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無名 — 第一章

幽深的夜里,漫天星斗似乎暗示着什麽,却没有人看得清苍穹。

浓重的雾气伴随着一抹黑色剪影铺天盖地而来,颀长的身躯染上微微银晕,虽然若隐若现,全身散发出的凌厉气息却是无法忽略。

剑眉如墨,目似星辰,鼻梁挺直,薄唇微抿,刀削斧凿一般俊美的脸庞没有情绪,墨色眼眸也是古井无波,只能些微的察觉到他的冷淡,和眉宇间无故令人揪心的哀伤。

他只看着天空,直到心中一直期待着的大红身影出现。

三千青丝御风而舞,玲珑有致的身躯被一层白色薄纱包裹着,外面披了件血色皮草,不断飘动的下摆犹如无尽绽放的玫瑰,美得令人屏息。

她戴着精致的白色面具,面具下的脸庞满是冷厉,那点温存被她隐藏到了极致,却还是在眼底暴露了出来。

她微微瞥了远处的大厦一眼,顶楼部署了组织里顶尖的刺杀高手,足足有二十位,全是为了那男子部下的天罗地网,可见男子实力的可怕。

男子隐没在雾气之中,女子凝立於桥之末端,一时之间,连空气都寂静了下来,似是要细细咀嚼两人间涌动的情愫和敌意,虽不致五味杂陈,却也相去不远。

“你……”别来无恙?

薄唇开阖,最後四字终究没能吐出,因为突然想起,他已经失去关心的资格。

女子冷然肃立,裙摆飘扬,上面绣着无数红樱,那是她曾经最喜爱的花,如今却成为她所恨。

一切和男子有关的事、物,她都是恨的。

穿上它,是个讽刺,她也乐得。

“你很好笑,知不知道?”她说,连声音都是美艳的,吐出的字眼却如此螫心。

男子没有回应,一双眼眸在氤氲中熠熠生辉,深沉如潭。

女子不得回应,眸色一沉,缓缓抽出背负身後的长剑,剑吟清越,冷光四溢,其上镂刻古老篆文,只一轻颤,空气便被割裂得嗡声响彻。

剑尖,直指男子,毫不留情。

“拿起殇,与我一战。”轻灵的声音回荡天际。

男子的眉蹙得像个永远解不开的死结,摇摇头,看似没有动作,实则手里已经扣着一把银针,瞄准了埋伏着杀手的大厦。

笑话,以他二十年来练就的敏锐度,怎麽可能会没有察觉到他们的存在?要是别人,早就被他以残忍的手法解决了。

纯粹只是不想给她难堪。

当然,也是不愿别人目睹自己的死亡。

“拿起殇,与我一战。”飘渺的声音再次传来,男子左手持针,右手抽出身後长剑,剑身修长,透明澄澈如水,闪烁着银蓝光泽,不加雕饰,只有剑身刻了个“殇”字,朴实无华却锋利逼人。

剑气高昂,震颤声远远传开。

刚刚抽出长剑的那一刻,女子的攻击便已到了眼前,她施展出自己引以为傲的剑法,朵朵银花绽放空中,盛开於金属的冰冷,凋零於火星的炽热,“铿”的一声,女子倒退数步,高跟鞋在地上留下两道沟壑,男子却巍然凝立,丝毫没有向後,孰强孰弱可见一斑。

女子神色有些黯然,却没有退缩,她一向如此,要战,便战到底。

长剑再次破空而出,挟带着滔天之势,如一条灵动的银蛇窜动,转瞬间到了男子胸口,在他的黑裳划出一道破口,却未伤及皮肤,显然力量还不到位。

男子身子微动,殇剑长展,如一缕轻岚拂过,在空中和银剑再次交会,绽放出耀眼的光华和震荡的声响,一黑一红,一银一蓝,如一出华丽而残酷的歌舞剧。

当女子因自己已经可以和男子过上十招而沾沾自喜时,男子手中银针已经如雨一般飞溅出去,二十个身影全数倒下,没有流血,眉间一个细微的小洞宣告了他们的死亡。

女子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烦躁,剑芒朝天一指,散出一道道的剑影,几乎是封闭了男子所有的退路,真正的长剑则指向男子的胸膛,此招无名,代表着两个字——绝杀。

同时,殇剑抛空,男子门户大开,眼里流淌着一股清冷,并无半分惊慌。

剑尖从後背穿出,被血染得通红,他踉跄了几步,蹒跚站立,身姿已无当初的傲然。

他伸手将穿透身体的长剑抽出,撕裂的痛让他弓起身,如迟暮的老人,当剑身落地,他还是站直了身。

尽管他真的好痛,好累。

却是为了维护自己被无数次践踏的卑微尊严。

眼前已经模糊不清,他看见一个白色身影朝着自己而来,当那温热的指尖触碰到他的手臂,他将之甩开,用尽了力气,自己则跌坐在地。

她强势的抓着他,好像在他的耳边呼吼着什麽,他却听不清了,也不想再听了。

滴落脸庞的温热液体,是什麽?是她的泪吗?不,怎麽可能,她怎麽可能会哭,自己可是完全不值得她落泪的,她也说过的啊!

恨?他不恨,在岁月的冲蚀下恨算什麽?爱?爱又算什麽?

他不知道爱到底是什麽,是蚀骨的毒,亦或是腻人的蜜,他只知道,过了这麽久,爱早已变成可有可无的东西。

口口声声说爱的人们,却因富贵而舍弃彼此;口口声声说爱的人们,却因权势而背叛彼此;口口声声说爱的人们,却因名利而厌弃彼此。

所以爱根本什麽都不是。一文不值。

猛的睁开眼,他看见了女子的面容。和十四年前,两人相遇时相差无几,依然清秀,却多了几分贵妇的风韵,是他心心念念了多年的脸,也是他屡屡想要遗忘的脸。

他终於看清了女子嘴里喊的句子。

“不要走。”

