莫尔。」
———
我到底在做些什麽。
将自己关在汽车旅馆的厕所里,呼吸声逐渐充斥了整个空间,莫大的回音让人平静下来。
方才我在街道上放声痛哭,老实说我也不清楚我为什麽那麽容易因为这点小事而哭。但苏琪看我的眼神就像是在责怪。彷佛我是个莫名其妙的蠢蛋,就为了告知班森的讯息而跑来纽约找她。
她并不期待见到我。这是肯定的。
该死,该死,我应该已经做好所有的心理准备才对。但在意识到实情的那一刻,胸口就像被谁给刨空,痛得不得了。
「薇薇安?」马杜尔在厕所门外喊我。
「干嘛啦。」我用泣音说。这实在太丢脸了,回去华盛顿後我真的不要和这个家伙再有所来往。
我准备要出去和他吃晚餐,但也就是在这时手机响了起来,我决定接接电话,或许是凯西打来的,这应该能平复我的心情。
「喂?」
「那个、薇薇安小姐!」安洁莉娜着急的声音爆发出来:「我妈妈她、她没有醒来!我们回家之後她就说要休息一下,可是我去客厅的时候想叫她叫不醒!怎麽办薇薇安小姐我不知道该怎麽办!」
好像有人把我的胃缩紧成一团。
我当机立断的打开厕所门,在看到一脸疑惑的马杜尔後,我将手机开成扩音,一边穿上外套说:「安洁,赶快叫救护车,我们马上就过去!」
「我,我不知道,我妈妈她还有呼吸可是皮肤好冰!」安洁莉娜的声音听起来彷佛要窒息:「拜托你赶快来好吗,拜托!」
「没事的,安洁,没事的。」我安抚着这个女孩,同时也拿到了他们家的地址。马杜尔向我点点头,他先行一步走到外面招计程车,而我则对着手机又补了一句:「安洁,试着温暖苏……你妈妈好吗,让她血液循环畅通,叫救护车,我们很快就到!」
我的声音听起来比电话那一头的安洁莉娜还有颤抖不已。我三步并作两步的跳下楼梯,和马杜尔一起进到计程车的客座里。门关上的那一瞬间,世界就彷佛寂静下来,只剩下嗡嗡声在耳边回荡。
我再次感觉到胃像被人揍了一拳,这种翻搅感在成长过程中我也不断经历过。我察觉到马杜尔正看着我,但他一言不发,好像是在等待我平静下来。
难受到好像快要发疯了,所以我开口:「依照安洁莉娜的年纪,她在我们公会还存在的那个时候就已经出生了吧。」
我们谈过这个,但也仅仅只有最开始的一次,我无心挑起这个话题,但也在同时间发现我们这段日子以来一直忽视它的重要性。
「对。」马杜尔言简意赅的说:「我想是这样的。苏琪她……」
他没有再说下去。
我明白一旦谈起了这个,我们就会发现到一个事实。那就是寻找网友的这个行动对於苏琪这种努力生活的人来说,是属於没事找事做的蠢蛋行为。
我们的所作所为表面上看起来是为了不要让过去那不欢而散的遗憾带进棺材中,但事实上我和马杜尔只是因为受到的打击太大,才会想找一群同温层的人聚在一起取暖不是吗?
在我意识到的时候,一股热流冲上脸颊,我到底在做些什麽?苏琪那麽拚命的过生活,我在干什麽?
计程车飞快的横越道路,跳表上的计价也越飙越高。
「……不会有事的。」马杜尔说。
「我不是在为她们担心。」
「我是在说你。」
接下来,一直到达目的地,我们两个人都没在开口。一停车,我连小费都没有支付就直接跳上街道,安洁莉娜她们的住所在公寓的四楼,我把马杜尔留在後头向警卫解释来历,一边用尽大学以来再也没有发挥过的速度冲上楼。
她们的家有扇破烂到几乎摇摇欲坠的门,但出来开门的却是穿着贵族学校制服的女孩,安洁莉娜涕泪纵横的说:「薇薇安小姐……」
「好,安洁,一切都不会有事的。」我跟着她进屋,随後进来的马杜尔也跟在後头。
这公寓的房间很小,从龟裂的天花板到发黄的壁纸,都可以看的出这里并不是个适合人类生活的地方。但是客厅中堆满了各式各样的东西,我看见安洁莉娜的制服被烫好挂在床边,相较之下,另外一旁则是完全没有洗皱在一起的成人衣服。
这里不像是个贵族中学生居住的地方。
墙上挂满了安洁莉娜的画作,我认出那是她放在脸书上的一部分作品。接着将视线一转,小小客厅中的沙发上,苏琪正躺在那里。
我有些跌跌撞撞地冲到她身旁,内心中有股声音嘶吼着叫我过去。我屏住气息然後蹲下来。
苏琪并不漂亮,但是她的睫毛好长,好美。苍白的脸蛋现在像天使一样美丽。我握紧她的手,却粗糙到我以为我摸的是一张莎草纸。
眼泪再次涌现出来。
我知道这是昏厥,因为我也经历过。我甚至知道苏琪一定能再醒过来,但此时此刻我只想尖叫着她的名字。
「苏琪!」
这是当年鼓励我的那个女孩,是那个不在乎我是不是高中辍学,是那个不厌其烦指导我的大姐。
我亲爱的好友。
「苏琪、苏琪,求求你醒过来!」我的声音在救护车的鸣笛之下显得特别渺小。
然後医护人员一贯的走了进来。马杜尔似乎拉住我,他叫我陪着安洁莉娜一起去医院,我几乎没有意识的点点头。
最後,在医生宣告苏琪是因为过劳而引发的昏厥後,我和哭累了的安洁莉娜,以及赶来的马杜尔一起坐在医院候诊室,墙上的电视播放着川普口沫横飞的演讲,但我却觉得世界好静。
我们这样坐了良久,一直到彼此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