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脑海里快速闪过了梦境最后那把破破烂烂的剑——牛鬼大人突如其来的打岔总算把我的思维拉回了正常的水平线上,我默默地快速检索了一下这一年来少的可怜的那么点记忆——完全没有找到和‘魔王的小槌’五个字相关的半点资料。
“我……好像不是很清楚。”我低下头,想了想说道。
“这样啊……这样啊……”
牛鬼大人喃喃自语,他低头看着手里的书,脸上的表情有点微妙——有点像是后悔了问了我这个问题,又有点像是想要继续问下去——
“那……没事了,嗯。”他点点头“没事了。”
他终究是没有再开口。
我们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
牛鬼大人的正经气场总算是把我从失控的神经里拯救了回来——我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想起了我本来要问的正经事。
“牛鬼大人。”我抬起头,看着他黑色的眼睛“我也有一件事要问你——”
“千年前——食梦貘一族究竟发生了什么?”
★
安倍晴明。
知道自己可能没有任何族人和知道自己确实没有任何亲属果然是两种完全不一样的感觉——我枕着双臂躺在樱花树下,眼神飘忽地盯着头顶断续的天空发呆。
千年前,食梦貘一族被残忍灭族——而凶手,就是当时的魑魅魍魉之主,安倍晴明。
【是返魂之术。】牛鬼大人说【晴明留恋他在治之时的繁华盛世,妄图完成返魂之术,以完整的身躯和妖力再度归来,好将阴阳平衡的世界在续,为此,他一直不遗余力的寻找保存力量重入轮回的转生之法——而食梦貘,则是百鬼之中,唯一拥有吸收妖力天赋的种族……】
【……那我呢?】我沉默了一会,平淡道【既然安倍晴明杀心已定——我,又怎么会活了下来?】
【……】
这回,牛鬼大人再没有说话,半响之后,才开了口
【镰生。】他轻唤道。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啊——啊啊啊啊啊——过去你个大头鬼啊!
一想到这,我就忍不住烦躁地撸起了头发。
真是的——这些说话说一半的家伙还能不能让人好了——!!
过去个毛线啊过去——那是你们这些什么都知道地才能过去好吗!?我这种什么都不知道的你让我过去什么啊——话说回来,好好说话把话说完会死吗?会死吗——会死吗??
我生无可恋地狠狠揪着手边的一棵杂草,假装他是那些不好好说话地家伙脑袋上的毛,在心里咬牙切齿地把他们诅咒了个遍。
‘镰生’的出现仿佛一颗投入我平静生活中的石子,本体沉入池底却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而且这丫个杀千刀的甚至还像流星雨一样召来了其他的石子——把我一口气砸了个七荤八素。
那个‘镰生大人’明明是一个和我截然不同的个体——我却仿佛又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和我之间千丝万缕密不可分的联系——可是,一个妖怎么可能会属于两个种族呢?妖怪的力量就像从一盏灯中扩散出来的灯光,源源不断、生生不息,但是每种灯都是不一样的光,体内有两盏灯的妖怪,按照道理来说,应该会无法控制、爆体而亡……
可是——可是在牛鬼大人的那个梦里,我又为什么会是镰生大人的模样?
食梦貘在任何人的梦里都不会被随意控制,变成了那个样子,只能说,是我自己,控制了我自己……等等——难道是噩梦?
我突然眼前一亮。
人的噩梦里,多多少少都会带着些记忆和精神碎片的——而我所吸收的虽是净化后的能量,但当碎片中所包含的怨念极为强大、能量极为丰富的时候,也多多少少会受到一些的影响——对!就是这样!一定是这样——一定是我曾经吃过他的梦!
仿佛守得云开见月明——想到这,我的心里一瞬间敞亮了起来。
那么,一切就都解释的通了。
我对镰生大人莫名其妙的在意、明明不是当事人却意外的悲愤、进入噩梦后受到影响的形象——这些一定都是因为,我被镰生大人的噩梦碎片里蕴藏的怨念所影响了!