嘴角硬是勾起冷笑,漠然了多年的脸庞再次出现一丝情绪显得僵硬,却也格外讽刺。

女子怔住了,泪落得更急更凶,如倾盆的大雨滂沱。

他被紧拥入怀,扑鼻淡香令他作呕,曾经眷恋的温柔乡,如今却是他尽全力要逃离的地方。

於是,女子再次被他推开,最後了,他再也没有力气了。

只不过是怕了。

就只是怕了而已。

在死亡之前,那些被尘封的心殇,那些刻骨铭心的过往,都显得不是那麽重要,不需那麽执着,也不会那麽痛了。

一切,都因为他的死去而烟消云散。

是啊。

死了,就好。

天,是淡薄的蓝,而云,是阴郁的灰白。

空中飘下细丝般的雨,大地变得潮湿,人们纷纷躲到树下的乾燥处,皱着眉头寻思这场来得毫无预兆的雨。

不久後,雨渐渐大了,倾盆一般的滂沱,很快湿透了他们的粗布衣裳,发服贴在他们的脸上,却并未遮掩他们的视线,也盖不过那惊诧的神情。

他们看见天色渐转,一丝黑,一丝白,一丝灰,却并非黑夜的墨色,也非云翳的沉灰,而是皎洁甚月的银白,灿灿然的很是明亮,刺痛了他们的眼眸。

接着,雨骤然停止。

大地彷佛被洗涤过,纵是泥泞也显得纤尘不染,绿叶透出滢碧光彩,溪流晶莹剔透而清澈见底,如水晶一般反射耀人光彩。

天地之间,鸟语兽鸣层叠不绝,交织出一篇悠扬乐章,竟是意外的悦耳,似是在颂贺谁的来临,亦或是在吊唁谁的离去。

蓊郁的山林中,一个身着布衣的伟岸身影驻足仰首,俊脸牵起一丝笑意,手上的长杖轻点,脚下漫开一片隽蓝光彩,丝丝缕缕的凝成一个磬盘,约莫一丈大小,其上烙印无数,每一个都是他修为高深莫测的见证。

“凡间,怕要变色了啊……”薄唇开合,低沉的声音如音符流泻,磁性而迷人,深邃如渊的墨色眸子闪烁着一丝饶有兴味和忌惮。

“见到如此场景,师尊不知作何感想?”他身旁走出一个身影,窈窕身姿包裹着一层大红薄纱,眉目如画,无处不妖娆,无处不魅惑,在她面前,倾城绝色,也不过尔尔。

“何等大风大浪师尊没经历过?师姐莫要出此言,教他老人家听见怕是要不快。”男子轻笑,女子略一勾唇,脚下也荡开一个足有两丈长宽的磬盘,呈血色。

“不过这是什麽场景,凡间要发生什麽事了麽?”

“嗯,我也想知道,为何师尊临行前没有告知咱们。”女子一沉吟,伸手裹紧了身上的红纱,不知不觉的,空气降温了不少。

两人脚踏磬盘,腾空一跃,竟浮空而没有下坠,地面上的人们恍若未觉,仍惊惶的看着天空,那陡然出现的一点妖紫。

如星辰般璀璨,周围萦绕着紫色雾气,空气随着紫芒的出现而沉重,使得他们的一举一动都犹如在泥泞之中,浮空的两人也不例外,脚下磬盘从边缘开始碎裂,以极快的速度消散成光点,最终两人狼狈的落地,而磬盘恰好完全消失。

“怎麽回事?”女子皱眉,“这紫点怎麽如此古怪?”

她试着展磬盘,却是多次未果,只觉丹田彷佛有什麽东西压着,连流淌於经脉的灵力都受到阻碍。

“师姐看!”男子手指天空,沉稳的语气首次有了波动,如翻腾的浪。

那天静了不过一瞬,厚重的云层便疾速翻绕了起来,那色泽浓重如墨,遮蔽了苍穹,使得天地一暗,陷入夜一般的暗沉寂寥。

唯有的光点,便是未曾被遮盖的紫芒,漫出极其诡谲的光,如同在大地披上一匹艳紫地毯,一切都被染上了紫彩。

然而,这都不是他惊讶的地方。

四方苍穹,十轮硕大银月冉冉升起,牵引了江海逆流,浪涛掀飞,一片银白之中似乎凝聚着什麽,只听得剑鸣铿锵,如凤长啸,如龙悠吟。

俄而,他们便看清了。那是十柄顶天立地的长剑,剑身修长湛蓝,剑尖朝下凝浮於空,其上浮刻着古老朴素的篆文,以长剑为中心缓缓绕旋,波纹隐隐,竟是还在流淌!

若不仔细看,剑与剑之间连结的细丝便难以察觉,如蛛网般轻盈透明,也如树根般盘根错节,其中隐含着艰涩难懂的剑意,两人只稍稍一探,便被那锋利的剑气反噬得口吐血沫。

天雷隐匿於云层之间,如兽嘶吼一般发出轰然巨响,墨一样的黑,夹杂着碎金,不断在大地上劈出深沟巨壑,也点燃了燎原大火,无尽且迅速的蔓延。

大地剧烈的震动了起来,岩浆喷涌,江水翻腾,处处可见被湮没而死去的凡人,刻刻可听见那痛苦的嘶喊咆哮,凡间,俨然是一片生灵涂炭。

“师姐——”男子惊声大吼,伸手扶住被空中落下的焰火砸中胸口的女子,那火并非一般的火焰,竟直接烧透了她的仙障,进而伤害到无灵力护身,形同凡人的她。

她的双眼陷入一片空洞,身躯瘫软在男子怀里,张口闭口皆是鲜血喷涌,显然已回天乏术。

“走……”她用尽最後一丝力气低声道,终至闭上双眼。男子虽面露不忍,却依然用灵力掘了个坑,将她的屍体轻放在里头,土壤掩盖,她的倾城面容再不复见。

他接着抬起头,狠厉的望向银紫的天,眼里一片愤恨。

“师姐……我必为你报仇!”

如絮的仙气缭绕着蓊郁山林,偶尔盘旋鸣叫的仙鹤身後曳着七彩流光,除却山林鸟兽的啼声,这里简直一片寂静。

入此林如入水墨仙境,四周仍是高可参天的松柏,却见无数山头高耸入云,全是青翠如碧玉的浅绿,恍若以玉雕成;瀑布滑落山头,半隐於浓重水雾之後,银白光泽四溢,一如银河落九天,澄净的水流淌於群山之间,沿着地面的低矮处而去,这里是淮水的起始,淮门因而得名。

山头说陡并不太陡,说平缓也不太平缓,无数屋舍依山而建,蓝色身影穿梭其中,远看就像一个个蓝色光点。

无极山,位於群山之央,为群山之巅,并无苍翠植被,呈现黄澄澄的一片,也并不显得光秃,在太阳的照射下反而显得金亮。

虽说是群山之巅,山顶却意外平坦广阔,正中央矗立着一座巍峨宫殿,由翡翠所筑,通体碧绿剔透,表面却并不光滑,镌刻着细密而精准的暗纹,淡淡的银光闪烁,铺盖了整座宫殿,位於云巅,并无杂音干扰,气氛祥和而静谧。

里头,数人跪坐软榻,一身轻薄曳地的袍显露他们的仙风道骨,人人容颜皆如玉,气质丰神俊朗,举动优雅得体,乃极仙。

主位一人盘坐,面色凝重的望着远处,凡间的方向。

“苓儿的命牌,碎了。”他轻道,“凡间将出世的究竟为何,竟可灭杀我门强者?”

