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春时节最是百般花开胜放,天色碧如将洗过的玉,一点点若有似无的雾气萦绕在西方江口那片远山的腰间。
坐拥大江大原的鱼米之乡庆州,就好像没受到连年饥荒与战乱的影响,在其首府庆燕城中,除了偶尔能在巷弄口多看到几个乞儿之外,还是那歌舞昇平、熙来攘往的繁盛景象。
今日正是天高云阔的好天气,从西边通州驶来的客船在吆喝声中靠上江边的码头。
早晨微风徐徐地吹着,撩起了船舱口的帘帐.掀翻开来的那角正巧被一把剑柄挑开,一个穿着黄衫的少年风也似地钻了出来,不等船家把麻绳捆上船栓,脚尖几步点着船沿翻上了码头,一声吱嘎──
「唉唷我的屁股,再挤一会儿都要变成十二瓣罗──」少年一边嚷嚷着,一边伸了个大懒腰。
「小醇,你是怎麽说话的?竟这般口无遮拦。」船舱里传来略带薄责的清朗喝斥,随即响起的还有一阵两人的窃笑声。
「二师兄,我这不是闷坏了吗。况且我还能怎麽说话,怎样也都是大师兄教的呀!」那黄衫少年一双圆亮大眼无辜地朝後望去,稚气未脱地噘起嘴,竟是在撒娇。「大师兄你说是不?」
年方十三的穆醇身为小师弟,完全将自己身为老么的本事发挥得淋漓尽致。
除了大师兄就没人治得住这帮崽子。
里头的那人无奈地叹了口气,让穆醇咯咯咯地笑开,颇为得意。
帘帐後头又钻出一个翠色短衫的独眼少年,以及一个穿着青蓝短褂的俊秀少年。
两人都是轻装打扮,独眼少年甚至还披散着头发,只用头带固定住,很是不羁;另一个少年腰间插着扇子,文不文、武不武,却又意外和他气质。
「你还有胆拖大师兄下水,看待会大师兄醒来不骂你个臭头。」独眼少年促狭嘲笑着隔舱撒娇的穆醇。
「就是说啊!」那个青蓝短褂的少年则是配合地露出一脸鄙夷的神色,挑衅一般斜睨穆醇。
且不说大师兄会不会训斥穆醇,总之趁着大师兄还未醒来之前,能亏穆醇一句是一句。
独眼的少年衣领还缝着一圈毛皮,看着有些畏寒,正是师兄弟里行五的木萼。
而旁边耻笑穆醇的青褂少年则是师门里行六、只比穆醇高上那麽半寸的聂兼仪。
穆醇赤子心性,被他们挤兑得一下子急了,偏偏这些日子里,冲动的他被再三告诫在山下不能随意动手,这下只好指着木萼与聂兼仪大声告状,要英明的二师兄给自己撑腰:「二师兄!你瞧他们!这回挑事的可不是我!」
可这时,好不容易停好的船上,却不是身为二师兄的阎异开口,反而是一个略带惺忪的脆亮嗓音骂道:「什麽乱七八糟的狗屁!傻老七,你是怕没把我吵得耳聋吗!一路上篓子还捅得不够?信不信我把你当鱼饵绑了扔进江心,钓只大鱼给师兄几个晚上加菜?」
「噗!」木萼被自己呛了一口。
这大半月听了各种路数,但大师兄骂人的方法还是这麽……创新啊。
「哈哈哈被当饵食哈哈哈哈哈──」聂兼仪已经捧着肚子蹲在码头旁边笑得後仰前翻,引得一旁摇渡的船家侧目。
「大师兄……咱们还是先下船吧。这会儿可已经到庆燕了呢。」阎异苦笑规劝。
那大师兄似乎也是赞同,船舱里传出一阵衣料包袱的摩擦声。
「哎,老子的酒都快被摇没了……异,待会先去找间酒店吧。」
「大师兄觉得行就去吧,阿昕帮着大师兄拿师傅的琴,我的自个儿来就成。」
「嗯。」
船家忍不住暗暗翻了个白眼,这几个是哪来的江湖人啊?
