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缓缓睁开眼,恍惚间似乎回到了日本、回到了安土城的正厅,熟悉的人列位坐着,表情冷漠、心不在焉、气急败坏和狂傲的笑都是那麽熟悉,身边都跟着一名女子,说来也真是令人无奈,这些人一个一个都把妻子带到会议上,只是⋯⋯
「影儿⋯⋯?」
她呢?
寻找着自己身边,却空无一人,一时间有些错愕,光秀愣愣的看着自己的手,猛的握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却感觉不到疼痛。
原来是梦。
一时间便安了心,光秀愉快地笑了声,也是,澄影怎麽会离开他?怎麽可能?那样嚣张别扭的性子,除了他还有谁能忍下?
可心里,莫名的发慌。
面上的笑容退去,同时拉门传来移动的沙沙声,顺着声音追去的瞬间,光秀微微瞪大了眼,看着走进正厅的一男一女,男人身材修长精壮,一头玄色的长发在身後束起,几分随意、几分狂傲,又有着几分的豁达,他左後的那名少女⋯⋯是她,也不是她。她不会露出这麽平静的表情,也不会这麽温顺地跟在谁的身後,可若不是她,那双眼睛⋯⋯他怎麽也不会认错,但这不是他熟悉的黑豹,而是一只陌生的黑猫,一只被彻底拔除了野性,只懂撒娇顺从的猫。
「影儿⋯⋯?」
茫然地看着那名少女,光秀下意识地伸出手,对方却明显的吓了一跳似的,紧张的躲到了青年身後,生疏的反应彷佛在心口划下一刀,几乎使人窒息,光秀瞪大了眼,无法相信,不死心的扯几平日的笑,声音却微微颤抖着,「影儿⋯⋯这是怎麽了?跟我闹着不成?这种幼稚的恶作剧想吓谁呢⋯⋯」
就算是梦也不要,不要离开我,只有你会全心全意地信任我,如果你走了,那我⋯⋯
该怎麽办⋯⋯
少女恐惧的摇了摇头,曾经和自己交叠过的唇瓣吐出了伤人的三个字,依赖的对象是身边的青年,而不是他。
「你是谁?」
光秀失神着,梦境的後续一片模糊,隐约间好像还看见那名青年怜悯的眼神,可怎麽会这样?怎麽会做这样的梦?她怎麽可能不知道他是谁?就算是梦境⋯⋯就算是梦境⋯⋯
「⋯⋯狐狸?」
这梦境太荒谬了,完全不可信,这是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
「狐狸?」
这只是梦而已,只是他想像出来的画面而已,根本不是现实⋯⋯
「明智光秀!你给我醒来!」
猛的被枕边人的怒吼惊醒,光秀倏的睁开眼,只见身边的她面上不悦,眼中却难掩忧心,纤细的指尖轻轻擦过自己眼角,带开了一点潮湿,被惊醒的烦躁随即平复,唇角扬起了几分苦笑,「做恶梦了不成?被幼稚的恶作剧吓成这样?还给吓哭了?」
「⋯⋯诶?」
愣愣的看着眼前的少女,比起梦里,多了分调皮和不怀好意,那双眼中倒映着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光秀心下稍安,难得的不反驳,只是伸长手臂,将人拉进怀里抱着,把脸埋进她的颈窝,呼出的鼻息还是些许的有些颤抖,澄影一面奇怪着,却又无法不担心他的异样。
她本来就睡得浅,刚刚光秀第一声梦靥就已经惊醒了她,一睁眼就看他眉头深锁,全身僵硬的像被什麽吓到似的,却又脆弱得一碰就会完全破碎,眼角还挤出了泪珠,想来这梦也不愉快到了极致,连总是笑的没事人似的狐狸都这样了。
心疼地看着躲进自己怀里的男人,澄影柔和了眉眼,闭上眼轻抚着他的发丝,「没事了,我不就在这吗?没事了。」
以前曾经听父亲说过,越是表现出什麽都不在乎的人,常常比谁都要纤细脆弱,但能触碰到他们心底深处那片柔软的事物不多,可一旦失去了,这些人就会像初生的孩儿一样胆小恐惧,而狐狸⋯⋯就是这样的人。
稍稍起身看了下外头,大概才过了一个时辰,丑时刚过,离天亮还有好一段时间,但看狐狸这状态是不用指望他能再睡下了,澄影思考了一阵,躺回床榻上和他额首相触,轻声开口,「光秀,我们外头走走,好吗?」
看着她关心的眼神,已经稍微平复下来的光秀一时间有些不自在,别扭的移开视线,「我没事了,瞎操心。」
这还不高兴了?