座下一人挑眉,神色微有恼怒。

“枉费门主拿尽天下消息,却是无法预料那鬼怪的出世。”

还未出世便已灭杀凡间千万生灵,不是鬼怪还是什麽?他的言语可说毫不留情。

“门主修为和尊位皆为仙域至高,连门主都拿捏不准了,我们如何能知?”那人身旁,身着灰裳的男人低声道。

“老夫今日翻阅上无经,寻思出几处与凡间景况相符者,分别是……”太云东辕话音顿了一瞬,“极魔出世,和神魔出世。”

座下顿时譁然,面对众人的大声质问,他面容忧愁,久久才开口。

“依上无经所言,若是极魔出世,紫辰高照,六月飞雪,银月高挂,江海通天,亿万生灵覆灭……这极魔神魔皆是相同,但……”

“但如何?”座下那灰裳男子问道,语气很是急促不耐,太云东辕淡淡看了他一眼,竟蕴藏无尽威严,使得後者顿时噤声。

“神魔君临,天下存亡,在其一心。”

毫无疑问的,惊呼声如激浪般荡开,一人猛的起身,语气饱含惊怒。

“既然如此,他必不能留!一旦留下,只是我仙界的祸害!”

所有人皆没有出声,反对,亦或是同意。

“门主一向慈悲为怀,怎能容许你如此胡闹,视生命如草芥!”一个坐在太云东辕下首的雍容老妪皱皱眉头,轻声道,语气带着不容置喙的责备。

须知,今日聚集在无极之巅的全是仙界各大门派的掌门,是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存在,心高气傲的他们,哪能忍受如此责备?

“不然仙子说说,这事该如何处理?要是仙子能提出比在下更好的对策,在下必不再多话。”话音落下,火药味已浓烈。

“都别吵了,依老夫看,便静观其变,倘若他怀有恶念,仙界必除之!”太云东辕沉静的说道,眼底一闪而过的厉色使两人噤了声,随即恢复一片平和。

“依门主之见。”众人有些满意的行礼,有些却是紧蹙眉头,郁色毫不掩饰,最终拂袖离去。

最後,只剩他一人坐在偌大宫殿之中,从怀里掏出一面玉牌,其上刻了“尘”字。

“绝尘,你可千万不能有事……”

他的声音,自然不会有人听见,而外头,那主战的男子对长老的低语,也并未被听见。

“东辕老头不愿灭杀那怪物,那麽便由本宗主来消灭这祸害!”他冷冷一笑,“即刻召集门徒,随本宗主下凡降妖!”

黑沉沉的云翳依旧旋绕,大地恢复一片沉寂,犹如死亡。

伊绝尘凝立风中,衣袍猎猎,黑眸彷佛吸纳了所有光芒,他静静的看着那点紫芒,不知在思索着什麽。

脚旁的地下还躺着他视同亲姐的她,这辈子唯一的亲人,却因那火球而化为虚无,教他如何不恨,如何不怒!

他却异常平静的看着一切发生。

是在等着什麽,等着谁吗?他也说不清。

偶然瞥见天边那光芒淡淡,他的瞳孔骤然一缩,简直不敢置信他所看见。

十个尊贵的身影缓步而来,并非实质,释放的威压却更甚实质,转瞬间便摧毁了方圆百里之内的一切事物,将一切化为尘土,若非伊绝尘早已离开百里范围,他必将灰飞烟灭。

随着祂们的接近,一股悠远古老的气息弥漫,他绝不会误认其中参杂的神气。

上古神兽!

一阵讶然过後,他便开始疑惑了——到底是谁的出世,足以出动上古神兽?

灭杀也好,庆贺也好,能够令上古神兽现身的生物,无疑是他无权挑战,甚至杀害的。

当空气停止颤动,天崩地裂之象不再时,那少数幸存下来的人们纷纷探头,原以为适才的异象已经足够他们惊惧得无法回神,现在的画面却足以烙印在他们脑海里直到永远。

空中,十个身影凝立在十轮银月之下,十柄海剑之上,顿时霞光满天。

白泽尊贵的身躯在一片银白光芒之中端坐着,睿智的眼眸扫视天下,见到一片荒芜,却是无动於衷。

夔的庞大身躯隐没於狂风暴雨,雷鸣一般的嘶吼声响彻云霄,尤为凄厉可怕。

凤凰周身燃烧着灭世之火,尾羽长得看不见末端,如柳絮一般轻盈的飘荡,每一片羽翼都闪烁着瑞光,光华绚烂夺目。

麒麟龙首微扬,周身萦绕着有如晚霞一般的橘红仙气,映照着祂的身躯瑰丽无比。

檮杌以黄龙之身现世,吞吐息壤,止天下之水,万丈龙身隐匿在云层之间,只能隐约看见跳跃其上的星光。

獬豸通体墨黑,额上的独角闪烁着法则的圣光,双眸炯炯有神,彷佛照亮了人间丑恶。

犼仰望天际,一张嘴便是嘹喨的长啸,尖长的双耳卷曲成优美的弧度,更为祂增添上几分神意。

崇明鸟状如鸦,鸣似凤,双翅无羽,眼瞳明亮,身姿优雅。

毕方通体幽蓝,火红斑点,嘴喙洁白,一只长腿收拢在身下,修长的身形铺天盖地,隐隐可见火之光彩和木之碧色。

饕餮匍匐虚空,祂没有轻灵优雅,亦没有尊贵睿智,如山的身躯出奇沉重,释放出的压力竟压垮数座巍峨山峰如同吹灰。

随祂们的到来,紫芒也开始有了动静——它慢慢的碎裂开来,如蛋壳一般喀嚓作响,每瓣碎片皆是妖异的银紫色,穿透了墨云,缓缓落进贫瘠的土壤,中央那最为耀眼的光芒,也缓缓的落地,为焦黑的荒土所埋没,十双颜色各异却同样炯然的眼眸全都盯着那紫芒看,一刻都不离开。

有一瓣便落在伊绝尘脚边,那碎片刚刚落地,便以极快的速度长出幼苗——那竟是颗种子!

