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糟心 — 舊日談(11)

十一月结束了,冬天依然凛冽地像在骨头里扎了刺,好几次去回诊的时候都是下雨天,诊所门前的学生只有她一人,等着那个小姐开铁卷门,等着今天进去又要说她这两个礼拜里多麽难熬。

除此之外向子郁不记得,走出来以後忘记了,隔了几个月忘记了,只知道自己再也脱不开了,就连日後搞丢健保卡的时候,担心的都不是被有心人盗用,而是没有药物的日子该怎麽过。

搞丢卡片那时是她最糟糕的时期,那会儿都快放寒假了,然而向子郁睁开眼睛就想死,只好不断睡觉,睡得忘了这是哪;也顺道忘了自己叫向子郁。她一天只吃一餐,剩下时间都在烦恼什麽时候去办健保卡,两条腿愈发纤瘦,老站不稳,成绩一落千丈,图也画不下了。而她还是得装作没事,在学期末的段考校排九十,她庆幸向理没说什麽,否则她又会哭的。

面对同学给向子郁的关心,廖咏海总是一句「你们救不了她啦」就给打发走了,之後老师会发现向子郁对自己的暴力,向理会接到辅导处的电话,对着在星期五晚上九点钟刚睡醒的她说:「我帮你挂了S医院的精神科,礼拜一晚上去看。」向子郁想要反驳,不、我自己有去诊所看……老师打电话跟我说你又在割手,你到底想怎样?你不是已经可以画画了吗?还有什麽不开心的?你要跟我讲啊。她吞下去想说的话,「说了你也听不懂啊,你如果能叫那个女的和那些人滚蛋,我就会好了。」日子会继续过,但向子郁睁开眼睛的时间比一根睫毛还要短了,正当那似污水流过的右腿渐渐褪回肉色,然而世界的暴力只增不减,冬日迎向结束,她却觉得此时此刻比以往都还要更冷。

寒假来了,美术班的作业比什麽都痛苦,因为一般的讲义还能抄同学的,但画不行。向子郁龟缩在家两天了,没出门也没吃饭,作业更是一笔没画,她想了想决定到小时常和妈妈去的咖啡厅坐坐,提着画板和画具就走了。

许亦宛见到向子郁便乐了,喋喋不休地说好久不见,你又长高了,怎麽好像更瘦了,有没有多吃一点?那样像亲戚在过年会说的话,向子郁听得笑了,因为连向理都没有那样子关心过她。她说今天来这里画作业,会多坐一下再走,许亦宛很是开心,你想坐到几点都没问题。谢谢许阿姨。向子郁点了一杯焦糖玛奇朵,四开的画板靠着桌缘,挡住她整个桌面。她画了又擦,擦了又画,一个下午过去什麽也没有,就像小学时一点一点存到五百块时,某一日再打开钱包发现它们全部不见了一样,那是一下子开不了口的失望与惆怅,向理那时气得去画室找主任,我家小孩的钱弄丢了,我想知道是不是这里有学生偷拿的。小子郁怕得躲在爸爸背後,第一次看见主任那麽复杂的表情。事後同学会和向子郁说:「你爸爸好凶哦!」她会解释,不,他平常不会那样的。

而再过几年向子郁会想通那些钱是被谁拿走,上了国中後她的保险柜少了六千块,但她对向理说,没事,就当我做了一场梦。只是向理不会算了的,他对着自己母亲的劣根性大骂了三十分钟。七十岁了,花钱如流水,不够用了,就从小孩房间偷拿,最後连儿子的金戒指和钻石都拿去典当,向理记恨她一辈子,结果大家都管他说小气,向子郁多想解释,不,不是那样的,他不应该是那样的。向理的自尊全被摔在那通婶婆打来的电话里头「阿理呀,你是不是都没给你母阿钱,她上个月跟我们借钱,这个月也来借钱欸。」婶婆操一口台语,听起来又夸张了一点,啊——向理本来不该是这样的,但因为他那七十好几,花钱如流水的母亲,结果变得怎麽样都好像很小气似的。

向子郁也小气了起来,不敢花钱买太贵的画具,最後也不去画室了。坐在咖啡厅里的那杯焦糖玛奇朵,是她少有的奢侈。即便如此,她的脑和手也是小气的,她想不到该画什麽,也画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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