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你眼中,是甚麽样子的?」
她还坐在椅子上,高度刚好是双脚能轻踏地面的位置。红粉色的柯梦波丹映着她的倒影,音浪将表面震得破碎,或许还歪斜了点。我调整了自己的角度,把她在杯中的倒影给导正,然後才碰触到她凝视得过分炙热的目光。
她的眼神在昏暗暧昧、闪烁无常的灯光下也一闪一闪的,酒精染起的薄雾在她眼底蔓开,像於安定的湖泊之上终年未散的烟雨。偶尔越过水汽发光的,看似离现实很近、宛如触手可及,实际上却是远得恍若置於几百个光年以外。
看得愈久,沉得愈深,待觉察时也早已窒碍难行,最後只得放弃抗争地沉醉於她的美好。後来我在她眼底发现,那潭湖水似乎拥有着魔法,让我不禁产生了错觉——也许,那也并非错觉——好似世界绕着她转,引力绕着她转,而我也绕着她转。
细微的气泡浮上了柯梦波丹的表面,而後破碎。或许有点声响,但埋没於过於震耳的背景音乐之中,谁也不会听见。
我转看向较靠近我的高球杯,也是杯偏甜的调酒——龙舌兰日出,夏季特饮。浮於之中的冰块因消融成水、缩小体积而动了一下,和她那杯柯梦波丹的气泡一样,潜伏在暗潮中的变化都细微得难以察觉。
我将指腹压上玻璃杯的杯口,低温攀爬着神经末梢,顺着血液流回处理知觉的器官。音浪的震动彷佛与心跳同步了,使我差点喘不过气。
「瞬息万变,而又始料未及。」最後,我说。
我得承认那是实话,但又不是那麽地完全。我想我大抵能猜出她的一颦一笑所蕴藏的动机和意义,也能知晓那样逐渐圆滑温润的转变是从何销蚀,但也如同我能理解她的心思,那份深埋在细腻与洒脱之下的骄傲,我也未尝厌恶过。
所以我修改了语意,道出了这般模棱两可的答案。
吵杂依旧在耳际鼓噪,我看见她勾起还算满意的笑容,嘴角的弧度上扬了那麽点。兴许在旁人眼底是几乎没有改变,但於我来说就已足够让我欢愉一整个晚上——她的笑容就是这麽要价不菲,大大消弭了我对哄闹所生的浮躁。
她捏着高脚杯的细根,擦了唇膏的唇瓣柔软地抿上了杯缘,粉与红的色调交织成的酒精饮料就这麽顺着倾斜的角度滑进她嘴中,大概还在齿间酝酿过几秒才被吞下。我看见她的喉骨隐隐然滑动着,在暗淡的灯光之下显得格外诱人。
我看着她一连串流畅的动作,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口水,才发觉自己的喉间在时光的推磨中早被烧灼得刺痛,口乾舌燥让我皱了眉,被迫得拿起颜色正好的龙舌兰日出浅嚐几口。
「墨西哥产的龙舌兰酒,大量的鲜橙汁,以及红石榴糖浆……味道如何?」她将她手中的酒杯放回了原本的位置,看向我时话里带笑地说出了这杯调酒的成份,在混浊的音乐里头特别清晰,像极了於浓墨夜色里悄然生光的群星。
与平日威风凛凛的模样截然不同,在流行乐、光晕和酒气的渲染下,她像是转瞬便撕开了伪装,温顺於强势下的另一面就露出锋芒。太过婉转却又乖张,偏是正面击碎了防守阵线的一身傲然在铺陈陷阱,甜蜜得连理智线都在发烫——而她本人却像是未曾发觉自己有着这样令人甘愿沉陷的一面,眼中还闪耀着认真的火光。
我想我了解她,却又一点也不了解她。
「你想……嚐嚐看吗?」