他惊讶的眨眨眼,却在那转眼间,幼苗已经长成一株茂密的花树,其上的淡粉色花朵是他平生未见的,他自然不知这花有个极美的名字——樱。

荒凉的大地很快被花树覆盖,徐风拂过带下了轻盈的花瓣,也卷起了微薄的香气,淡得几乎无法闻见,却无故使人陶醉其中。

而那最大的种子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成一株参天花树,褐色枝桠犹如一只大掌撑起了苍穹,细小的花瓣乘风萦绕树干周围,遮蔽了天空的墨色云朵在它长成的瞬间蜂拥进花树之中,灿银再次洒下,映照着那花树愈发圣洁无瑕。

花树停止生长的那一瞬间,树的表面竟泛起一层玉石光泽,同时出现的还有一个镌刻着细纹的巨大法阵,在树梢旋转着。

“诛天!?”

上无经中,记载着世间各种奇异之象,其中一页便画着这样一个诛天大阵,他能一眼就认出来,是因为大阵中央那交战的一神一魔。

左方的神身着白衣,一头黑发端正绾起,脚踩凤凰,手握断尘剑,身姿挺拔华贵,眼神与容颜皆是正气凛然。右方的魔着一身骷髅血衣,妖艳的红发张狂,张开的手掌之上凝浮离鸢长剑,脚下饕餮怒吼,狂傲而不可一世。

此画,名为诛天,而阵,便是诛天阵。

伊绝尘深深记得,画有诛天阵的羊皮纸底部,分明写着——神魔之魂君临。

其下还写有一段箴言——神魔君临,天下存亡,在其一心。

它只缓缓旋转着,便已释出无尽威压,甚至比神兽还沉重几分,伊绝尘无法,也不敢想像,当诛天阵有所动作时,这脆弱凡间该是如何惨澹。

空中十道身影环绕着花树踱步,似是在寻找着什麽,却久久未果,祂们急躁的加快了速度,唯有白泽看向穹顶那诛天大阵,迈着不急不徐的步伐往那儿走去。

身後九头神兽见状,也跟着祂踏上足有万丈的高空,祂们在接触到诛天阵时并不停下脚步,竟是没入了诛天阵之中,而那阵纹只如同涟漪一般荡漾了几瞬,便又平息了动静。

当伊绝尘感受到经脉的压力变得不那麽沉重时,他连忙在周身凝出一道厚实仙障,脚下磬盘光芒虽黯淡了不少,却也是足够强大。

也就是在他凝出仙障的同时,诛天阵开始如藤蔓般延展,所及之处皆是飞雪满天,挟带樱花的馥郁香气,却也暗藏可怕的杀机,他亲眼看见那飞舞的鸟儿在接触到银雪之後全身冻结,摔落地面成了千万碎片,一切不过眨眼之间。有了仙障阻挡的他顿时松了口气。

突然,一股异常的波动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视线所能及的天际线全被尘土淹没,各种啸吼充斥在空气之中,天空有仙鹤灵鹊凌风而舞,地面有灵玄之兽疾速奔腾,这些皆不是凡间该出现的鸟禽……那麽,牠们从何而来?

他辨认出一丝仙气,一丝妖气,也感受到一股浓重的魔气,目光不禁更加疑惑。

仙气,是来自仙界,妖气魔气,皆是来自魔界……但他听闻魔界早在百年前就已封闭,任何形式的通道皆被仙尊太云东辕以一指之力摧毁,这些来自魔界的魔兽又是如何下凡?

猛然意识到了什麽,他脸色微微苍白,仰头望天,剑眉紧蹙。

希望,一切都不是自己所臆测的那样,否则……

覆了细密白毛的脚掌落地,却深深陷入,同时激起了几片轻柔花瓣。

山峦叠嶂於大地之极,泼墨画一般带着仙意和素雅,偶尔听得一声清啸,却是无数仙鹤盘旋,身後拖曳着洁白长羽,轻盈得如彩带一般飞扬。

大地被一层淡粉的花树覆盖,醉人的花香并不太浓郁,很是沁人心脾。

浏览着眼前绝景,白泽不禁忆起凡间流传的虚幻仙境——桃花源。

这副画面,却是比桃花源更加虚幻灵动了许多。

不经意的瞥见树干四周飞舞欢笑的粉色生物,杏色睿智的瞳眸微大,能吐人言的嘴轻咦了一声——那不是早在千万年前就已灭绝的花灵一族麽?怎麽会在这里出现?

其余的神兽皆飘然落地,唯有饕餮发出沉闷的碰撞声,祂们缓慢前行,对於一切事物都感到奇异,虽然神魔之魂已降临第三次,祂们也恭迎了三次,每次却都能带给祂们无尽的意外。

例如,天空之中那朵凝浮於空而散发无尽仙魔气息的樱花。

樱花共有五瓣,每一瓣皆如静水一般透明平滑,如轻羽柳絮一般轻盈飘逸,数缕雪银和墨黑交织的细丝流淌其中,透过丝与丝的缝隙隐约可以看见那静止於樱花之上的一抹银黑色光芒。

那是神魔之魂的本体。

祂们踏上虚空,环绕着那静得诡异的神魔之魂,虽然连身躯都还没有,却已降下媲美神兽的威压,在祂们靠近的那一刻更是沉重得令花灵都静了下来。

它们匍匐在地,彷佛子民朝拜着无上的帝皇,眼神和动作皆虔诚无比,小小身躯甚至微微颤抖着,这也令白泽越发的惊异。

花灵一族在未覆灭之前曾以不可一世的狂傲闻名天下,甚至当时的神皇都无法使之跪下甚至朝拜,而眼前神魔之魂……何德何能?祂无法得知也无法置信。

於是乎,看向那缕魂魄的眼神也少了那麽一丝高傲。

“吾等,恭迎神魔之魂降临。”祂们齐齐俯首,神色煞是虔敬。

此时,魂魄微微闪动了,却也只是瞬间,之後便再无动静。

似是察觉到了神魔之魂的微微一闪,白泽朝着身後神兽点点头,祂们的身躯慢慢虚化,最终变成十道颜色各异却同样闪耀的光,溶进了神魔之魂,消失不见。

几只花灵悄悄抬眸窥看,却立刻被反伤了灵魂……笑话,堂堂神魔,岂是小小花灵可以用眼神亵渎?

