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消失的足印 — 4

第二章

(1)

「朋友告诉我,有间漫画公司请漫画助理。」曾远珊说。

「哦。」

「怎样,有没有兴趣去尝试?」

「助理的工资大概只够车费和午餐钱而已。」

「那只是起薪点,薪资会随年资逐渐提高,重要的是画漫画是你的理想。」

「我想绘画的不是那种打打杀杀、没有内容的武侠漫画。我的兴趣只在於四格漫画。」

「至少你要进入漫画圈,才有发挥的机会。」她犹想说服我。

「我不会去做什麽漫画助理,我早有打算。」

(2)

最终我没有理会她的失望表情,跟当初的打算一样,毕业後进入了一家中型的广告公司当美术设计。

我半自嘲地对曾远珊说:「做不成漫画家,做一个出色的广告人也不错。」她当然支持,她考入香港大学念地理,我们的关系稳定。

美术设计的工作性质说起来跟漫画颇相似,两者都需要发挥创意,不同的是美术设计不能太主观,必须向广告客户负责。这工作不能闭门造车,必须跟团队一起合作。

最初半年我只是在工作会议上坐在一旁聆听,然後按照众人讨论的结果绘图。我满腔干劲,仔细倾听别人的讨论,揣摩各人的心思,渐渐掌握到一些窍门,尝试在创作会议上提出自己的意见。难得上司和客户都认真看待我的意见,虽然不一定被接纳。

就在我逐渐得心应手之际,曾远珊忽然向我提出分手。这个突如其来的打击晴天霹雳,我的心碎了。

我不知道她为什麽要提分手,但从坚决的态度来说她明显有着不得不分开的理由。

本来我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两人迟早会出现分歧,但问题是尽管有此心理准备,却根本捉不准分歧在哪里、从几时开始出现,以及她究竟在忧虑什麽。

她看得很透彻的地方,我完全不得要领。

分手之前完全看不出任何迹象,我们依旧如常约会,看电影、吃晚饭,和平时没有两样。

不过想深一层,其实可以从她的言行瞧出一些端倪,只是当时我毫不在意而已。

「你有没有想过生孩子的事?」有次她问。

「什麽?」

「我们始终有一天会结婚,到时会生孩子,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几时生孩子,想要怎样的孩子?」

「我……还未想过。」我皱眉头。「现在谈这个太早了吧?」她问得有些奇怪,还在念大学就谈生孩子不嫌太早了吗?

「说的也是。我也是这想法,大家还年轻。但我听到学姊谈论她们的经验,说女人如果是真心爱一个人,她一定很渴望替他生儿育女。」

是吗?我随口敷衍。她入了大学之後社交圈子扩阔了不少,接触到各种各样的人,有各种念头也不足为奇。我对她的话毫不放在心上。

现在回想,当时她可能正经历内心挣扎,困扰着:「交往已经差不多四年了,现在我还没有爱他到肯为他生孩子的地步。究竟我是否真的爱他?」

我当然不能理解她的困惑,只为她突如其来的决定感到迷惑、愤怒、痛心。

为了忘记伤痛,我比以前更卖力工作,一丝不苟,屏息凝神地紧盯每一个细节,达到吹毛要求疵地地步,以工作压力来取代感情的空虚。

这方法奏效。

认识曾远珊之前我本来就习惯了孤单,现在只不过回到以前的生活,很快便重新适应了。那两年我没有爱过任何人,是因为心底里舍不得曾远珊,还是不想触及痛处?我没有深究。

广告公司气氛融洽,同事间常有饭聚、相约运动,工作上的搭档更是因为每天见面、沟通,培养出默契,跟合作良好的客户工余时聊聊天,这种生活倒也并不枯燥乏味。

休假时一个人逛展览,从科学馆的「人类进化史」到包浩斯的学生展览一个也不放过。想看的电影会在戏院连续看两次。有些朋友咋舌,说我浪费金钱和时间,我却对自己说:不要紧,喜欢的话尽管满足自己好了,毕竟我有努力工作。

由於没有约会,於是有多余的金钱时去买毕加索、梵谷、莫内等的画册收藏。念书时学了一些皮毛的监赏技巧,想不到念了几年美术,直到现在才培养出真正的兴趣。在艺术上累积的素质使我的广告创作在内涵上又多添了一些重量感。

那段感情空白期我贪婪吸收任何关於广告行业的知识,晚上熬夜看理论性书藉,有好几本啃完後才知道是台湾大学传播系的课本。

我常常独自思考、摸索如何更能掌握消费者的心理,到便利店买饮品会不自觉地分析究竟是出於怎样的判断购买这款产品。味道?价钱?广告里提到的营养成份?抑或是产品的形象?简而言之,就是把自己当作实验对象,找寻消费模式,我以这种心态过活。

渐渐地我看广告的眼光变了,以前只会单纯的被有趣的广告吸引,从没有深究它究竟是什麽东西。现在我可以凭自己的创作能力去参与、改变广告质素,好像一条崭新的路在眼前展开似的。

加班是家常便饭,心思比以前缜密,观察力锻链得更敏锐,能够掌握客户的品味和要求。性格多少变得有点内歛,人际关系却显得更圆滑。

某天心血来潮,在书店买了一本香港六十年代的照片集。里面全是黑白照片,几十年前的香港老街道。我的目光被那些似曾相识的街景吸引。想像当年市民的生活,他们跟我有什麽地方一模一样,又有什麽不同之处。

这麽想的话便会发觉光阴的确不可思议,既虚幻,却又很实在。

有时候我会想:将来的我会不会继续改变?大概不会吧,年纪愈来愈大,容貌会变老,不过性格、人生观之类可以改变的地方,已经愈来愈狭窄了。

失眠的晚上偶尔会想起自己曾经想过要做一个漫画家,感觉上好像已经是上一辈子的事了。

曾远珊也是一样,我曾经尝试努力去回忆,她的脸容却愈来愈模糊,试过几次之後只好放弃。

当年才二十四岁,自以为思想成熟,阅历丰富,没想过人生路上前瞻仍然远比回顾的空间多得多。我们都以为自己深爱别人,浑不知道真正改变自己人生路向的人仍未出现。曾远珊的特别之处,在於她是第一个让我初嚐什麽是「若有所失」滋味的人。

她只是其中一个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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