镰生大人既然那么强大,噩梦中精神力的影响力比较强也就让人比较能理解了……
我一边喜滋滋地在心里下了结论,一边乐颠颠地翻了个身——可是就在我翻过身面对池塘的时候,我又想起了跟随着‘镰生大人’投入我池塘的另一颗石子。
千年前被灭族的食梦貘。
按照牛鬼大人的说法,食梦貘千年前被灭族,而我是唯一的幸存者——那岂不是意味着我活了千年?可是我却完全没有之前的任何记忆……为什么千年前只有我活了下来?在我没有来到奴良组之前——又发生了些什么?我又是怎么和镰生大人相识、又吃掉镰生大人的噩梦的……
我——的——妈——啊——
我翘起的嘴角一瞬间又撇了下来。
我恍惚地看着头顶微微晃动地樱花树枝叶,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上面的风景应该很好。
麻溜地爬起来站到树干旁边,我默默地盯着那伸出的粗壮枝干——双手一伸,开始准备爬树。
★
关于奴良组老宅里的樱花树,坊间其实也流传着不少的传说。
有人说这樱花树下是奴良组第一代发展起来时候的藏尸地,埋藏着不知道多少含恨而死的妖怪的尸体,也有人说这樱花树其实是一只千年花妖,有一天奴良滑瓢路过院子,看见一伙人试图把树砍倒卖钱,就顺手救了它,遂为报恩辅助他功力大增,睥睨天下,还有人说这樱花树看似平淡无奇,实则是棵护主神树,奴良组的人在它的庇护下即可战力大增,心境平静,而敌人如若靠近,则会看到地狱烈火、百鬼修罗……总而言之,无奇不有,不一而足,充分的证明了妖怪显然有着完全不输于人类的想象力。
那些活了好几百年的老东西们其实都嘴碎的很——其多管闲事的程度和三只耗子四只眼的战斗力比起七老八十的人类老太丝毫不落下风。
这也不是他们第一次给奴良组编篡故事了——其他的还有很多,类似于奴良组的当家夫人力大无穷、凶神恶煞,或者是奴良滑瓢每到月圆之夜就会独自外出,见神杀神、见佛杀佛、以血祭天……我默默地蹲在奴良组传说中‘神奇’的樱花树上,摸着它有些粗糙却再平凡不过的枝干,脑海中浮现出若莱夫人温温和和的笑和一代目老不正经的模样。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憧憬是距离理解最遥远的距离,而传说,永远是对真相最离谱的以讹传讹。
不过奴良组自从五年前的大战便名声大振,却鲜少招揽新的妖怪进组,面对这样‘神秘’又一知半解的组织,广大妖民群众也难免有些神化的传言和想象。
当然,这些传说也都是纳豆小僧告诉我的——这家伙说话嘴上也没个把门的,具体靠不靠谱,还确实有待商榷……
我半侧着身子靠在樱花树粗壮的主干上,双腿自然下垂,下午的阳光暖暖的又不是很烈,正正好是我最喜欢的温度——这棵树是不是已经成精我倒是不清楚,不过这个位置确实完美,透过树叶和枝杈交错的空隙,老宅的一切都尽收眼底。
夫人和毛娼妓在院子里收着上午晒出来的衣服被单,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好笑的事,捂着嘴轻笑不停,纳豆小僧带领着一干小妖怪们在院子里东奔西跑的抓蜻蜓——也不知道他是从哪搞来这么多蜻蜓的,老宅里的池塘显然没有他们生存的余地,河童带着耳机浮在水面上,偶尔不耐烦地挥挥手想把那些试图用屁股接触水面地虫子们赶跑。
不知怎么的,我因为堆积了大量疑问和不安而烦郁的心情瞬间就平静了——这就是奴良组,而我是一只没什么卵用的食梦貘——就是这样,这就是一切了——这就是我现在的生活,不是吗?
不管用什么乱七八糟的过去与将来,所谓妖怪——
难道不就是一种只活在现在的生物吗?
我满足地眯起眼,想到这里,嘴角不由地轻轻翘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这一天接受的信息量实在太大,过了还没多久,我的眼皮就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打起了架来……
而当我醒来的时候,时间就已经到了晚上了。
我刚一睁开眼——就立刻对上了,另外一双眼睛。
★
我顿时浑身一僵。
那是一双——非常漂亮的眼睛。
这个‘漂亮’绝对是字面上的意思——在我还没来得及观察这双眼睛以外的其他部分的时候,这句话就自觉自主地蹦进了我的脑袋里,这双眼睛很深,狭长的眼角微微上翘着,却不会让人有种天然在笑的微妙感,圆滚的眼球半包在薄薄的眼皮下,颜色是那种艳丽又深沉的玫瑰红,众星拱月般围绕在漆黑的瞳孔两边,仿佛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花,有种层层叠叠的花瓣的层次感。
我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脖子——开始正式扫视起我面前的这只妖来。
他看起来就像是天生属于夜晚的。
他穿着一身蓝黑的和服,蓝色的外衣披在身上被夜风吹起在空中飘转,他蹲在我身前的树干上,白色的长发在发梢突兀地转黑,月色照耀在他轮廓明晰的脸上,恰如其分,他盯着我,星光在他玫瑰红的眼眸中点点闪亮,像是洒进了萤火虫的灯光,夜晚将他的半边照亮,却将另外半边投入了阴影——
我突然发现,我们两个的脸,只相距了大约二十厘米的距离。
他在看我。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觉得心脏跳得有点快。
仍然不知道为什么——我一动也没有动。
我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我的倒影。
我注意到他的嘴角微微地翘起了,但紧接着似乎又强硬地绷直,我注意到他的眼睛里飞快地飘过各种复杂的情绪——有高兴、后悔、愤怒、犹豫……我注意到他的喉结快速的滚动了一下,他似乎轻轻张开了嘴,但是最后,似乎又紧紧抿起没想张嘴说话。
晚风吹过,树叶沙沙的响。
我看见他眼睛里的我自己,没有尴尬、没有震惊、没有呆滞……只有平静。
就好像我并不是第一次见到他,就好像他并不是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就好像,就好像这只是一次久违了、久违了、久违了的、约定好了的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我突然就很想抱抱他。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觉得,我就应该抱抱他。
——而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竟然就已经这么做了。
妖怪的白发划过我的脖颈,温热的鼻息有一下没一下的喷吐在我的耳边——皮肤软软凉凉的触感总算是唤回了我的理智。
呃……
我尴尬地维持着这个姿势思索了十秒……最后——还是犹豫着小心翼翼地小声开了口。
“那个——请问您是……”
……
扑通——
我被他一脚踹进了树下地池塘里。
……
…………
………………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