它们只能透过映照在地面的十色光芒隐约窥探上头的模样,想必是光怪陆离的。

此刻,神魔之魂剧烈的震动着,在银黑之上,十色光芒交杂,原本平静的小世界也染上了光,浓重如油彩,妖异而艳丽。

一片光怪陆离之中,那慢慢凝结的脊骨并不明显,随即,犹如婴儿般蜷缩着的一具骨架出现在光芒之中,十色之中的赤红光芒霎时消散。

天边,异彩四散。

看着一丝丝毫光迅速靠近顶天的那株樱花树,伊绝尘的身形隐匿在树林之中,气息收敛到了极致,犹如一个凡人。

他知道那是什麽,却也不免被那庞大阵仗给惊愣了一会,无数柄长剑之上承载着身着青袍的仙人,除了为首的英俊男人以外个个面带惊色,显然对於眼前的奇景感到不可思议。

一见到那边缘绣着长剑的青袍,他便已猜出来者身份——倚剑宗,而那男人他更是见过无数次,是为倚剑宗宗主落无痕。

他嘴角带笑,墨如曜石的眼眸闪动着危险的光,气势更是凛冽而慑人。

“诛天阵!”他一口道破那诛天阵的威名,嘴边的笑已从讥讽变成轻蔑。

“众弟子听令——”他停顿了一息,以确保众人皆专注的看着他。

“三日之内,破此诛天大阵,灭杀其中妖物!必不能使妖物成功出世!”他的声音穿透了空间,震得众人耳膜发疼,他们齐声道了声好,便是环绕着那顶天花树,手指掐动连伊绝尘都陌生的法诀。

“轰——”一声轰鸣,青色的光照亮了半片天空,花树表面却是毫发无伤,连一点摇动都未有。

“子乱,子华,子旒,领半数弟子全力攻击诛天阵。”落无痕冷冷一笑,轻声指挥,自己则拂袖变出一把太师椅,斜坐其上,静静观望。

轰击,震荡,漫天硝烟和尘雾,遮掩不住他冷冷的微笑和蛇一般的目光。

漫天舞动的花灵聚集於空,那透明樱花的周围,它们澄澈的双眼反映了那缕魂魄每一丝的变化。

原本的十色光彩只剩下七色,而魂魄已不只凝出骨架,如玉的骨骼之上还攀附着银紫色经脉,然而,那错综的经脉却与人体略有不同……不,那根本不是人体该有的经脉形成。

却偏偏,有着人的形体。

色泽消隐的速度,渐渐快了。

待到最终的白光没入已凝形的婴孩体内,外头,不知不觉三天已过。

不断轰击着花树的倚剑宗弟子们,眼眶泛起深深的青黑,力道已大不如前。他们已经累了。

落无痕渐渐不耐,他收起那把太师椅,喝道:“众弟子退开!”

那被弟子重重包围的树干显露在落无痕眼前,他手指法诀一掐,灵力顿时在周身凝成无数把长剑——形色各异,剑意却皆是锋利。

“无痕!”

剑气刚刚释放,一抹怒气冲冲的声音便在耳边响起。

太云东辕领着淮门百众疾驰而来,脚下竟是踩着半座无极山头,飞行千里而毫无颠簸减速,足见太云东辕灵力之深厚。

“你这是在做甚?老夫早已明令,待神魔之魂出世再做定夺,你现下又是在做甚?”

连问两次做甚,太云东辕的怒气一点都没有平复,反而更加高涨,他踏空而来,绣了流云的宽大蓝袍无风自鼓。

“嘿,东辕门主,在下敬你是仙界至慧之士,却不想也有如此糊涂的一天!”落无痕冷笑一声,“门主看看,这凡间如此生灵涂炭,凡人屍横遍野,遍地焦土贫瘠,这不,神魔还未出世啊!”

见太云东辕没有反驳,他又再次开口。

“千年前极魔降临是怎生光景,门主又是如何果断决然,怎会在千年後的今天变得如此优柔寡断?”

“够了。”太云东辕沉沉一句,瞥见落无痕脸上挂着得胜的笑意,眉头不禁一蹙。

“老夫今日来此,本是为了灭杀神魔,你不用再多说……”他话音一转,“却不是因为你那冠冕堂皇之由!若今日神魔出世,首要敌人必定是我仙界万生!种种因果皆因汝之急躁!身为一宗之主,你的行为实为我所不齿!”

落无痕被骂得个面上无光,冷哼了一声,御使万剑朝树干射去,入木一寸,却是未能伤及树干分毫。

“退开!”太云东辕冷冷斥责,手掌凝出一轮浑圆金盘,其上篆文在灵力的催动之下浮散开来,形成一道金色锁链。

“临,诀。”他低声念道,金链之中一字突地放大,虽无法辨认,众人却都知道那是临字的篆文。

那字牵动着锁链疾速飞旋,如金蛇一般扭动着身躯,眨眼间已距树干不过半寸。

“嚓——”

似乎有什麽碎裂了,却并非是那看似为鱼肉的树干,而是那刀俎一般的金字。

“呵……”无意似有意的笑声,太云东辕微一侧目,却是找不着笑声所向,刚刚疑惑了,却见诛天阵中央缓缓荡漾开粼粼波纹。

那波纹向四面八方散去,挟带淡淡香气,所经之处皆是春风醺然,草木疯长,因神魔降世而死去的生灵恢复了呼吸,近乎贫瘠的土地如冰一般化解,散发着土木气息,一切彷佛都要倒退回最初始,举目之间无不生机勃勃。

“呵……”那笑声再次响起,这次更加的清楚也更加虚弱了,蕴藏深深无奈,同时含有魔的妖邪和神的慈善。

似乎还有那麽些微的讽刺和恶毒。

太云东辕冷下了脸,瞪了落无痕一眼。

“无痕呐,你很好!现下再看,何来生灵涂炭之景!老夫被你蒙蔽了眼!”

