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待柿若紅 — 13

藉梦境索命之煞,尚需於梦境了结其魂。由於进入他人梦境十分危险,除了精神恐怕错乱,更可能使未受意识控制的身体出了无法掌控的意外,因此在少年告诉男魂他准备此番作为时,强烈叮嘱男魂千万不可离开自己身边,也尽量不要触碰他的身体,避免太早从梦境醒来。

藉由上次经验,少年不久後便进入第一层梦境,梦境中他身处在入夜的上善村,自己站在第一天抵达时的渡口,他进入民房区,方一踏入,便听见阵阵步铃。少年追了上去,却在大街上看见一支迎亲队伍,这支迎亲队伍诡异至极,抬轿的八人各个摇头晃脑,步履蹒跚,睁着无神大眼,张着大口,以极不自然的步态抬着斑驳又肮脏的花轿缓缓前进,模样就像活死人,少年下意识躲进巷子里观察这骇人的队伍,发现在花轿与抬轿人之间有着几条闪烁的细光,少年眯起眼想看个仔细,忽然队伍停了下来,似乎察觉有人在暗地里窥视他们,少年连忙回避,欲躲过他们的视线,却没察觉自己早已暴露行踪,当少年再次查看那只抬轿队伍时,早已消失无踪,忽觉头顶一暗,下意识抬头,那抬轿队伍竟就趴在屋顶俯视着少年……

「────」

少年吆喝,挥动天赦,欲斩碎抬轿队伍,与其说是队伍,不如说是只巨大的蜘蛛,花轿是蛛身,人是蛛腿,这看似笨重的怪物正以惊人的速度追杀着少年,少年方才一击砍了其中一条「腿」半断,怪物失去平衡差点摔落屋顶,但很快又稳住,从轿子里射出一道道黑丝,一方面将半断的「腿」以黑丝缠绕固定,另一方面对少年发动攻击,少年忽觉这一幕相当眼熟,还没回想起,怪物又袭来,少年跳开,怪物笨重的身躯冲撞屋顶,少年见状,趁胜追击,口中念念有词,接着少年挥舞着散发月光般银灰的拂尘,拂尘残影如一道闪电朝怪物劈去,将怪物的八条「腿」紧紧缠绕在一起,少年用力挥动持拂尘的左臂,如钓着大鱼的渔夫猛力一收竿,将怪物如甩上空中,接着挥臂将往地面重摔,啪唰的一声巨响,花轿的木条骨架发出断裂声,本来还挣紮着的「腿」这回已无法动弹,少年挥舞天赦,纵横交错的弯月光刃朝怪物打下,尘土扬起时伴随巨响,散去後,只剩一摊支离破碎的残骸,那花轿如被大石压碎,抬轿人们各个残肢断臂,少年上前察看一番,发现这些抬轿人完全如他猜测,是屍体,身上有许多黑线缝补过的痕迹,皮肤如补丁般肤色各异,奇特的是这些屍体与轿身接触的部位也被用黑丝紧密的缝了起来,不只如此,他们手脚也嵌上了许多松散的黑线,模样就像牵丝偶,显然是花轿里的东西透过这些黑线控制他们的行动。