盈满试探的问句换得她弯起唇角,是看好戏的笑容。如果眼睛会说话——我和她都这麽相信,灵魂窗口是继嘴以後最吵闹而多戏的地方——她此刻的眼神无非是把问题扔回给我。
我抬起手,轻轻将指尖放上她搁置在桌面上的手背。从指关节开始,我的指腹缓缓地摩挲过她手上的每一处,我甚至能描摹出她手部的轮廓:从凸起的关节到凹陷的指缝,一路顺着静脉与血管,蜿蜒过性感的腕骨及带点肉的前臂,直抵挽至手肘的薄衬衫袖口。
我停了会儿,用拇指指腹以及食指的侧面揉捏着她的袖口,质地尤佳的触感让我流连忘返。抚过了缝线和摺痕,她静静看着我碰触她的衬衫,然後伸出本就垂在双腿之间的手,一把将我揽近了她。我甚至能感受到她还算温暖的呼息规律地吐在我的衣服上。
俨然示意我继续,她微挑了眉,无声的默契是滴落水面的水珠,激起的溅沫坠入便荡漾出更多的涟漪,一圈圈地扩散,彷佛没有尽头。
於是我再度提升手的高度,柔软的布料隔在我与她之间,依旧滑顺,我就这麽沿着线条磊落的臂弯攀上她的肩头。再往内点,内衣肩带的横隔,越过以後就碰到凹凸分明的整条锁骨了。顺着衣料的剪裁滑至领口,挑开犹扣着的乳黄色钮扣,弯起手指想带开遮掩胸口的衣襟,却被她猛地一手给拍掉。
不痛,可说是没怎麽用力了,但那一声清脆的拍击反而更像是欲迎还拒——後来我在她的肢体语言里意识到这回事。
我总是下意识地开始分析她、揣摩她,当我以为她是某个样子的,说不准在下个瞬间她就变成了另一个模样——毫无关连,但串联在一起後却又是她的面貌,宛若每个时候的她都是一块小碎片,得耐着性子逐步拼凑,还得忍受时不时地彻底击碎。
但无论是多麽令人讶异的模样,她总散发着光芒,指引着我朝她而去。她是迷途的指南,是我能如夸父去盲目追从的太阳,而拥抱她直到心脏跳动到最後一下就是唯一的结局与向往。
没因被阻止而丢弃所有勇气,我转而让手掌捧起她的脸颊,棱线分明的下颌及轮廓都在掌心割划着印记。我擦过她的颊畔与耳垂,耳骨和发根,然後随着她拉着我领带的引力,向下凑近她。
轻轻慢慢的、小心翼翼的,我们相碰的时刻像是在夏日午後於河流中扶摇的小船,有点儿晃,像是醉晕了,却足够将细节一笔一划地刻进骨、铭於心。书写於记忆的篇章,用的不是深邃的蓝墨,而是恍惚的水痕,晒乾後彷佛从没谱写过,但它着实在那儿、从没变过。
先是鼻尖的轻触,我微敛着眸,缥缈模糊的视野里是她止不住轻颤的双睫,细碎的颤动微乎其微,光点在上头也随之熠燿着,像极了在正要翩飞的羽翅上跟着闪烁的鳞粉。呼吸的相融也是慢悠悠地,两股在冷空气里显得炙灼的吐息逐渐混合在一起,刚下腹的酒香连同身上的气息,缠绕得密不可分。
浓郁。香味太过浓郁了,好似再这麽待下去就会在酒精与她之间中毒和窒息,我却舍不得离开,而是和她默契地侧开脸,让唇瓣安静地贴合在一起。
我抿了口她的下唇,并伸出舌尖小心地碰了碰,吃到了她的唇膏和弥留在她唇上的柯梦波丹,有着伏特加的酒气,我还嚐到一点蔓越莓以及甜柠檬的味道。经典的酒谱,在她柔软的唇上又变换出另一种风味,使人不禁沉醉——使我晕眩。
她微微张了嘴,我顺势窜入她的口中,捧着她的侧颊,手指则一下一下磨蹭过耳廓。对面还生涩的吻技等同是把主动权交至我身上,规律而逐步加深这个吻,我感受到她的颤抖在我手心绽放,垂落的发丝也晃过我的手臂,有些痒,却又令人安心。