落无痕望着地面上那一片欢腾之气,脸色煞是难看。

“哼,此事,落某担了便是,门主莫要再咄咄逼人。”

太云东辕又是冷哼一声,不再言语,眉眼示意,淮门弟子便要出手。

“停下!”一声暴吼,弟子们顿时停下了动作,看向浮空的伊绝尘,眼神微有错愕。

“尘儿,速速离开!这神魔之魂需死!”太云东辕刚刚松了一口气,一见到伊绝尘,心又揪了起来。

“师父从小教诲,需慈悲为怀,而今却做出如此荒唐之事,教弟子如何信服於您?”他言词凛然,傲然身影凝立风中,自有一股浩然正气。

“尘儿!休要口出狂言!他杀了苓儿,你还要包庇他!师父从小也教导你们要明辨是非善恶,你难道忘了麽?”太云东辕话音震天,呼吸不觉粗重了几分。

“徒儿知道师父真正目的,莫要再对弟子乱言。”伊绝尘皱了剑眉,薄唇开阖间净是对太云东辕的质疑。

“啪——”

伊绝尘嘴角溢出一丝殷红,手印占去半边脸颊,有些肿。

痛,直达心底。

“放肆!”太云东辕怒斥一声,虽有愧疚却没有表露,怒颜泛红。

“走开!”太云东辕再是一吼,宽袖卷起一阵狂荡的风,伊绝尘如何能挡?当即被刮得向後数步,背脊狠狠撞上屹立的树干。

却并没有疼痛,也没有碰撞之声。

伊绝尘双目一黑,睁开眼却再不是外头情境。

这是什麽地方?

眼前景象和仙界如出一辙,只是多了分妖异,少了分出尘,隐约还有些诡谲。

他蹒跚起身,惊觉周身灵力却是无法御动了,诡异的法则在压制着。

空中那悬浮的樱和婴孩首先攫取了他的目光。

那婴孩蜷缩着,小小身躯如白瓷一般的反射着花瓣的光彩,不动,一如没有灵魂的空躯体。

看着他,目光柔和。

伊绝尘知道,是这婴孩救了他,否则他必定身受重伤。他也知道,眼前这犹未睁开眼的孩子已和整个仙界为敌,或许是不死不休。

婴孩身旁飞旋着的花灵一见到伊绝尘,睁大了小小眉眼,连忙托起婴孩的身躯飞到伊绝尘眼前,竟是毫无戒备。

那透明的花儿倏地钻进婴孩额际,绽开一朵血色圣花,连同花灵也一同被封入。

婴孩到了伊绝尘手里,竟是缓缓幻化为狐形,精致小巧的九尾软软垂挂,尖端带红,一身洁白无瑕,那红花显得分外刺眼。

九尾妖狐?是了。他听闻,魔界至尊便是尊贵的九尾妖狐。

但神魔之魂怎会是妖灵之身?上古神兽又怎会容许如此错误?

分了神,怀里妖狐似乎瑟缩着。冷麽?

脱下外袍牢牢裹住妖狐,他才猛然意会过来——突如其来的怜悯之心,忒也奇怪了,自己是怎麽回事?

尤其,还是对於仙界一向为敌的妖灵?

暗自一笑,他手指不经意拂过牠的腹部,心中隐隐感到不对劲。

灵识探放,竟未感受到半分灵力气息。

怎麽回事?

心底突地闪过那一幕——波纹自诛天阵漫开,所经之处生机繁盛,生灵复苏……

可说是件极其矛盾之事,毁灭和重生,唯一差别或许仅是有意和无意罢。

牠是善良的,是有情的。无庸置疑。

散尽修为,只愿天下平安。

相较之下,外头为了仙界存亡而奋斗的仙却无情得多,只是伊绝尘下意识不愿批判。

然而,他不知道的真正原因,却是因为救了他。

使得尊贵的神魔沦为凡人一般,他并不知道。

睁开眼,单纯之中略带迷蒙。

胸膛一起一伏,牠发觉自己正蜷缩在青年的怀里,身子被精壮的手臂弯着,青年的身体温热,以不会遮挡徐徐微风的姿势瞌睡着。

他是谁?

尽管初出世,牠却知道过去数日所发生的一切,谁,做了什麽事,那丑恶的眉眼,牠知道得一清二楚。

啊,是了,他是那只身阻挡攻击的人。挺拔的身影略显单薄。

是自己救了他,代价是——修为散尽。

一如高傲的神跌落九霄,化为蝼蚁。牠竟是不悔。

“小兽。”伊绝尘唤道。他醒了。

牠能说什麽?话说不出口,尽管听得懂。

伊绝尘瞧见妖狐额际的红花发光,数只花灵翩然飞出,环绕身侧,有一只停在他的肩上,使得他身上沾染了淡淡香气。

一人一兽,未有交谈。或许沉默代表所有言语。

伊绝尘眼底始终残留一丝愧疚。

诛天,渐渐黯淡。一月已过。

他们知道这代表什麽。时间不多了。

看似寻常的一天,无数匹练几乎覆盖整片苍天,花树依然巍然。

突然,天摇地动。

覆满地面的花树陡然一震,无数花瓣飞旋而上,环绕着中央那巨人一般的花树,而枝干早已消散成轻烟。

由下而上,那无数弟子攻打了无数日子的枝干缓缓消失,淡粉花瓣凝聚空中,越发快速的旋绕起来。

那由江流凝成的长剑在天际合而为一,化为流光窜进花瓣之间,十轮银月无声下沉,天地恢复一片寻常光景。

诛天阵也化为漫天星光,照映着那花瓣越发灿烂。

仙人们眯了眼,渐渐看清了花瓣之中的景物——中心之处,正是由光点缓缓凝成的一人一兽。

太云东辕心中已掀起了惊涛——那,是神魔之魂!?神魔之魂,是妖灵!?

当下,杀意更加决然。

早在百年以前魔界就被封印了起来,本以为此生不会再见到妖灵一族,却不想如今以此种骇人的方式再次遇见。

妖灵,本就该死!

伊绝尘眨了眨眼,待到视线恢复清明,他看着太云东辕身旁那抹倩丽身影,不禁一愣。

“师……师姐?”

紫苓在看见伊绝尘怀里那九尾妖狐後眉目倏地沉下,暗自传音,语气,是毫不掩饰的厌恶。

“师弟,将那妖物交给师父。”

神魔世界里,他教会妖狐行人良善,教牠明辨善恶是非,给牠讲了自己百年来的经历和故事,甚至与牠探讨了人的美德和邪恶。

却唯独没有与牠讲——外头,无数人正等着取牠性命。

为了天下苍生吗?

谁道貌岸然,谁又是真实?

他用一个月,通透了旁观者清之理。真正的通透,或许只在此刻。

他也会变成一个道貌岸然的仙麽?一旦将妖狐交出去,他便会沦陷,甚至迷失。

最终的最终。他无法忤逆紫苓半分。

像个母亲,却更甚母亲。她已不单只是师姐的身份。两人之间千丝万缕,理,竟也是理不清。

且,他的把柄也握在紫苓手里。他无力忤逆。

那一瞬间的迟疑,却是落了口实。

“绝尘师兄分明是被妖物给迷惑了心智!不必与他多说,直接夺来便是!”

