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整个人都变了,天天疯狂写考卷,只要没有拿到满分,就会抓狂,陷入歇斯底里。她的病情始终未能好转,最後她的朋友和未婚夫都离开了她,她也不得不退学,返回台湾就医。几年过去,在我小学的时候,她开始愿意接受不再优秀的自己,也放下不甘失去的一切,努力重新站起来。」
说到这里,我不自觉略微转移目光,看向正前方,同时握紧麦克风。
「在我小学四年级开学的那一天,阿姨还特地向我妈借了一身漂亮的衣服穿上,亲自送我去上学,但一到学校,她却突然说要去厕所,要我等她一下。结果,她在我被老师接进教室後才姗姗来迟。」我抿抿唇,「她站在走廊上看着我上课,待了好一会儿才离开,却就此失踪。过了两天,她的遗体在海岸边被渔民被发现,当时她还不到三十岁,就选择放弃未来还很漫长的人生。」
我向那位绑着马尾的女孩微微一笑,「虽然这个理由听起来很荒谬,也可能让在座一心想拿好成绩的各位心里不太舒服,但是,我会想考第一名,其实只是为了怀念我阿姨。通过我阿姨这个血淋淋的例子,我很早就明白,就算永远都第一名,也不代表我能就此一帆风顺,幸福快乐。
「阿姨生前很疼爱我,每次我考第一名,她就会摸摸我的头,笑着称赞我很优秀。我努力考第一名,只是想回忆起她当时开心的模样,除此之外,拿第一名对我来说并没有任何意义,我对此也没有特别的执念,更不可能是我人生唯一的目标。等到逐渐走出阿姨逝去的悲伤,我相信我可能就不再是第一名了,也不会再想拿第一名。说不定下次段考,第一名就不是我了,若真是那样,我希望到那时候,你们不会认为我『失败』,而是认为我『成功』了。」
原本安静的礼堂,在我说完後,响起一阵清亮的掌声。
陈鸣宏率先拍手,紧接着其他人也为我热情鼓掌,包括校刊社的两位社员。
「你刚才的发言真的好令人感动,我都快哭出来了。」离开大礼堂时,岳彤的眼眶还有些红,又不太高兴地说:「不过那个马尾女生是怎样?问的那是什麽问题?简直就像是故意讽刺你!」
「没事,她也说了,她没有恶意。」我不甚在意。
「她说没有恶意就没有喔?深深你脾气太好了,只有你还能和颜悦色回答她。」岳彤仍为我抱不平。
这次我没回话,而是笑着拍拍她的肩膀,「我去一下厕所,你先到穿堂那边等我吧。」
「好,我顺便去贩卖机买饮料,也帮你买一罐。」她挥挥手,消失在楼梯间。
在厕所洗手台洗手时,我抬起头,凝视镜中的自己。
刚才我特意提起小学四年级开学那天,并同时瞄向坐在对面的陈鸣宏,就是想知道他是否对那天的事留有印象。
他还记得吗?
然而他的表情始终从容不迫,并不像是记得的样子。我为此有点怅然,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关於马尾女孩的那一串提问,有一题被我巧妙略过,避而不答。
『除了在未来继续拿第一名,你还有其他梦想吗?』
水流声依然哗啦拉地响着。
『我跟你爸爸、妹妹,永远永远都不会离开你,知道吗?』
拴紧水龙头,擦乾了手,我走出厕所。
参加交流会的学生差不多都已离开学校,四周悄无人声,只剩下夜风吹动树梢的声响。
「蒋,深深。」
停下步伐,目光落向站在走廊上的那个人。
当我看清对方是谁,顿时一愣。
方才是他在叫我?那个从来没有声音的男孩?
由於太过诧异,我盯着他那双黑眸片刻,才呐呐出声:「是你在叫我吗?」
他点头。
那是我第一次听见薛有捷的嗓音。
很低,也很沙哑,像是被极粗砺的砂纸磨过。
我很快收起讶异的情绪,客气询问:「有什麽事吗?」
他从书包里拿出手机,开始低头打字,并朝我走近一步,将萤幕画面转向我。
「你在说谎。」
他在手机的记事本上打出这四个字。
我不明所以,呆了半晌才回:「对不起,我不懂你的意思。」
他又低头快速打出一行文字,递了过来。
「你刚才在交流会上说的事。」
我更困惑了,也觉得他有点莫名其妙,但我依然面露微笑,「你认为我什麽地方说谎了?如果你愿意明确告诉我,我会很感谢的。」
他先是静静看着我,再次低头打字。
「就是小学四年级开学,你阿姨送你去上学的事。」
我的笑容霎时凝结在唇角,目光慢慢回到他幽深的瞳眸上。
「你为什麽这麽说?」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变了。
「因为那一天我看见了,也听见了。」
回荡在四周的风声消失了。
面对没有声音的这个人,我的思绪也随着他最後打下的这几句话同时凝滞。
一个月後,交流会的纪录刊登在校刊上。
同一天,几名警察前来学校找我。
在全班同学震惊的眼神下,我被警察带离学校。
事情发生在那一天的凌晨。
那个没有声音的男孩,从一栋十二层高的大楼顶楼坠落。
天亮被发现时,男孩已经气绝身亡。
倒卧在血泊中的他,眼眸微微睁着,嘴巴也半开,彷佛有什麽话想说,却再也来不及说。
他的右手紧握着一张被捏烂的纸。
那张纸上只写了一个名字:蒋深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