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声音，让我的思绪陷入昏沉，扰人的海潮声，一遍又一遍无可遏止地打入耳畔。
躲也躲不掉。
我趴在桌上，整张脸埋进双臂之间，试着逃离现实的晦暗。
「同学。」
轻柔的嗓音透出一丝颤抖，却又强压下不安似的，倔强地站在我面前，不屈不挠的轻哄，「同学，我知道你是醒着的。」她又再唤了一次，锲而不舍，甚至开始戳我手臂，这令我很不悦，但也无可奈何。
我多想抬起头狠狠瞪她，大吼要她滚开，但现实让我明白，这里并不属於我，所以我无法挣逃。
我深呼吸一口气，压抑破口大骂的冲动，挺起身子冷冷地瞪向眼前的女孩。
「觉得转学生很有趣吗？」我强压下胸口的怒火，两团火窜出眼，视线顿时一片模糊，烧得我胸口发疼。
迎上那双清冷的眼时，我却愣住了。
那是一双纯然的眼眸。
夹杂海水的深湛眼眸直入进我的眼里，不过顷刻间便浇熄了胸口那团无名怒火，只剩无力与惆怅。
女孩仍是面无表情地凝眄我，蓦地，她张口，嗓音竟是通透清澈，「如你所说的，我的确是很好奇，不过我更想知道是，第一天转到班上的你，为什麽对同学的敌意这麽深？」
语气毫无起伏的她，让我摸不透她的心思。
「跟你又有什麽关系……」我轻吁口气，压了压唇角咕哝，「你真烦人……」
「你知道吗？我觉得你很有趣，让我联想到某种动物。」我以为她没听到我的抱怨，而她听见了，却给我一个意外的笑容。
而那样的笑容，竟让我出了神。
「怎麽了？」
我微愣，发现自己的失态後立刻别过头，而她似乎也不在意，不过是一语不发地盯着我瞧，逼得我不得不正视她。
我轻叹口气，朝她摆手转移话题，「我记得这节是体育课，你不该待在这。」
闻言，她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不过眨眼又恢复了平静如水。「你记性不错，看你一直趴在桌上没有抄课表，原来是都记住了。」
我笑了几声，却是乾得连我也听不下去，这话一出倒像是在嘲讽，「这又不是重点，你别在这晃了，去上课啦。」
双眼眯成两条弯弧的细长弦月，淡雅的笑意温柔片刻倾泄，「你真的姓『左』吗？」
我一愣，不禁噗哧一笑，反诘，「不然我该姓右吗？」
「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这姓氏很特别。」
「好了，你想问的我都回答完了。」我摆手阻止她继续问下去，我心脏可没这麽大颗，也不打算让她深入我的生活。
只是我不知道的是，原来有一天，女孩就会像是空气中弥漫的海水味，那样的无所不在，甚至对此产生了依赖。
无处可躲的苦咸味，一度让我鼻酸。
海浪的声音如低语、如低诉，我听得头晕目眩。而最讽刺的是，我明知道却仍执意选择这所邻近海边的学校。
「我去上课了。」
我阖眼重新趴回桌上，听着女孩远去的脚步声伴随那片海的浪潮声一同远去。
稍早的自我介绍时，班上好奇的目光让我很不自在，只好转头望向窗外那一片湛蓝色的大海，逼得我不得不面对自己的心。
无处可逃。
躲藏的回忆，无处可逃。
我从书包掏出耳机，播了首孙燕姿的新歌，试着透过耳机播送的音乐掩盖过恼人的海潮声，我紧闭着双眼，不让回忆找到宣泄口，而我竟然只能狠狠压抑着。
海水的味道，让我喘不过气。
转进这所学校的第一天，我已经快撑不下了。
倘若女孩再问一次为什麽，那我会这样回答她——「因为我讨厌海。」
我讨厌海的程度，几乎接近痛恨。
——在众多的孤星当中，我还是找得到你……
清脆的高跟鞋声在此刻回荡於走廊，即使是在教室的我仍听得一清二楚。我摘下耳机侧耳倾听，那由远而近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後，停下。
我抬头，门口那抹高挑的身影顿时印入眼帘，与女人四目交接的那刻，相视的目光流转千愁万绪，见她从怔忡到平静，不过是一眨眼的事。
女人手上抱着一叠资料，不顾我的错愕直接踏进教室，安静地瞅我，彷佛是询问我的意愿而漾开温柔的笑。
终於，她走到我面前，乌黑的长发随意拨到左侧，清新脱俗的气质如夜风吹散的梨花般，我不禁屏气。
「是……左思婷吗？」
黑白分明的眼眸如墨水画似的，浓淡笔墨勾勒出的她的灵气，宛如是在宣纸上的浸染般，晕开了心神荡漾，一举手、一投足，都让人无法移开目光。
见我不语，她追问，「是我认错人了吗？还是……？」