一个面目冷肃的青年冷声道,或许是为了在千人之中脱颖而出,进而有机会成为内门弟子,他率先出手。

“嗷——”

只觉妖狐纵身一跃,伊绝尘的怀里空空如也,小巧身影稳立於空。

青年手掐法诀,一出手竟是狠辣杀招,流水般的光丝看似柔弱无害,其中蕴含的力量却是连太云东辕都挑了眉。

妖狐足尖一点,一股气浪猛然激荡,无形几乎化为有形,隐隐可见汹涌波涛。

竟是澎湃到了极致!

空气震荡出铿锵之声,如刀剑碰撞,波动远远扩散出去,霎时间刮风不止,诸多弟子被掀飞了去,在空中翻滚了好远,五脏六腑皆已重伤。

站在牠身後的伊绝尘却是毫发无伤。

蓬松的九尾牢牢护住他的周身,不留一丝空隙。

妖狐竟在关键时刻也不忘护住他。

心底彷佛淌过一流什麽,然而他无法攫取也无法分辨。

“大胆!”

眼看青年口吐鲜血,太云东辕怒吼一声,袍袖一拂,一股劲风如刃,在妖狐还无法反应的瞬间便已割裂牠的身躯,渗出殷红。

妖力恢复还不足一成的牠,没有经验也没有法诀,牠并无得胜的资本。

不过刹那,牠便已是遍体鳞伤。

“绝尘!”紫苓再次传音,急促而薄怒,他甚至听出一许威胁。

伊绝尘大手紧握,缓缓阖上了眼,然後再次睁开,痛苦,然後愧疚。

“对不起……”

灵力化为一道枷锁,悄悄来到妖狐头顶,太云东辕见了嘴角一勾,妖狐却是丝毫没有察觉。

“缚灵锁,落。”他轻声念道,枷锁在落字响起时瞬间落下,牢牢捆住了妖狐的四肢和九尾。

缚灵锁为淮门十大圣器之一,一旦被缚便无法催动灵力,更无法挣脱。

妖狐可说是缚灵锁所绑缚过最尊贵的妖灵了吧。

妖狐先是一愣,接着猛力挣脱,但况且不说缚灵锁乃圣器,光是凭着牠现下的状况也完全无挣脱的可能。

“妖物!”

那被震伤的青年啐了一口,灵力一放便将妖狐给伤得口吐血沫。

“休要伤牠!”太云东辕淡淡道,“将其押入我淮门天牢,三日後五星降斗之时问斩。”

五星降斗,是每年魔界重新封印之日,太云东辕特意挑了这麽一个时间点,莫非是……

“门主发话,我等自是遵从。”落无痕淡淡一笑,胸前作揖。

“无事的话便退下罢。”

太云东辕冷冷扫了他一眼,拂袖便回到无极山头,众弟子匆匆踏上後转瞬间已消失无踪。

落无痕面色依然带笑,眼里满是森冷光芒和舒坦。

“回宗。”

一声令下,倚剑宗弟子纷纷御剑离去,彻底消失在凡间。

花灵的指尖离开妖狐的额顶,浮空半尺,似是不愿沾染那覆上厚尘的石子地面。

妖狐四肢被沉甸甸的金属环贯穿,连九尾也穿透了过去,无力的瘫软着。鲜血流淌了满地,牠已无力挣扎,更是无力哭泣。

单纯如牠,怎能理解仙人的复杂心思?

牠只知道,伊绝尘背叛了牠,甚至抛弃了牠。

那麽牠一直付出的真心,又算是什麽?

理解,或许是折磨。於是牠的思绪沉於空白。

“小兽……”

铁杆外,高大身影投下半片阴暗,遮挡了本就不甚明亮的灯火。

曾经多帅气迷人的他,在牠看来竟只剩恶心。

牠并未睁开眼。

“小兽……小兽?”他打开了牢门,欲伸手将牠揽进怀中。

月白的袍沾染了灰暗的尘。

妖狐猛的缩了一缩,周身传来痛楚如刺,狠狠扎进牠的心底,嚎叫已然沙哑。

“对……对不起!”

那人以为自己弄痛了牠,慌乱道歉。

四下无人,这是演给谁看?

还是没有睁开眼,藏好了那抹厌恶,面无表情。

他叨叨絮絮的不知道说了什麽,多是一个月以来的回忆吧,还有满满的道歉,他似乎不懂,道歉於妖狐,已不是那麽重要。

道歉了,废了的修为还能回来麽?即将失去的生命能再回来麽?

既然无法,道歉何用?

“你的修为……”那人似乎发现了什麽,声音里突然掀起怒意。

“他们废了你的修为!?”

铁环穿透的,皆是牠赖以修炼的经脉,修为如何能不废?

“对不起……我对不起你……”

装啊装的,不累麽?牠突然好想问这麽一句。

“师兄,时辰到了。”外头一人淡淡说道。

“嗯。”那人道,“小兽,对不起,师父心意已决,这件事我也无法置喙。”

解开了牠的镣铐,那人再不顾牠的反抗,强硬的抱起牠走向外头,人们早已入座,就等牠了。

牠被丢进一个木质小笼之中,悬吊於一法阵中央,那法阵还沉静着,刻画在玉质地面,极其庞大壮观。

“肃静!”太云东辕低沉的声音回荡,广场上聚集的众门派弟子瞬间闭上了嘴,偌大空间连根针落地皆可闻。

“今日乃五星降斗之日,然而今天不同於往年,我淮门除了再次封印霍乱天下之魔界,还要执行此妖物之死刑!”

落无痕淡淡道,他并未言明那妖物乃尊贵的神魔之魂,妖物二字,足以令天下厌弃,而神魔,却是会令人敬畏。

“那麽这就行刑罢。”太云东辕下令,他高坐金质软椅,如高高在上的帝皇。

数人飞身而下,一个个皆是一宗之主,身负高深修为,足够法阵的发动。

“嘻嘻嘻嘻——”

正当他们捏好了诀,虚空之中,阴森的笑声突然响起。

“何人!?”

太云东辕心中一阵颤动,那声音,隐隐有种熟悉之感。

“嘻——没想到本尊闭门百年,你仙界倒是一点儿长进都没有啊!”

本尊?他是何人,竟自称本尊?

