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于隆冬的兹州,听姆妈说,我出生那日,本是小雪絮絮的天,忽然下起鹅毛大雪,几十年也少见的大雪铺天盖地,密密叠叠的将整个兹州妆点成冰雪世界,银白皑皑的一片,美得让人感叹。
阿家那时已经是年过四十的妇人,高龄产子,整整痛了一夜才九死一生的勉力生下我,接生的坐婆在我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我啼哭的第一声响起,温暖产房外的连天大雪亦奇迹般的逐渐缓下,同时,院子外守门的阍者恭敬地迎候声响起:“郎主回来了。”
我那名义上去州附各署巡查的阿父,将将在这一刻恰巧返回府中。
听姆妈说,阿父抱起洗净后包在襁褓里的我,不顾我啊啊呀呀哭泣,用微凉的脸蹭了蹭我刚出生还红通通的脸,以极其喜悦的语气说:“我的小乖真是个福儿,阿父的小囡囡,必是祥星下凡。”
概因这日,阿父借着巡州,成功伏杀了他久与不合的忭州仆射许进,如愿将对方势力并入己方,又恰巧我出生,阿父自是喜气洋洋,认为我就是他命里的福运。
因着多年谋划得逞达成所愿,阿父春风得意心臆畅快,为我起名——伴赢。
阿父这代生下的小郎君是“令”字辈,女郎是“涉”字辈,惟我名“伴赢”,可见阿父对我的特别之处。
赢,意味不言而喻,相伴布局左右,随伴筹谋之中,拼尽全力所求所愿,世人皆望。
加上我出生之日的天降瑞雪,年气祥和,因而小名叫“皦皦”。
或许冥冥之中真的有某种玄妙,自我出生后,阿父就多是诸谋遂心,所求如意,几年里一路平步青云,虽偶有不痛不痒的小挫,仍顺风顺水势力大增,不过几年就一跃成为都护。
加之阿父诸多儿女中,我年纪最幼,是阿父阿家的老来得女,因而十几个兄姐里,阿父对我最是宠爱纵容,可谓是百依百顺视若掌中至宝,连阿父最喜欢的青簪姨姨,生的女兄十四娘子涉馨也越不过我去。
姆妈和我说了这许多,我自是不懂的,我只知道阿父疼我,每次回府总有许多好吃的甜糕糖瓜,有漂亮珠串手钏,有好玩的竹乐巧机给我,鲜少带给其他兄姐带一份,更遑论是同样的。
我只懂这个,其他的我都不明白。
想起甜糕,我又忧愁起来,因为换牙,阿家限制我的甜食,管得死死的,连着姆妈和我身边的婢子金卮都不敢再随我心意,放任我吃甜食。
唯有阿父经常会在书房偷偷给我备上一碟子甜饼,每次阿父坐在书桌后批阅公文,我就坐在矮榻上吧唧吧唧地吃东西,吃完一碟甜饼,我会溜过去,爬上阿父的腿,阿父伸臂扶住我,我却淘气的把吃甜饼时,粘在手指上的糖粉,擦在他绣着翔叠纹的袖上。
每次我这样做,阿父也不生气,只是笑微微地掸掸我的额头,骂:“顽皮。”然后抱着我继续批阅那一沓沓像是永远看不完的竹简。
我坐在阿父怀中,瞧瞧窗外那株枝叶茂盛的玉兰树,玩玩阿父的胡子,捻捻他腰间蹀躞带的金钩鱼袋犀角垂珩,有时拉起他的宽袖罩在头上呼呼吹气,阿父都是纵容我的不以为意,只有在我折腾得太厉害时,才轻轻拍拍我的脑袋让我乖些。
我喜欢阿父身上的气息,那是他惯用的松香和一种奇怪的气味交融而成的,他独有的微寒气息,那清浅的气味有些冷峭,有些萧寒,又入骨的生冰,彼时只有六岁的我不懂,后来年岁渐大才明白,那是久经沙场,在腥风血雨中绞杀生命后浸蕴而出的杀气,铿锵锋锐,直入骨刻魂。
有时阿父的文武属下会来书房向他汇报事情商谈要务,而阿父也从不让我避开,依然抱着坐在他腿上的我,坦然和属下商榷各类事宜。
他们说的太复杂,我听不懂,只觉耳边喁喁碎碎,犹如催眠眼皮渐重,昏昏睡去。
模糊里感觉到阿父抱起我,送去书房内室榻上让我好眠,为我细细掖好薄被后退出外间,隐约听见外间有下属笑道:“都护真是爱重小女郎。”
“稚稚小童,甚以慰怀。”阿父笑答。
我睡意渐浓间,迷迷糊糊还记得,大兄今日回府,不知可给我带了上次他走前许诺的芽浆?