少年蹲下拾起黑线,捻了捻触感:「……头发?」

叮啷………

「!」

空气中回荡着银铃般的笑声,那是少女优雅娇柔的笑声,随着步铃此起彼落。还没确认声音的来源,几道黑丝早以少年为目标飕飕袭来,少年眼明手快,挥剑斩断些许,但再机警仍有暗箭难防,黑丝映在地面上的影子与少年的影子重叠,以一种肉眼不见的方式制住了少年的行动,少年有如被人在脚上钉了钉子,寸步难行,趁着少年无法抽身之时,狡猾的黑丝再次袭来,这缕黑丝宽约三指厚如草绳,彷佛有自我意识似的紧缠着少年的脚踝,接着竟学少年方才出招,把少年如上钩之鱼从地面拽着淩空抛起,劲道之猛烈,让少年连想抛出拂尘抓住什麽抵抗都来不及,来得及的只剩预测自己的下场应是和那被自己碎成齑粉的花轿怪物如出一辙,果不其然,黑丝模仿少年对待花轿怪物的手段,如一只捕猎到手的鱼狗,以进食前将鱼骨摔个粉碎之势,欲将少年痛摔在地,他连忙护身,避免背部受到重击,一面猛地挥动拂尘打击地面,形成一股反作用力欲缓冲身体与地面的撞击,虽成功将冲击化小,仍无法完全避免碰撞,少年侧身坠地,右半部瞬间失去知觉,头昏眼花了短暂,耳鸣嗡嗡作响,黑丝仍旧趁人之危,连忙收网,快速的拖着元气大伤的少年往源头去,若非道袍材质坚韧,这帮凶残的拖行恐怕早磨得皮开肉绽。少年撑着酸痛的身体奋力的挣紮,然而只是徒劳,黑丝永远只能斩断一半,很快的又会袭来另一批,越砍越多没完没了,这些黑丝甚至聪明的缠上了天赦,在与黑丝对峙的过程,少年已经不知不觉被拖近一口井,这是他在村里不曾见过的建设,井上方搭建一小亭,上置軲辘用以引汲,那些黑丝正趴在井口,笔直的往里钻去。少年挥出拂尘,紧紧系在小亭一脚,再一蹬腿,连同黑丝绕了亭柱一圈,黑丝被卡着了,少年趁机用剑割断脚踝上纠缠不清的发丝,能割多少算多少,然而下段黑丝回收受阻开始加重力道,被缠绕的亭柱越勒越紧频频发出木头吱嘎的声音,忽然吧喳一声巨响,下一秒亭柱便从缠绕点拦腰折断,小亭失去支撑垮了下来,黑丝像是动怒了般,唰地分散成多股,分别把少年的四肢缠住,拽入深井之中。

*

少年努力撑开上下打架的眼皮,眼前昏暗一片,有几抹红色光晕,随着眨眼越发清晰,那些光源来自眼前布满大红囍色的房间,用膝盖想这里一定又是精心布置的新婚房。少年撑着疼痛不堪的身体从冰冷的木质地面坐起,他不记得自己是什麽时候昏过去的、昏过去多久了,只知道自己又换上了新郎装,胸前那个大红色胸花压得他胸口发疼,他将胸花摘下,随手往旁一扔。抬头环顾四周,自己所在是一条位於高楼的环行门廊,将这里形成封闭的独层空间,廊上有着许多样式相同的房间,比如对面又是一间张灯结彩,贴着囍字窗花的新婚房,少年趴在栏杆往下望,下方的格局与此层相同,只是少了布置与打扫,灰蒙蒙的格外破败,在往下看去是深不见底的黑暗,一股寒气从底部散发上来,将屋檐下的红灯笼吹得微微摇曳,仔细下隐约能听见流水声,似乎在这环状空间的底部;往上一望,几乎是以这层楼为镜面对称的一样,为一不同的是上方不时落下小石子与碎片,在这幽静的空间里发出细碎的喀拉声,少年想起了在这之前他被妖发拖入井中,这里的环形结构,底下的水声,总总串起来,少年这才明白这里是井中的世界。不过这口井也大的过火了,都能沿着井壁筑起高楼,就在少年思考着下一步是该开门赌一把,亦或试着爬出深井时,忽然吱嘎的一声,身後的房门自动打开来,少年一回头,只见相邻的房门如骨牌一般一间接着一间跟着打开,发出整齐又连续的啪喳声,少年戒备着,看着约莫十间囍房,当中分别走出一位新娘,他们发出此起彼落的笑声,纷纷朝着少年移动,声色各有不同,但总唤着相公、良人、夫君之类,也说着类似的而娇嗔话,少年一看如临大敌,不免慌了神色,他从没见过这麽多个红艳艳又见不着脸的东西,简直堪比红灯笼大游行,又一个个伸长手臂如盲人摸路一样朝他前近,才一眨眼功夫,门廊上已经挤满了新娘,从这些房间里不断有新娘走出来,一股无名的恐惧感油然而生,几只苍白的手已经捉住了自己的手臂,往盖头拉去,似乎想强迫他揭下头纱,少年就算反抗,很快又会被拉过去,少年眼看苗头不对,可後退退无路,前冲杀不出,他被推挤到栏杆上,这只有半身高的栏杆让少年的身体已有一半经超出,甚至发出木头形变了的吱嘎声,在这样下去全部人都会掉下去,少年与那些鬼手们较力,艰难的往深不见底的下井忘了眼。