所有人皆疑惑的望向声音来源,却是无法看见任何事物。

“落无痕,你怎麽就不说,笼中妖物,是当今最为尊贵的魂魄,神魔之魂呢?”

此语一出,众皆譁然——神魔之魂,那只存在於传说的魂魄!?

而落无痕,竟将之比为妖物!?

“是你!”

太云东辕终於听出那嗓音,如浇上了蜜的冰刺,甜中带毒,腻中带幽,一字一句皆带无尽魅惑。

偏偏,听来柔弱无害。

“是本尊!”

空间为一根修长白皙的手指所割开,一座雕刻了无数鲜花骷髅的华丽轿辇首先入眼,由四匹头顶长着银角如刀,双翼灿然的巨狼拖拉着,悬浮空中如梦似幻。

太云东辕心下一惊——离千虚修为竟已高深至能够跨越万里空间!

仅仅百年,这修炼的速度该多麽可怕!

“啧啧啧,好丑陋的面目啊!”

他冷冷的讽道,面目隐在重重帘幕之後,氤氲的妖气如祥云一般环绕轿辇。

“莫要口出狂言!我淮门乃仙家圣地,如何能容你侮辱!”紫苓喝道,一身大红薄纱尤其刺眼。

“你是何人?竟敢和本尊穿同样颜色的衣裳?”轿辇中传来离千虚阴冷的问话,帘幕为风拂起,隐约透出他妖孽般的精致面容。

“你一小小妖魔还无资格过问本姑娘的名字!”紫苓冷笑,眼里尽是轻蔑。

太云东辕的脸色却突地大变,欲要伸手护住紫苓周身,却比不上那修长手指穿越空间的速度。

一瞬,便来到紫苓面前。

“没教养的孩子,该杀。”

话音未落,紫苓已被攫着咽喉穿过空间,到了轿辇前方。

紫苓那一身近五百年的修为,已立於仙界之上游,到了离千虚面前竟是动弹不得,心肺险些被那沉重的威压碾碎。

“长得这麽丑,心地也不善良……”离千虚的声音若有所思,“总归一句,该杀。”

“莫伤我师姐!”

伊绝尘全身挟带狂暴气息飞身到了轿辇前方,犹未换去那沾染了灰尘鲜血的长袍,刚进广场,看见的却是此番情景。

“尘儿,回来!”太云东辕沉声大喝,“他并非你惹得起的人!”

“啧……但是看在本尊心情好,就让你苟存着性命罢。”

妖力一吐,紫苓全身经脉尽碎,修为废得一乾二净。

她如破布一般被丢下,伸出帘幕的手早已缩回,一切就如没有发生过。

“你竟敢废了师姐!”

接住了紫苓下坠的身子,伊绝尘怒吼一声,却是无法靠近轿辇十丈之内,一道道法诀飞射,却连轿辇都碰不着。

“哎呀,本尊差点都忘了今日来此的目的了。”

离千虚根本没有理会那蝼蚁一般的男孩,隐藏在帘幕後的嘴角一勾,绯红如火。

“百年前那事儿,待到本尊兴致来了便会讨回,今日倒是没什麽心情管这。”

太云东辕似乎意识到了什麽,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既然神魔之魂是为妖灵,那便是我魔界子民,且……”他的语气顿上那麽一顿,“其贵为九尾妖狐,是我魔界尊王一脉,这下本尊就想不透了,你仙界是凭何对其加诸刑法?”

本就沸腾的气氛顿时更加高涨,人人窃窃私语着,纷纷以怪异的目光看着太云东辕和落无痕,虽半信半疑,待到看见他俩的反应却是完全相信了离千虚所言。

“住嘴!此孽障出世之日,屠我宗和淮门上百弟子,所犯下罪行罄竹难书!以牠一命还我仙界弟子百命,本宗主还嫌不够,你一妖魔倒来置喙我仙界中事,意欲何为!”

落无痕大声怒喝,却换得离千虚轻飘飘的冷笑一声。

“唤本尊妖魔也罢,鬼怪也罢,本尊倒是觉得你仙界也挺适合这妖魔之名……”轻喟一般柔的语气,他神色慵懒间竟杀意弥漫。

“就算牠颠覆你偌大仙界,本尊也不会觉得有所不妥,只杀百人,本尊还嫌不够呢。”

“放肆!”

落无痕手腕一转,一把银白长剑出现在他的掌中,剑柄为龙尾,剑身覆龙鳞,剑尖从一蛟龙口中吐出,冷光四溢,清越的剑鸣响彻云霄,久久不散。

“蛟腾剑!”一识得那剑的弟子惊声道,其他人也跟着惊呼了起来。

那蛟腾剑四海闻名,不仅仅因它是落无痕的佩剑,传说,蛟腾剑以世上最後一头蛟龙之鳞为材,血为媒,於蛟所在之火山锻造,经历了整整八八六十四日方成,剑出之日红光浸透了半面天,龙之吟啸盘旋天际,三月後堪堪散去。

其内,更是封印了蛟龙之灵魂。

“胆敢辱我仙界,拿命来!”

离千虚冷一挑眉,俊美面容上写满轻蔑和阴冷,指尖轻拂过大红帘幕,垂落的一袂看似无意的扬起,却是刮起如刀的冷风,轻易挡下落无痕的绝杀一击。

落无痕被挡下了一击并不慌张,长剑所经之处皆掀起隐约成实质的浪涛,还有一头蛟龙遨游其中,伴随着厉啸,利爪撕划着虚空,拍出一道道虹长匹练,直扑轿辇而去。

“好剑配不得好人,如愚人持金一般,如何能发挥出其真正威力?”

离千虚轻讽,一头火凤疾飞出了轿辇,和匹练撞在一起,那足以撼动天地的磅礡力量竟被小巧的火凤给吞灭,一丝不留。

火凤并未散去,而是以更快的速度向落无痕飞去,落无痕只来得及举剑格挡,硬生生被逼退了三丈,稳住步伐後一口鲜血便溢出了嘴角。

“本尊今日不想开杀戒,只想将神魔之魂带回魔界,你仙界给是不给?”

他声音沉了不少,显是动了怒。

“牠是我仙界罪徒,怎能交予你?”太云东辕皱眉道,眼神煞是戒备。

“呵……你堂堂仙界之尊竟愚昧至斯,连本尊给予你最後的一点面子都不要了。”

离千虚白皙的手再次跨越空间,出现在妖狐所在的牢笼之内,一把揽起牠,动作出奇的温柔。

如果您喜欢,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