有些好笑的看着身边闹起脾气的男人,澄影抿唇一笑,这副模样有些可爱,让人想欺负他,「别闹性子,没谁不会做恶梦,一点也不丢人。」
「⋯⋯摆明了看人笑话。」
气恼的瞪了她一眼,光秀翻了个身打算继续睡下,却怎麽也没有睡意,磨蹭了近一炷香的时间,只感觉身後的视线笑意越发浓厚,一向善於忍耐的他也顶不住这样的注视,果断的翻身下了床披上外衣整顿仪容,澄影见他总算是服软,发出一声轻笑後也起身着装,想想便抱起了在窝里睡得香甜的六月雪塞进光秀怀中,促狭地冲他一笑,压低了声音,「吵醒六月雪算你的。」
六月雪这阵子被娇养着,毛皮越来越漂亮,她可喜欢了,只是这小白狐狸和她一样有些动静就会被惊醒,到时乱嚎乱嚷的可不好哄,让狐狸抱着就是不让他乱跑,注意到了她这点小心思,光秀忍不住多瞅了她几眼,唇角扬起一抹不明的弧度,「还怕我跑了不成?」
「就是怕你跑了。」
坦然的说着,澄影将手背在身後慵懒一笑,和他并肩走在星光之下,春末冬初的风还有些冷,六月雪身子暖,给狐狸抱着也能暖手。怀着体贴对方的心思,却不说出口,澄影踢着脚边的石子有些晃神,其实她很在意狐狸是做了什麽梦,只是究竟要不要问?问了狐狸又会说吗?其实她也知道,以光秀的性子,他是不会说的,最多只会敷衍地笑说「谁知道呢」,他心情好一些大概会加上一句「梦到被你⋯⋯」
⋯⋯一想到他那副要说不说的样子,她就有打人的冲动。
悠悠睨了走在身边的男人一眼,澄影理了理思绪,缓缓开口,「京城情势复杂,一时半会说不清楚,你能看见的,必然比我多上许多,所以我也只说个大概,你先记着,其他不明白地再问王叔、司马轩他们,这种勾心斗角的事,我不擅长。」
「陆家作为所谓的『叛徒』,在京城中是极不讨喜的,目前还愿意和我来往的只有太医院的柳家和一些新进官员,好比有个叫张居正的,我看着挺顺眼,就是说话难听了些,改天或许会来城外看看。」
这些是先前大概都有听说,光秀点头表示明白,澄影便继续开口,「我的发小除了废太子之外,就是现在还留在京城的柳川,字雨扬,被称为天下第一圣手,据说没有他抢不回来的命,医术之高可见一斑,只是性子不太正经,老爱往勾栏院听曲,但除此之外也没什麽不妥,若没猜错,那家伙明天一大早就会来这里露个面,他说些什麽,你⋯⋯听听也就过了。」
这样看着,也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
光秀露出了然的笑,眼中闪过一抹愉快,「听着是挺有趣的人。」
「有趣归有趣,但身上带着剧毒,不能胡来。」澄影苦笑一声,语调间满是无奈,却没有半分不满或厌恶,「那家伙最爱挑拨离间,就是身边的好友也会给他当玩具玩着,这一点跟狐狸你倒是相似。」
但奇怪的是,她压得住狐狸,却压不住柳雨扬。
想起这麽件事,澄影也不知道该说些什麽,一旁的光秀只是嗯的一声便再无下文,看来也是陷入思考,两人就这麽沈默地走着,夜风渐渐带了几分水气,有些潮湿,光秀很快回了神,一股水气温柔的抚过鼻尖,稍稍散了初春乾燥的寒气。
想起自己没问过这麽一回散步是要散到哪去,光秀瞥一眼身边的少女,却只看她一面走着,一边踢起脚边的小石子,足尖轻触间踢出,每次落下的距离一一相同,也不知这是有意还是无意,「影儿,你大半夜想谋杀亲夫不成?」
离营地越来越远,也越走越荒凉,光秀这玩笑倒也不过分,要是澄影响毁屍灭迹,这是再简单不过,只是⋯⋯想也知道不可能,光秀心里明白,若说澄影真想把他处理了,根本用不着这麽麻烦,真要说实话,虽说他现在逐渐和陆家军亲密,但本质上,要问王怀等人向着谁,那绝对是向着澄影,他们亲爱的大小姐要真想把他了结了,王怀大概只会犹豫一瞬间,接着第一个挥刀砍上来。
这件事两人都再清楚不过,所以也只是个玩笑。
