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加LASTDANCE之後,孙妍沫明显感受到她吃得比平常还多。首先午餐不再是铁盒便当里放着地瓜、水煮肉、蛋、烫青菜(大多是菠菜)或是紫米饭(她喜欢蒸饭箱的香气)。
现在每天都能享用餐厅以高油高盐煮出来的美味料理。
原本她想这下肯定完了,俗话说十只橘猫九只胖,一只攀身上。照这种吃法孙妍沫很快就会变成另一只肥橘猫。没想到体重一量,不增反减,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选秀节目比练习生的行程辛苦好几倍,每天睁开眼睛就是准备比赛项目,无论是舞蹈或唱歌都非常激烈,讲求练习效率,充分运用每一块每一条的肌肉。吃得多,消耗的热量也多,孙妍沫的腰背腿臀没有一天不酸痛,体重才能顺利维持吧。不如说,如果没有吸收适当热量,很快就会撑不下去。
然而有一个人是例外。
「安奈,你今天也不跟我们一起去吃晚餐吗?」金瑜问。
「我喝酪梨牛奶就行了……」
「安奈姐,这样身体会坏掉。」孙妍沫说。
小野安奈眼窝深陷,似乎是吃不好又睡不饱,眼下有化妆也盖不了的阴影。她将近一个礼拜没有好好吃饭,总觉得存在感降低了,如鬼魅飘进练舞室又缓缓飘出去,彷佛在瘦下去之前会先凭空消失。
「没关系,身体是一时,出道是一辈子的事。」安奈挥了挥风衣袖,步入暗色街道。
VOCAL1组今天完成了《BonrThisWay》的录音,孙妍沫、韩世惠和陈萱经过一番讨论与妥协,决定了半首曲子的编舞,进度良好,晚餐大夥儿一起到百货公司吃了蒲烧鳗鱼饭庆祝。孙妍沫顺到买了一支细细长长的玻璃花瓶。
和金瑜一起洗澡,装了点乾净冷水把向日葵放进去,摆在半开窗的窗台。昨天之前沉重的污浊,为什麽轻易得到洗涤了呢?
孙妍沫想到了安奈,又想到了女神卡卡的这首歌。
做他人眼中的自己,或是做自己想成为的自己。
她们要在这之间找到安身立命的平衡点,承受着,不奢望任何一个人给她们答案。
孙妍沫坐在床上,画了一头小老虎,明明那麽小一只却张牙舞爪。
她的内心也有一头小野兽。
想要追求慾望,梦想是慾望,爱情是慾望。听见一首歌觉得很棒,於是跟着哼唱。见到一朵花很美,便画在本子上。喜欢宇宙所以喜欢StarWar。没有慾望的人生称不上是人生。
穿着粉色毛绒绒睡衣的金瑜爬上她的床。
「在干嘛?」
「你。」
「我──」
金瑜看着素描本最後一页上的那只小老虎。
「你是金鱼也是小老虎。」
金瑜不知道那是什麽意思。「啊。」她配合张嘴咬住妍沫的手臂。
酥酥麻麻的触感把孙妍沫给吓坏了。
「咳,」孙妍沫不动声色把手抽回来。「我没跟你说过我母亲……我妈妈和我爸爸怎麽相识的。」
「嗯。」金瑜变回一只小乖猫点头。
「故事有点长。」
「夜晚也很漫长喔。」金瑜促狭说道。
其实孙妍沫并不清楚父母为什麽如此认真告诉她两人的相遇过程。他们不是在同一天同个时刻告诉她整起事件,而是两人分别在不同时间提了一些,尔後孙妍沫拼拼凑凑才完成整个故事的全貌。
那是一班早上十一点十分由戴高乐机场出发,笔直穿越欧亚大陆返抵桃园机场的BR99号客机。
爸爸刚结束气候高峰会议的行程,坐上计程车马不停蹄赶到机场。
当飞机顺利离场,安全带警示灯熄灭,爸爸觉得身体有些不适,饮料都没点来喝,只是聆听手机里的ASMR,想像自己并不在三万两千英尺的上空。他有飞行恐惧症,偏偏因工作性质不得不多次飞往异地。
碳酸水倒入冰块杯搅拌,洞底的气泡上浮,珊瑚虫用清脆骨骼戳着一颗一颗的气泡。女性低语呢喃,告诉他那些其实无所谓,旅途非常愉快,她的竹篮里放着火腿三明治。她吹起一阵风,涂抹鲜红的指甲轻击桌面。暖炉木柴劈啪燃烧。虽然很冷,但是夜间的潮水比那个寒冷还高出一到两度。
身体变冷了。
爸爸跟空服员点了杯加冰块的汽水以及一条毛毯。
他和年幼的孙妍沫说,非得是个时段的大海,人车渐息的夜间十二点的海。
那时候小妍沫还无法理解,毕竟她大概九点多就睡了。直到她当上练习生,每天十一点四十分从培训中心离开,十二点半回到家结束一天疲惫的行程。她有时候觉得那样的时间过得很快,有时候又觉得异常缓慢,然而对爸爸来说一定是那样;十一点五十九分是一天的结束,十二点零一分是一天的开始。
对他而言,时间是线性,是不住往前推进。
