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呀呀，果然还是想要个聪明的儿子，猿比古君总是比美咲来得稳重机灵。｣
八田母亲依旧保持笑容，神态自若地继续折衣服。
｢真是长大了……从前那个只会调皮捣蛋、惹事生非的笨儿子，如今已经懂事成熟多了，老实说作母亲的很欣慰，但又有点不舍。到底是从什麽时候开始，自己的大儿子已经不再需要我这个母亲的保护，能够独当一面在外努力打拼了？阿姨我到现在仍旧不停思考这个问题。｣
八田母亲说的话极轻柔，伏见有那麽一瞬以为是错觉，面对突如其来的告白不由得愣住，心脏彷佛要被抽离停止。
｢其实很早之前就有打算和猿比古君私下聊聊，可惜一直没机会。那小子总说你忙，不方便，要我们打消邀你来家里玩的念头。可是呀，他或许没发现自己这麽说的时候，比谁都还失落吧。｣
八田母亲笑着。
经过短暂的冷静消化後，伏见比往常迟钝半拍的思绪才意识到眼前的女性正把自己当作倾诉对象。
想聊聊是吗……可这样真的好吗？竟然把儿子的朋友当作倾听对象，一般人不会这麽做吧。伏见满是讶异，对於八田家奇特的思维又增添一笔，不过紧绷的情绪也稍稍卸下。
见八田母亲有意继续说下去，伏见拿不定主意是否该中断对方说话。
他不是个喜爱听人闲话或者乐意倾听他人心事的类型。很多时候，只要是与他无关的都尽可能避免接触，能离多远就多远，最好是什麽牵扯都不要。反正他也懒得搭理，更不想花心思在那些自己认为愚蠢的事物上面。
麻烦、讨厌，甚至更多的恶心。
那看在他眼里，彷佛是小狗互舔伤疤安慰对方的家家酒闹剧，始终嗤之以鼻。
然而此刻他无法这麽想。
眼下正在诉说的是跟八田美咲有关的事，对方是八田的母亲，他不可能做到忽视的举动。
「八田美咲」这个人，对他而言是不亚於「自己」同等重要的存在。
与八田有关的事，伏见绝大部分视为自己的事，只有少数除外。
到底中断还是不中断？
伏见最後选择了後者，手指敲打键盘的动作跟随他的决定停止在Enter键上，安静聆听妇人娓娓道来潜藏於内心对於大儿子的浓厚关切。
｢美咲从不和我们提起自己在外头做些什麽，即使提到也总是含糊带过。知道他是不想让我们担忧，但做父母的怎麽可能不担心呢？」
叹了口气，五年前那个寒冷的冬天，八田偷偷收拾行李搬离这个家的光景彷佛历历在目。八田母亲无声地垂下眼，将焦距放在整理的衣物。
种种在八田离开家所产生的心绪像是海水倒灌般一口气涌现，让那双原本神彩奕奕的眼睛染上一层水雾。
隔着了张桌子注目八田母亲的伏见，突然觉得眼前总给人强悍印象的纤细身影，其实并没有自己印象中强大。只是很普通、很一般，一个单纯替自己家小孩着想的柔弱母亲而已。
「知道那孩子好面子、爱逞强，所以这些话始终没在他面前说过。」
默默以手背拭去眼角不小心溢出的眼泪，八田母亲轻轻摇了摇头彷佛在安慰自己。
｢作为他的母亲，能替他做的就是在背後默默支持，在他需要的时候给予依靠，我想这点猿比古君和他相处那麽久想必懂的。美咲外表看上去坚强，但其实内心也有脆弱的部分，要是没人好好守着，或许会干些愚蠢的傻事，而自己不自知也说不定……猿比古君，谢谢你愿意陪着我家那个血气方刚的笨儿子，如果没有你，阿姨我想必会比现在还担心那孩子吧。」
八田母亲抬起隐没在影子底下的脸庞。那双与八田几乎神似的眼眸，真挚地看向被震慑到说不出话来的伏见。
——不对，不是这样的。
——真正要谢谢的应该要反过来才对。
伏见下意识於心中别扭否定这份感激。
胸口被无形的压迫给压得很不适，一股气焰从身体深处由下而上想冲破喉咙，但喉间却被什麽给哽住，声音出不来，仅能以齿咬住唇肉的方式让自己保持镇定。
——我没有你想得那麽好。
五年的光阴，他真正陪伴八田身边的时间仅有短短的两年。剩下的三年，由於无法忍受八田的视线离自己越来越远，几乎用在无谓的挑衅和厮杀上面。
自私、心胸窄小，伏见觉得这样的自己根本不值得被感谢。
——不想这麽想，但真要感谢的话，应该向即使没有我，八田也能傻呼呼笑着过每一天的吠舞罗才对。