澄影呵呵了声,伸手牵起他的衣摆继续走着,满天的星子璀璨,微弱的光芒闪烁,却彷佛刺痛了眼似的让少女眯起眼来,澄影唇角扬起一抹苦涩,「就是杀了你,我也会把你留在身边,自从爹娘去了天上做了星辰,我就是孤身一人,我不许你这样。」
任性无比的字句,实则带着满满的不安,光秀一时不知该说些什麽,两手都忙着抱着熟睡了六月雪,腾不出空来拍拍她寂寞的脑袋,只能不动声色地往她靠了些,试图给些温暖。
深沈的夜,沈默的两人,原本闲适的空气变得有些僵硬,早知如此,便不该谈起她最怕的生死别离,光秀懊恼着,却也无法挽回,想逗逗她缓和气氛,一时却又不知该说些什麽,这女孩有太多伤心事,一不注意,就会生生撕裂好不容易结痂的伤痕,让鲜血喷涌而出。
「生离死别本无常,狐狸,瞧你紧张的,不说些什麽?」
还没想到办法,就听身边的她恢复了平日慵懒的语调,褐色的眼闪着柔光,突然的向前跑了几步,大声地说道,「别太小看我了,好歹是五千陆家军的大将,要是连这点槛都过不去,我还能算陆家的女儿吗?」
故作坚强的模样却瞒不过他的眼,明明心里还难受着,却想要一个人吞下,光秀只觉胸口也跟着一阵烦闷,先前他总想着,澄影并不脆弱,她能自己走出那些阴霾,自己只需在一旁看着,但到了现在却似乎有那麽些不同了。
看她逞强一样会心疼,但他不想⋯⋯继续站在一旁看着。
「陆家只剩你一人。」用着从未有过的温柔声音开口,低沈的声响敲在心口,澄影愣愣地回过头,只见他一身白袍,静静守候在星光之下,薄唇轻启,吐出字句,「陆家早已不是以往的陆家,是属於你一人的陆氏,你有义务坚强,但也有软弱的权利。」
你想怎麽做便怎麽做,不必被已经成为过去的家族捆绑着,你想笑,我陪你一起欢笑,你若想哭,我替你挡在众人面前,不让任何人窥见你一时的软弱。
灿金色的眼彷佛这麽叙述着决心,澄影失了神,愣愣地注视着眼前的男人,一股温热的清流滑下面颊,嘴角却止不着的扬起,看他面露紧张,澄影发出一声带着泣音的笑,微微偏了脑袋,字句间带着颤抖,「狐狸,你这样⋯⋯一点也不适合⋯⋯这种话⋯⋯根本不是你会说的⋯⋯」
「嗷——!」
一声狐狸的惨叫,六月雪在草地上滚了几圈,原本正睡得舒服还感觉暖暖的,突然就是一阵失重感,接着就被丢在柔软的草地上,才想说是谁做的好事,小狐狸龇牙咧嘴的转向自己被抛飞的方向,却只见自家男主人抱着嚎啕大哭的女主人轻声细语地说着些什麽,顿时不敢相信地搓了搓狐狸眼。
没错,自家主人正在安慰人?
见鬼了见鬼了,牠一定还没睡醒。
六月雪甩甩脑袋,抬起小爪子正想循着气味往营地回去,却有一股淡淡的香味传来,小狐狸抽动鼻尖,那股味道又清晰了一点,淡淡的,不醉人的香,却又令人神迷。
「好了,我没事了。」
「的确没事,除了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光秀轻搂着怀中的女孩愉快地哼着,靠在他胸口的某人顿时红透了脸颊,惹得光秀忍不住加了句,「爱哭鬼。」
「谁爱哭了!你全家都爱哭!」被这麽一闹,澄影抬头狠狠的瞪着眼前这双含笑的眼,「狐狸你毛硬了是吧?」
明显乱了阵脚,光秀这招便接的从容,「第一,我全家就是你全家,第二,狐狸的毛始终是软的,瞧瞧六月雪就知道。」
第一句澄影红了脸,第二句却不知道该怎麽说他,澄影一脸无奈地叹了口气,回头又赏了他一记眼刀子,「别以为你毛是软的,我就不敢让你睡野外。」
「影儿好狠的心,用完就丢。」
愉快地哼了声,光秀才想往营帐方向回去,却被澄影猛的扯住,两人疑惑地互看着,都摸不着头绪,「怎麽了?」
同时问出口,光秀眨下眼,忍不住扬起嘴角,「自然是回营帐睡觉,难不成影儿还想做什麽?」
「有个地方想让你去,走。」