他记得上船时那个「大师兄」一身白衣帷帽活像戴孝不说,浑身都像是冰堆里出来的寒气,一开口却是火爆至极,就差嘴里没含着爆竹的插鞘而已。
虽然几个少年对他没有失礼之处,这一路上吵吵闹闹可没少过,甚至有几次还差点弄翻了他这小客船。
但从头到尾,赔罪道歉管束的多半都是那个挺拔俊雅的「二师兄」,而那个「大师兄」呢?除了骂人之外,就是一直望嘴里灌酒,直到半路把自己灌得睡着了,直到现在才醒来。
这可不?一醒来又是满嘴劈哩啪啦的没个停。
最後三个少年很快也翻身上了码头,阎异向船家结清了余银,和其他几个师弟一起清点行李,那白衣少年似是要透口气一般取下了帷帽,双眸因为觉得光线刺眼微眯,朝四周扫了一眼。
这下可把船家看得两眼发直。
这……这小子的脸也生得太好了……莫不是女扮男装吧?但就是姑娘家也没一个比他俊俏的哪。他在这条垣庆江上行船,也有二十好几个年头了,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好看的长相。
不待船家细看,白衣少年很快地又将帷帽戴了回去,和其余几个师弟一同往城里走去,只留下那船家摸着脑袋,满脸的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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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州西面接壤拥有大片平原的通州,再往北就是京都所在的原州、东南面则是群陵环绕的云州;北有一条贯通东西的垣庆江,下有斜入云州的麓江,二江之间大大小小的人工漕河与田壑彼此错落、连绵不绝。
这垣庆江江面波光粼粼,青天绿地在春日凌晨的雨露洗刷过後,透着一股清爽的风情;码头边小贩的叫卖声和搬货工人的吆喝此起彼落,为这如画的光景添上绚丽的活力,更是欣欣向荣。
庆洲的首府庆燕,深具交通枢纽与土地肥沃的优势,再加上商农并行、地处国家腹地位置等等缘故,庆燕城几乎有不输给京都的华茂风光。
庆燕既为首府,自然有着庆州的州府,连带庆州许多商号的本行、大家族的本邸也座落在其中。而在几个地绅世族里,就属安、蒋、郭、平四家最有名望,也最有财势。
安家历代出了许多士子,从前朝就是官宦之家;平家则是以习武闻名,尤其是出了开国几代大将军,风光无限;而蒋家与郭家则是一南一北的商业大族,族人遍布全国各地,尤其,蒋家在漕运这块的建业,甚至连出海的大船都能造,郭家也不遑多让,黑白通吃,在庆、通二州地界,甚至运货连保镳都能省了,直接亮出郭家的证状,就是山贼也礼让三分。
几个少年这次的目的地,便是这郭家的本家大邸。
他们从疏尧山一路紧赶慢赶,好容易用了不到半月的时间,加上轻功和驿站赁雇的快马,才能在他们师傅所说的日子前赶到这庆燕来,还来不及领略一下城市的繁华,却先从路上行人中听说了庆燕近来的新闻──
庆燕郭家的家长,郭老爷子,三月二十七要过七十七岁大寿,当日还要宣布一件大事。
「这是要说小师妹的事吧?」穆醇八卦地凑到师兄们面前挤眉弄眼。
他们原本要先找家酒店祭一祭大师兄五脏六腑里的酒虫,不料才刚在这堂里坐下不久,穆醇便从隔壁桌听来这个「新闻」,他才没办法忍住不和师兄们说呢。
「要真是这样也就轻松了。」聂兼仪眼珠贼溜溜地转,露出一抹和清秀长相不搭调的意味深长来,压低声音道:「可师傅来信叫上咱们,事情恐怕没那麽简单。」
木萼的手探进自己袖内抚摸自己的蜘蛛,一下山大师兄就让自己把宠物藏起来了,可怜他的宝贝闷了这大半个月,都不能出来透透气……
他慢悠悠地接口:「七十七岁大寿当日宣布找着孙女?打得真是好好的主意,也不知道是捧小师妹,还是捧自己?」
「现在还藏得那麽小心,肯定是要让小师妹委屈……怕是他们还有别的打算,否则就算不认,赶出去也不必顾忌才对。」聂兼仪接着说。
阎异和木萼一齐点了点头。
看了一眼因为戴了帷帽不便大口饮酒,只能用杯子一杯一杯朝嘴里灌的风亦陵,阎异轻声道:「兼仪所言不无道理,但出了个江湖女儿的名声,对郭家这样的家族也没那麽大的坏处,小师妹有师傅护着,也不至於被逼着做什麽才对?」
穆醇摇了摇头,「二师兄,这深宅大院里的水可脏了,尤其是郭家这种满屋子油水的。我说句话你们别不爱听,小师妹在他们眼中,可以用的方法多了去了。」