坚信日期撕去便会产生变化,那变化是个信号,这就是人类。
这趟飞行非常顺畅,稳定直航,自动驾驶几乎没关。爸爸途中只被广播叫醒一次,遇到乱流要乘客系上安全带,刚刚倒给他汽水的空姐过来检查,爸爸睡眼惺忪拉紧毯子,不知不觉又沉沉睡去。
BR99往前抛离太阳,又飞了五个小时,来到台湾海峡上空,然而飞机始终没有降落的迹象,只是不断盘旋。
当时台湾本岛正遭遇难得一见的藤原效应,岛屿的东西方被上个月生成的九号台风与这个月生成的十号台风双面夹击,似乎中央山脉一松口就要被撞个粉碎似的。要回到桃园机场,等於要飞机降落在撞球桌上滚动的白球。
机长广播致歉,通知飞机必须转降香港国际机场,等风势趋缓再另行安排返台。
空服员出面安抚鼓躁不安的乘客,分发新一轮的饮料、三明治与饼乾零食。
此时爸爸的右後方突然传来争执声。
浑身酒气的男乘客正在对那位女空服员咆哮,大致上是男人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会议(想必他在会议无足轻重,否则不会醉得连话都说不清楚),如果他赶不上开会,宁可让飞机坠毁,如此这般骂着空服员。
由於一杯汽水,加上一条暖和的毯子。
爸爸出面制止男人的行为,岂料让场面更加失控。男人朝他挥拳,空服员试图分开两人,反被男人大力推开,撞向一旁餐车,导致餐车上的热茶壶翻倒,洒向座位上的妇人。
水壶先撞击座椅扶手再弹开,冥冥之中恐怕有什麽幸或不幸的力量左右着,水壶弹向座椅的外侧而非内侧。若非如此,一切又将全面改写了吧。烫伤左手与大腿的妇人没有追究他们的责任,喝醉的男人因意图扰乱航空机上的治安遭到起诉,爸爸在做完笔录之後予以不起诉处分,空服员则是被公司调离国际线。
爸爸在事後带着马卡龙礼盒去医院探视妇人,正巧碰上空服员小姐,他提出共进晚餐的邀约,不抱期待没想到对方却答应了。
「我记得中文有句很美的成语。」金瑜摇着小脚。「打钟、打钟……噢,一见锺情,loveatfirstsight。」
「比较像是斯德哥尔摩症候群。」孙妍沫摇头。
总之,他们就这麽交往了。爸爸依旧往来於国际线上,而空服员小姐却从国际线调到了国内线。如果静心一想,就清楚这男人夺得了全部的好处。
那是在恋情当下无法察觉的问题。
然後是某一年的夏日七月。
刚进入夜晚,晒了整天的河水还没冷却下来,河面突然出现巨大阴影,彷佛那道巨大的影子不是从天空,而是破水面而出。
223号班机坠入基隆河。
机身断成三截,前头与中间的机身几乎无人幸存,全部六十四名乘客有四十九人身亡。
空服员待在机尾的位置。
「那天,是一连串无可挽回的错误决定导致坠机事故,我看了纪录片。」金瑜恍恍说着。
幸存的空服员,得到航空公司给予的补偿便辞去工作,没多久就结婚了。那名将八年的人生奉献给天空的美丽女子,就是她母亲。
孙妍沫觉得自己的出生也像是一连串无可挽回的错误,其中只要有一丁的失误,就会付出性命代价,那麽她不会存在。她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搅乱了一个人的人生。
「我知道这样说不对,这起事故无论如何都不能持正面态度,但是……」金瑜用棉被盖着头,只露出一小缝说道:「很感谢你来到世界上。」
「──什麽呀。」孙妍沫的脸唰地一下红了。
「不是、那个,如果你不在的话,我没有同年的练习生朋友,那很无趣。」金瑜摸着柔软的脚趾。「你知道万物应用中文百科里有说到七月是流火的季节,也就是AlphaScorpiimovesfromeasttowest。它同样收录了一见锺情这句成语。」
「冷僻到不能称作万物应用吧。」
「不太清楚。」金瑜把闷热的棉被踢开。「我记得你的生日也在七月──怎麽了吗?」
妍沫若有所思。
「没什麽。对了,避免你破费,我的素描本快用完了,买一本新的素描本当生日礼物就行。」
「你是说生日礼物?」
金瑜的表情似乎听见全天下最不可思议的一句话。
「那那那……那今年不送吗?」
孙妍沫跟着慌张起来。
「参加节目太忙了喔。」金瑜撇过头。
「唔,买给我嘛。」
「突然觉得好累,该睡觉了。」金瑜跑回自己的床上。
孙妍沫噘嘴摇了摇头。
「晚安,小金鱼。」
「晚安,默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