看出他眼中的意味深长,澄影有些尴尬的别开视线,翻手拨开他扣在自己腰间的手,别以为她没注意到,这狐狸刚偷吃了她好几口豆腐,说不开心⋯⋯也没有,就是⋯⋯「手别乱摸,成何体统。」
绝对不说,她⋯⋯怕痒。
黑着脸扯起他的手大步往前走去,伴随着光秀愉快的声音,只见两人越走越远。
「影儿什麽时候开始在意礼数了?该不会是有什麽隐情,这才找了藉口?」
「没有!本将军看起来像是那种人吗?」
「我看着⋯⋯不会是怕痒吧?怎麽会呢,英明神武的陆大将军会怕痒,一定是我想多了。」
「就是就是。」
「所以说——」
「呀啊啊啊啊啊!」突然一道银光闪过,伴随少女的咆哮,「死狐狸,我今天不劈死你我就不姓陆!」
几声金属的碰撞声响起,光秀悠哉的声音随风传来,「不姓陆好啊,姓明智多好。」
「你给我吃土去!信不信我扒了你的狐狸皮做狐皮大衣!」
哀伤的看着远方,六月雪左右拍着尾巴,转身提起软软的爪子,往营地方向走去,心情不太美丽,男主人女主人都顾着自己玩,都不爱牠了呜呜。
有些郁闷地走了几步,小狐狸回头看向两人消失的位置,沮丧地垂下耳朵,呜呜,以前在日本,男主人就不太理牠,好不容易有个宠牠的女主人,这下也被男主人拐走了,讨厌。
算了,反正她是只聪明懂事的小狐狸,自己知道回去的路,到时候看牠怎麽对付主人们的床榻,哼!
走了一段距离,小狐狸也消失在草原上,只是前一刻,似乎有一道人影经过。
同时两人也算打闹过了,光秀悠悠的收起刀,澄影脸上还带着些许的红晕,但手中的银扇也已经收回袖中,看向光秀时眼神中虽还有着薄怒,但也不完全是真的生气,还是尴尬居多。
「⋯⋯」
「还闹脾气?」看她一副不服气的模样,光秀忍不住笑,抬手拍拍她柔软的脑袋,惹来一阵猛瞪,却也不放在心上,一股湿气渐渐浓厚,他也开始有些好奇前头是什麽地方。
回头还想和他拌嘴,却见他眼神中闪着一丝丝的好奇,澄影欲言又止了一阵,红着脸甩过头大步向前,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些什麽,却伸手握紧了他的手掌,试图转移话题似的随意捡个话题,「六月雪自己能回营地吗?」
「能,」光秀无所谓的哼了声,声音中隐隐透出几分好笑,「牠不是被娇养惯的狐狸,走点夜路,没人陪还是行的。」
⋯⋯这话里带刺。
「呵,我偏要抓你陪我走夜路,有意见?」笑中透着几分警告,澄影忍着翻他白眼的冲动,「是谁心情低落来着,不就不知道点是,至於那麽忧郁?」
「谋士跟狐狸是一个道理,得给肉吃才能做事,不然难免情绪低落,更别想他去捉兔子。」
不否认自己方才心情的确不好,光秀也清楚澄影不是真的睡不着,只是为了陪他调适心情才出来这一趟,想来她稍早倒头就睡,想必累得不轻,这样强撑着⋯⋯真是让他心疼又开心,不过这话是不会说的,不过⋯⋯「影儿,我说⋯⋯」
斟酌着字句,光秀思考着该怎麽开口,澄影挑了下眉,似乎不指望他说出什麽好话来,但似乎是挺重要的事,瞧狐狸欲言又止的,便停下脚步,「怎麽?」
「要是累了,今晚就先回去。」明天还得应付她那青梅竹马,虽说先前帮过一点小忙,但听澄影的描述,跟那人相处并不是件愉快的事。
要说不累,他绝对不信。
明白他的关切,澄影却还是一时无法适应,愣愣的看着眼前的人一阵,渐渐扬起笑容,彷佛在黑夜中悄然绽放的白梅。
「没事,不远了,有个地方一定想让你看看。」神色难得的温柔,退去作为将领的刚硬,留下少女本该拥有的纤细,澄影抬头看了眼已经过了天顶的满月,再次拉起男人的手,脸颊上似乎带着薄红,低声开口,「除了父亲母亲,只有你和我知道的秘密。」
一男一女往山中跑去,将草原抛在後头,一到修长的人影却踏上了草原,拎起倒地熟睡的小白狐,转身消失在一片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