这也是为什麽他明明也有个家,却从来不想认回去的原因。
「莫非小醇你也是这样家底的人出来的?」聂兼仪不以为然地挑眉,「小师妹不想做的事,难道还有人能逼她?」
穆醇哼了一声:「不信拉倒。六师兄,你真是井底之蛙。」
「嗳你!」
「少说点吧,从山上吵到这里,难不成你们什麽都要抢白一遍?」木萼摇头阻了两人的斗嘴,「这一路上,天天贫天天闹,你们的嘴里就没半点清净?学着点三师兄的惜字如金行吗。」
说着,他斜眼示意两个师弟向身穿灰袍的同昕看齐。
「……」然而同昕只是抬起眼看了三人一眼,便再没有其他反应。
这个三师兄就是这模样,他们从小长在一起,能听见三师兄哼哼都难,何况回话。
三人自讨没趣,木萼撇嘴、穆醇撇头,几个人都安静了下来。
但聂兼仪却摇头:「就算我不懂这些好了,咱们这下该怎办?怕是不好直接上去拍门吧?今儿个还只是二十四,要不咱们先在客栈里待着,让大白刀儿去给师傅报信?」
说着便看向坐在桌子对面的三位师兄,想得个准信儿──正确来说,他看的都是二师兄。
三师兄一向是以两位师兄马首是瞻,除了冶炼和习武,要从他嘴里撬出个意见,就比疏尧山的雪一夕全化还难;大师兄镇日除了练功、读书和喝酒之外,就没看过他做别的事;怎麽看都是这个二师兄还能给他们一些人情世故上的指导。
果不其然,阎异缓缓开口道:「我们初来乍到这庆州,拜帖写疏尧山恐怕也无人知晓,就算想请……」
他还想继续说些什麽,却被一旁风亦陵突然搁扣酒杯的动作惊得一楞:「陵?」
「不必这麽磨磨蹭蹭。」风亦陵喝完了整瓮的杜康酒,心情显然比窝在船上的时候好上不少,清脆的声音像是铃儿响,带着一丝傲然与恶意,几个师兄弟彷佛看到帷帽後头扬起的灿烂笑靥,「让大白刀儿给师傅和小师妹报信。教他俩先给哥几个摸熟了寿宴当日的安排……」
「师傅和小师妹定是受了委屈才要我们来,我们也不必给这劳什子郭家脸面,听好了,当日要是没大事,我们也就壮壮声势;但若是郭家不长脑子要欺负小师妹,哪怕小师妹只是断了一根发,你们就跟着我一起──砸了这狗屁寿宴!」雪白的指尖扣着酒瓮的瓮口,轻轻地敲打着,透露出主人欢快的心情。
除了一向没表情的老三同昕,其余几人皆是一楞。
「可……大师兄,这要真能砸,还需要咱们动手吗?」聂兼仪有些错愕地瞪着自己的大师兄,颇为迟疑的问道。
风亦陵豪迈地摆手,「放心,砸就砸了否则他们还能怎样?」
「不用担心老四没得玩──我在山下已经留了口信给他,这两天他应该赶得上,真要不行,也不用帮他留份儿。师傅那麽懒,她的份儿也一并砸了给她开心一下。」
嗯,师傅最喜欢热闹了。吵个欢天喜地,就当是告诉她自己把寒毒炼化的赌约,是自己赢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啊!聂兼仪嘴角微抽。
不过转念一想,这也不失为是帮小师妹撑腰的方式,古来也只有拳头大才有说话的份儿,只要他们底气足,想来也不怕人欺侮到他们身上。上面可有师傅顶着呢。
就算师傅懒惰,也有大师兄和二师兄呀!再不济,他们三师兄可是有天生怪力,天塌下来也压不着他。
况且……聂兼仪阴阴地笑了,不计老五跟他那些毒虫毒蛊毒药,他一向都是被上面四个师兄压着打,最近连老七都快打不赢了,日日夜夜他都期待着有老七以外的人能陪他练练手,他可是很想知道自己在山下江湖里,究竟是什麽个级别!
「这是不是说我能放我家孩子们出来晃晃了?」木萼一眯独眼,感染了兴奋咧嘴笑开。
风亦陵肯定般地点头,「自然,只要不闹出人命就行。在师傅和我面前,他们再没度量,也得给我把这碴吞下去。」
阎异有些汗颜地还想开口劝,才将将张嘴,便被风亦陵塞了一杯热茶堵住了话头。
「异,放心,我自有成算。」风亦陵拍了拍比自己还高半个头的二师弟的肩膀,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看了看自家师兄豪气挺起单薄身板的模样,阎异也只能苦笑一声。
罢了罢了……大不了,就先连郭家老小的伤药也先替师兄弟们准备好了吧。
只要自家师兄弟不受伤,其他的後果,就由陵和他收拾也好……否则换了谁,他也都是不放心的……
唉。这个二师兄还真不好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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