她揽着我腰部的手到後来也环上我的颈部,柔嫩的指腹按上我的发根,瞬间就让我有些头皮发麻。於是我不甘示弱地将另一只手也贴上她的侧颈,拇指轻轻按压并来回蹭着她因抬头而明显的喉骨,余下的指头便绕到她後颈,软肉的部份,偷捏了几把。
瞬间加剧的颤抖和不小心窜出口的呜咽,紊乱发闷的呼吸与愈发清晰的心跳声——她实在太过诱人,连同染上眼角的那点嫣红,让我得用力克制自己,才能忍下在她全身都留点印记的冲动。
我嘴中的龙舌兰日出的气味全被渡到她那里了,每一次呼吸,嚐到的蔓越莓味就愈发猖狂。到後来所有酒味和果香都被冲淡了,徒留她的气味萦绕鼻腔,冉冉夺走氧气的位置——不仅是酒醉,窒息也成为一部份的晕眩。
直到连换气都来不及补足脑袋的氧气,我们才各自微微往後退开,急促又绵密的吐息在声浪中消匿了声音。现实的知觉在顷刻间如同拍击上岸的浪潮,轰然的喧闹炸得耳朵发疼,也间接凸显出方才的接吻有多麽忘我。
「你……」她的双手犹如无力地垂下,不小心扯到了我的领口,让我稍稍踉跄了下。我看向她并等待她,显然未尽的话语却迟迟没有突破逐渐阖上的出口。她抿了抿湿润的嘴唇,过了许久才抬起眼眸,「……你跟别人接吻的时候,都这麽温柔吗?」
言辞依旧犀利,她眼底仍明灭着亮光,只是我不太明白该怎麽面对那份潜藏的哀伤。
撩拨起她的头发并塞至耳後,我才发现,在我刚刚没碰到的那一边,她吊着个耳坠。金色月牙穿透耳垂,连接着三公分左右、反射着光芒的金属链,下方有着细框镂空的三角形,以及一块湖水绿色的长方形薄片。
这麽普通的饰品,搭在她身上,品味彷佛就跃升了好几阶——气场那样柔和又强大,她就是一个这麽让人望尘莫及的人。
我该怎麽拥抱她——我能,拥抱她吗?
我忍着颤抖,将双手搭上椅背,将她圈在怀里,只是犹留了点空隙,没有抱紧。我怕她推开我。
「你想听见甚麽样的回答?」
她垂下眼睑後摇了摇头,光线照不到她的脸,像翳去了光後留下阴影。她没等我再次开口、换句话答覆,就将头往前靠上我的肩膀。我看见她放在双腿之间的手,十指都紧张纠结地扭在一起,用力到泛白。
顺势环抱着她,她的热度像是余波一样,一阵一阵传达到我身上,满是温凉。我揉了揉她的後脑,蓬松的发丝在掌心带了点燥热。
「你是黄金猎犬。」她闷哼着喃喃,是一开始的问答。
她的思路也是跃着的,乍听之下总是让人摸不着头绪,但若耐着性子听她说完话,会发现其实她的每句话都是连贯着的。
她轻轻蹭了蹭我的肩,偏过首,露出点目光,「身为家犬,你要乖乖听话。」她眯着眸,眼神锐利得让我不敢轻举妄动,也脆弱得使我无法拒绝。
我喜欢她这样,尽管痛得难受却又满是王者风范的命令句,於是我弯起笑,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从今以後,只准碰我。」
我没立刻回话,而是伸出手戳往她的脸蛋,却被她率先给咬了一口。吃痛让我忍俊不住而皱了眉,见着我终於没了好整以暇的模样,她才满意地松口。
瞥了眼咬痕深邃的指节,我亲了口她的鼻尖。
她缩了下,我笑了下。
「好,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