「人家在这里已经等着好几个时辰了,夫君不肯过来,人家只好来找夫君了……」

「相公还等什麽呢?妾身已经是您的人啦!」

「奴家愿意跟你走,快掀开红纱吧!」

女性们此起彼落的呼唤如魔音传脑,少年咬牙苦撑,忽然以栏杆为支点将双脚从地面蹬起,朝着离自己最近的新娘用力踹了过去,嘴里怒骂:「掀你妈逼!」

这一踹把那名新娘给往後踉跄了几步,连紧密排在後头的几名新娘也撞倒,如骨牌般倒下,更把自己给踹出廊外,少年往下坠落,连带捉住他的新娘们也被拉入深渊,远远的能看见有如一道血瀑布般的人流纷纷下坠,发出骇人的惊叫声,在井中回荡。

*

啪刷一声,溅起大片水花,水鸣声在岩洞里回荡。一个浑身湿漉漉的身影爬上岸,随後筋疲力竭的倒在陆面大口喘着气,好一会儿才坐起身子,把湿透了的外衣脱下,意外的发现自己原有的一身衣着好端端的穿在里面,於是把道袍多余的水给拧了将就穿着。但岩洞中寒气逼人,加上地下湖水长年不受日照冰寒如溶雪,少年发抖着身子,摇摇晃晃的扶着岩壁行走,没走多久,终究是敌不过寒冷带来的不适,再次坐下来休息。世上艰辛之事莫过於饥寒交迫,少年缩着瑟瑟发抖的身子紧紧将膝盖收往胸前,但坐着不动的结果反让身体更感寒意,连吐息都是缕缕白烟,寒气冻僵了他的手指,甚至伴随丝裂般的刺痛。要是那游魂在就好了,不用开口就有乾被巾可以保暖了吧?也许连热茶都能送过来。

「怪了…真是怪了……」

少年忽然清醒了片刻,自己从来都是一个人奋斗,怎麽这回突然想念起那让他一直想甩开的包袱?

不过说来讽刺,即使做了一人行者这麽多年,自己仍渴望的、所追求的,不正是来自谁人施予的一丝温暖吗?那种能填补儿时内心巨大裂缝的,重启他封闭所有情感之门的,连少年都不知其名的情感,只要一点点,一点点发自内心安慰那受伤小孩的……或许就是因为自己的渴望,才有了这种利用他人的想法吧。

少年不知不觉阖上眼皮,虽闭着眼,却感受到一阵光影变化,伴随迎面袭来的一股温风,少年不由得睁开眼睛,只见一团橘色的光如是听见他的祈求似的,飘浮在他的眼前,定神一看,竟是支火把,把部被一双小小的手握着,彷佛等带少年伸手去接,少年恍惚之中接过火把,这才清楚的看见那双小手的主人──是一个年约七岁的孩子。

这个孩子全身呈现一抹淡淡的青蓝色,头发湿漉漉的服贴着头颅与脸孔,身上的衣着也湿透不已,正从衣角滴滴答答的滴着水,他踏在尖锐崎岖的石灰岩地面只穿着一只鞋,模样比少年更加狼狈,少年吓了一跳,并不是因为孩子的模样吓人,而是这孩子的困境不由得令他动了恻隐之心,连忙将火把靠近孩子,但孩子只是摇摇头,把火把推了回去,忽然间便消失於下一眨眼。

有了火把,少年稍微有了动力,并在火光的照耀下,发现地上的小水坑有如被看不见的人给踩过一般溅起水花,并朝着一个方向接续而去,少年赶紧跟随水洼的指引,竟发现一扇镶嵌在岩壁上的门。水洼的指引在门出现以後便停了下来,那青蓝色的孩子再次出现,将湿漉漉的头发往前拨盖住了脸,接着以手背将头发往上掀起,模样就像在掀盖头一般,随後指了指门,举起双手圈成环状,手指往掌心屈曲,宛若掐着什麽,苍白的双唇一张一阖。少年心领神会,正欲开口,忽然火光剧烈闪动,像是被强风扰动快要熄灭一般,少年连忙察看火把,此时焰火已熄,取而带之的是银白色光芒,通体散发如皎洁月光般冷艳伶俐的宝剑。

「这是…天赦?!」

待少年回过神,而那孩子又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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