太近了，直觉告诉我与她的距离太近了，我不禁缩起身子向後退，尽管她的小心翼翼并没有恶意，反倒是以礼相待，可我还是没因此卸下心防。
「我是左思婷没错……怎麽了吗？」
女人一扫愁容，像是松口气般朝我一笑，「太好了，我找到你了。」
我怔住。
「这样会不会太唐突？还是自我介绍一下吧，我是你的班导师。」她眉眼含笑，轻轻柔柔地道，「我听说班上有转学生，所以趁着空堂来看看，不过体育老师说你没有去上课，所以我才到教室来碰运气。」
「哦……原来是这样。」我看着她将手上那一大叠公文夹放到桌上，难道她捧着这一堆资料在校园里来回走动就为了找我？那也太费心神了吧。
我趁着她说话的空档将耳机收起，悄悄地余光偷瞄，她眉目间透出的笑意温润，如春风似的拂人心坎，胸口一暖。
「嗯……老师，你是教什麽的？」
「你猜猜看。」藏在字里行间的雀跃让我忍不住跟着莞尔，说是打草惊蛇也是、惊弓之鸟也好，在她的温和下我不得承认，我感觉轻松许多。
「嗯……」有哪个科目可以与老师沉静温和的气质相衬呢？我推测应该不会是历史的枯燥乏味，但也不该是数学的精辟难懂，难道是化学的固定原理？不不，那应该是英文的有条不紊或是生物的……
「有这麽难猜？」见我陷入苦思，她笑嗔，「我有这麽不好懂吗？」
我犹疑半天，挤出两个字：「国文？」
「不对，我不喜欢背科。」老师像是轻叹般低笑，「我是教数学的。」
「啊？」我讶异，脸色应该是瞬间惨白。
见此，老师不顾形象直接大笑，「怎麽每个学生对数学都是闻风丧胆啊？哈哈！」
「真的不是国文？」我是认真的这样觉得。老师的气质典雅淡然，应该是位捧着书、品茗茶的佳人，怎麽会是教数学的呢？
「不，我真的是教数学的，虽然我也有国文的教师证。」
这下换我哑口无言了。
「好啦，没那麽紧张了吧？」
我疑惑瞅她。
「一走进教室就发现你脸色不太好看，是不是Ｃ中的环境你不喜欢？还是班上有人欺负你？」
闻言，我只能失笑摇头，怪自己心魔过不去罢了。见我刻意避开话题，她也没有追问，只是转而真诚地问，「那身体不舒服吗？不然怎麽不去上体育课？」
「一切都很好，谢谢老师的关心。其实我只是有点头晕，可能是没吃早餐的关系，所以才趴着休息，等等下课我会去买三明治。」接收到老师热切的目光，我不好意思地撇开头，却见到她若有所思盯着我，最後漾开笑容说：「如果有心事可以来找我聊天，我很欢迎你来找我。」
「因为我是转学生吗？」
「不尽然，只是觉得值得。」
「值得？」
「嗯，是啊。好了，快下课了我也该回去了。」老师边说边起身，准备拿走桌上那一大叠资料，而我也跟着起身顺势伸手，「老师，我帮你拿一些吧？」
她微愣，随即浅哂，「也好，谢谢你。」话落，她低头整理文件夹，我才能明目张胆地观察她。
我不得不说，她是一位很迷人的老师。五官立体、气质兰蕙，羽扇般长睫轻颤，睫毛下的黑眼珠如曜石般深邃。
蓦地，我迎上这双黑得发亮的眼眸时，差点就耽溺其中了。
「思婷，怎麽了吗？」
这一声柔声轻问，问得我心头微颤。
那一刻，熟悉的画面划过脑海中，那一片海、记忆中那一片蔚蓝的海，倘佯着一个女孩。
——她也曾笑得这麽灿烂。
「没什麽……」我收紧指尖，将怀里的文件抱紧了些。
我与老师并肩走出教室，走过一个个班级，清脆的高跟鞋声在走廊上，规律的节奏竟莫名的让我感到安心。
「老师，你叫什麽名字？」
「我啊——」拉长的尾音促使我抬头看向她，她低头，再次与我四目相交。「黄佑昀。至於怎麽写，其实你看课表就知道了。」
彼此陷入一阵对视的沉默，是我先受不了而转头撇开，却在心里默念起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说到名字。你的名字很特别喔，很少人姓『左』。」
闻言，我潦草一笑，「嗯……其实我不喜欢。」不过是小声抱怨，我没有想让老师知道的意思。
我尾随老师走进数学科办公室里，她的座位就在门口一进去右手边第一个位子，我不过是无心一瞥，却没有想过有一天，这竟是我最怀念的地方。
将手中那叠资料放好後，我转身欲正踏出办公室，却听见老师在後头喊，「思婷，等一下，我拿个东西给你。」
我回身，一个面包递到眼前，我随即一愣。
「拿去吃吧，下次别忘了吃早餐。」她笑得温煦。我愣愣地接过面包，轻声道谢後便离开办公室，只是走下楼前我不禁回头朝办公室的方向一望。
黄佑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