大兄不是阿家的孩子,他是阿父第一个小妇六兰姨姨的孩子。
听姆妈说,阿家当年嫁给还是个小县尉的阿父后,不到一个月,阿父就把住在他隔壁的青梅竹马的六兰姨姨抬进门做了小妇,当时她肚中已经有了五个月的身孕。
阿父和六兰姨姨婚前私通的行为,把阿家气得要死,一怒之下,和阿父冷战了许久,甚至闹到分房而居,
六兰姨姨进门不及四个月,生下了大兄,阿父的第一个孩子,取名令俨。
阿父毫不在意阿家的怨气,随着他身边聚集越来越多的部众,官越做越大,也开始一个接一个的抬入小妇,一个接一个的生下庶子庶女,后院的姨姨越来越多,孩子也越来越多,阿家才不得不面对现实,软下脾气妥协,和阿父重修旧好。
嫁与阿父三年,才生下两人的第一个孩子,我的五兄令珝,阿父的适室大妇诞下的真正嫡子。
或许因为和六兰姨姨的旧怨,亦或许因为大兄占着长子的名分,即使六兰姨姨早已经不甚得阿父的喜爱,少有留宿她那院子,阿家仍然一直最讨厌大兄。
阿家不喜其他庶子庶女,尤其对大兄最没有好脸色。
可是我却很喜欢这个年长我近二十多岁的兄长,他性子煦和,鲜少有脾气,说话的声音也好听,像金卮为我吹响的叶笛,低咽婉鸣,啼破碧阶空寒,他生着一双邈淡弯长的眼睛,我一直觉得很美,似乎能从里面看到晴夜的月亮。
大兄对我们这些弟妹都很好,耐心又包容,遇事总是循循善诱好声说劝,从未对我们说过一句重话。
尤其是对我,更是处处照顾,每次回府都会给我带一件稀奇的小玩意,或是一些外面的特色吃食,有时候甚至是其他弟妹都没有,他却唯独记得给我带。
因此与大兄同胞的四兄令羡和六女兄涉怡都有过抱怨,他总是一笑置之,劝幼弟幼妹:‘皦皦年幼,阿父阿家爱重之,我们为兄的,更当遵从家主心意地护之爱之,不可心生攀比,心有不平而失了为长的胸襟。’之后依然我行我素的对我珍护如故。
大兄比其他阿兄和女兄,对我更有耐心,也更懂得我某些时候莫名的执拗和忽如其来的情绪。
比如有时正说笑得好好的,我忽然就不想说话了,一整天犟冷着脸坐着不动,他就温和地笑笑,抚抚我的头,也不哄也不强求,毫无不耐的陪我静静坐着,不发一言的一起眺望窗外景色,等到我这无端无由的情绪自己过去。
我觉得大兄最好了,所以我很喜欢他,无论阿家怎么说,我还是喜欢在他每次回府时扎进他怀里,寻求他怀中如煦阳般的怡人温暖。
当然也是为了第一时间向他讨要礼物。
大兄在阿父军中任职,满二十岁及冠后就娶了亲,大兄的室妇是阿父一个属下家的女郎,大嫂和其他几个嫂嫂相比,对我并不热络,不远不近的淡淡态度,当然,她对其他人亦是如此。
我总觉得大兄和大嫂间的关系似乎不好,他们在一起时也少有说话,不得不交流也是平平淡淡词句简少,能少个字就尽量少个字。
就算家宴同席,两人都是神情冷淡地并肩而坐,距离远得一个在几案这头,一个在几案那头,连眼神都不会落在对方身上一下,一点不像其他兄嫂同席时的亲密。
我想,大兄应该是不喜欢大嫂的,大嫂大概也不喜欢大兄吧。
就像我讨厌十二阿兄和十四女兄,讨厌的不愿看到他们,也不想和他们说话。
可是姆妈又告诉我,大嫂之前为大兄怀过娃娃,只是后来不慎流产,之后几年都没再有动静,阿父曾经想过为大兄纳几个小妇,大兄拒绝了,不知为何,强势的阿父也没再提,后来不了了之。
都二十七、八岁了的大兄,屋内到现在还没个孩子,别人和他一般年纪的,家中的小郎、小娘子都好几个了,我的其余几个已成亲的兄长,也早已有了儿女,让我当上了姑姑,即便如此,却依然不见大兄和大嫂着急,只有六兰姨姨常常自个哀叹,望着大兄欲言又止。
我曾经疑惑,既然大兄和大嫂两人都不喜欢对方,为什么要在一起生娃娃?不是喜欢,才会在一起生娃娃的吗?
就像阿父,那些姨姨都是喜欢阿父的,阿家也是每次看到阿父就喜不自胜脸上放光,虽然阿父对每个姨姨的喜爱深浅不一,但是阿父也是因为喜欢那些姨姨,才会把她们纳进府,和她们生娃娃的。
我问姆妈,姆妈边给我剥着瓜子仁边说:“我的十五娘子啊,您还小,不懂,这嫁给谁,和谁生娃娃,不是由自个喜不喜欢说了算的,人啊,尤其在这人猪狗不如的艰难世道,哪里由得自个当个人的,还想挑三捡四,其实啊,人从一生出来,事事都是命,是有定数的。”
“但是我的十五娘子是个天生的金贵人儿,大福星,不需愁这些事儿,郎主这么疼爱您,定会护着女郎好好的,将来嫁个好郎君,喜喜乐乐的一辈子。”姆妈笑眯眯地往我嘴里塞了粒瓜子仁。
嚼着脆香的瓜子仁,我托着腮看姆妈剥瓜子仁,姆妈说的什么艰难啊什么命的,我还是不懂,不过就像姆妈说的,阿父疼我,我就好好的,就像我有很多其他兄姐都没有的好东西,都是阿父给我的,就我一个人有,只要阿父给我比别人好的,我就比别人都好。
这样一想,我似乎懂了,我很快又高兴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