伏见自觉过去的三年，在八田的生命中参与的太少太少，即使是言归於好的现在也无法弥补那过大的空缺与遗憾。
因为参与得太少，所以用偏激的手段，强硬地要对方把自己带入心里——尽管里头全是负面情感。
因为想要对方的注目。
因为想得到对方浓烈的感情。
伏见刻意走了扭曲的道路，逼迫对方记住自己。他比任何人都还要明白自己给予八田的伤害有多重，不是三言两语可以简单带过。
要是时光能够倒转重来，他想尽可能阻止与八田间的决裂发生──曾经，他想过这样的念头。
然而这个想法迸出没多久，马上就被伏见自己给否定掉。
八田看到的世界与自己看到的世界不同。
八田眼里能接纳许多人，但自己始终只能是八田一人。
这样的差异，不管如何都注定导致悲剧上演，最後自己还是会因忌妒和失望做出同样的选择。
既然迟早都有这样的一天，不如维持现状，至少结局不差，算满意。
这麽思索後，伏见蓦地惊觉还能与八田走在一块，其实算是种奇蹟。
若是换作其他人，毋庸置疑只剩末路一途，只能说八田对於自己的包容不是普通宽大。
「阿姨，放心吧。美咲过得很好，工作很努力也结识不少朋友，不会有事的。｣
刻意避开敏感的部分，伏见选了较为保守的方式回应八田母亲。
八田正处在何处，做了些什麽，伏见深知那即便是八田本人也很难向家人解释清楚的问题。不管怎麽说，以一般人的认知看待｢吠舞罗｣这个团体，好歹也是所谓的街头暴力集团，正常父母是不可能接受自家小孩和暴力扯上关系。
八田不说，伏见自然不会多管闲事，没必要给自己惹来一身腥血，反正现在过得好就好。
这个家里还残留着八田的味道，伏见试着在记忆里描绘八田回家时，那张洋溢喜悦与温暖的轮廓。那充满元气的甜甜微笑，彷佛炽热的阳光点亮伏见心里深处。刺眼，却不伤人。
｢那家伙比阿姨想像得还坚强，不会因为一点挫折就被打败的，请信任您的儿子。｣
不同於以往慵懒没劲，伏见清秀的俊容少了份平时会有的阴郁，少见的柔和映在身上使整个人看起来有股说不出的温文稳重。
｢他很珍视你们。不会随便做傻事的，就算想做，在那之前也会被我阻止，不让他乱来的。」
他这麽说，声音里透着不容质疑的认真。
｢……｣
八田母亲久久说不出话。长着薄茧的手轻轻掩住因吃惊而阖不上的嘴。
在短暂沉默中，妇人清泠的声音从指缝间流出。淡淡笑声毫无阻拦得流入伏见耳里。
｢谢谢你，猿比古君。｣八田母亲明亮的眼睛笑起弯弯弧度，「你很温柔呢。」
伏见顿时被妇人直率的赞佩给怔住。然後很不自在地挪了脸上厚重的粗框眼镜掩饰自身的困窘。
哪里温柔了，我只不过是陈述一个知道的事实而已。
那个连回家也需要人陪的笨蛋，就是太爱你们才决定搬走的。
回想很久以前八田擅自对自己单方面谈吐心事的过往，伏见默默把视线投放到远处。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伏见没来由认为很适用八田与他家人身上。
八田说自己只有半个血缘，这个家总觉得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但其实八田的父母自始至终都有在这个家替八田美咲保留一份位置；而八田母亲所认为自家长子不再需要他们陪伴的想法，事实也正好相反。
刻意咳嗽两声，避开八田母亲满是感恩的目光。
「……阿姨，故意把美咲支开就只是为了说这些吗？」伏见故意扯回最一开始的原点，提起双手投入中断到一半的工作。
其实继续这个话题下去不是不可以。然而他实在不知该怎麽应对八田母亲对自己释出的善意与信任。母亲不输儿子的坦率个性，让他多次措手不及，某方面而言，难对付程度或许与自家烦死人的顶头上司相差不远，只不过麻烦的点不同罢了。
「喔、喔，这个嘛……」
八田母亲偏了偏头，漾起如同暖阳般暖烘烘的笑容：「是这样没错呢。和猿比古君说完心里舒坦多了。不过，的确还有件事想和猿比古君聊聊。」
伏见表现出惊异的神色，视线落到八田母亲轻薄的唇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