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說魂.凝生卷 — 章伍 ‧ 涅槃(6)

行驶了将近五日的画舫在临近的榆城码头泊岸,一个苍海帮弟兄按着莫临渊所给的药方抓了几包止血退热的药材回来。

事缘之前三日三夜不停的在海里搜索沈繁珂的踪迹,又加上外伤未癒,耿序庭在前半夜便身体散出高热久久不退,乾涸的伤口再次裂开来流出殷红。可船上没有大夫在侧,临时又找不到相应的药草,一众苍海帮弟兄都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只能烧了些水给耿序庭擦身子。

莫临渊为着在夜里和慕莹生的谈话正久不入眠时,听到房外的骚动也利索地起了塌,一见耿序庭的状况便撕了一块布帛,给他简单地包紮伤口。血是勉强止住了,船上并无冰块可敷着降热,莫临渊便让其他人打了一桶海水,用毛巾沾湿凉水,再拧乾敷在他额头上,但必须有人在旁守着更换布巾。

始终是设施简陋的船上,苦於没有药材,莫临渊也无计可施,陈鑫听了便不顾耿序庭说过不得靠岸的命令,下令舵手驶入最近的码头,先治好伤再做打算。

一夜下来,耿序庭的病情反反覆覆,神智混沌下更不时逸出梦呓,彷佛飘向那个喜宴前在沈君诀的房里的片段——

他举起杯盏,诚心祝福:「君诀,恭喜你明日要小登科了!只惜我才出狱不久,一身晦气,又没带什麽贺礼,切莫让你的喜宴沾了不吉才好。」

沈君诀重遇旧人更是一脸喜气,但由於是将上任的新郎倌,只得以茶回敬:「多谢耿大哥,千万别这麽说,你能赏脸出席已是最好的礼物!也别跟我客气,这顿就当作是耿大哥的洗尘宴。瑶仙她知道耿大哥会来,也很期待与你这位传说中的帮主见面呢。」

「没想到弟妹也是个性情中人呐!」耿序庭豪迈地与众人续杯,让他这回到熟悉的环境中的人重拾一点昔日的时光。若是她也知道沈君诀即将娶妻,不知可会前来?

沈君诀察觉耿序庭脸色的异样,也没在宴席上点破。何况那件事,他一直想找机会告诉耿序庭。

一众苍海帮弟兄酒酣耳热之际纷纷醉卧在客厅,沈君诀见状只好抱出一些棉被和厚衣盖住他们。探出窗外,却见耿序庭竟沐浴在月光下看似顾影自怜,他不禁关切地上前问:「耿大哥可有心事?」

「你觉得她会来麽?」

虽是无头无尾的一问,但沈君诀一听便知指的是沈繁珂:「或许吧。耿大哥,有一样东西我想应该要交予你的。」

说罢,他回房从花梨书柜中找出妥贴放着的一卷画轴,方又急步走回耿序庭跟前递给他。

在沈君诀的沈重肃然的眼神下,一种不祥的预感顿时生起,耿序庭满腹疑惑地伸手握住,可他也没犹豫太久,便解开细绳,从左至右地逐一摊开⋯⋯直至看到他描绘在心的一双熟悉眉眼,才蓦地停住。

他瞥了一眼沈君诀的神色,却是愈渐静默,遂一铁心摊尽宣纸,他将指尖放在画像陌生的黥面上,所有的呼吸彷如被掐住般难受起来:「这到底怎麽一回事?」

「耿大哥尚记得在此之前我为你画像之事麽?」

有见於耿序庭如今尚对沈繁珂有感情的,他虽挣扎於将真相说出将对耿序庭有多大的伤害,可这件事搁在他心里一段时日也甚是折磨,且他认为耿序庭是有权利知晓这一切的——

那时恰逢皇宫大赦,由於出狱的人数众多,宫廷画师又短缺,他被指派到大理寺一所监狱给囚犯画像以记录在案,方便之後大理寺丞核对囚犯身分、安排出狱事宜。

那时由於时限紧迫,他也无法多与耿序庭叙旧一会,匆匆画完这一边的牢房,便给带到背後紧挨着的牢狱中。

当他走到最後一个牢房,狱卒开锁让他进去,只见一个侧过脸、长发掩面的女子抱着膝蜷缩在一角,彷如给抽乾灵魂般一动不动。

他唤了两声也没听到回应,便走近了拨开她的凌乱黑发,意欲看清她的容颜。可细瞧下方吃惊地吓得退後几步,这女子竟是失踪许久的沈繁珂!

四目相对下,沈繁珂才知晓沈君诀来了牢房为她画像,顿时无颜以对,她下意识地摀住半边烙着黑印的脸庞,却让他给阻止了,只听他难忍痛心道:「繁珂,你怎地变成如此?」

慢慢地,她才开口:「四年前序庭进来後我就没能再见他一面了,只得以这种方式陪在他附近,偶尔听听他的声音,那我就满足了。明知道他就在这道墙後面,我却不能唤他一声,跟他说说话。」她抚摸着凹凸的砖土,颇有自嘲之味。

在沈恕部属的安排下,她故意犯事,如愿进了耿序庭身後的牢房。只是祸不单行,当夜她却遭到这里的狱卒冒犯,抵死不从总算保住清白,但免不了他们滥用黥面的刑罚,在她的右脸上刺字。若非後来他们得知她是沈恕的义女,恐怕凭此处的刑具,足以早让她盼不着再见耿序庭,便死在这牢房里了。

直到此刻,沈君诀仍记得他下笔时极轻,彷佛羊毫碰触的是她淋漓的伤口,手劲稍重便会撕裂,弄痛了她。

「耿大哥,我想当时繁珂是为了我,才逼不得已帮沈恕的。」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个毁坏的荷包,「以前我总怀疑她别有居心,但我错得离谱,她对你的情,是真的。」

听罢这一切,耿序庭取过荷包,无数懊悔与思念在他的心底如蚕丝般交织,久久无法发出一语。

「繁珂,你到底在哪儿?」

意识模糊间,陈鑫将煎好的药给耿序庭喝下,尚不见他有丝毫好转,只有不断重复的呓语。

莫临渊写下几道宁神静气的药方,安慰陈鑫道:「堂主无须过分担心,耿公子刚服过药,好生休息後该能退烧了。何况,堂主不是和莹生有更重要的事要办麽?」

他将药方递给陈鑫,一语双关。虽然他是挺想知道慕莹生这回又出何把戏的,可若全部人质都不见了,耿序庭醒过来发现端倪便糟了。

「莫公子所言甚是,那陈某也不做耽误了。」陈鑫说罢遂抱拳道谢,一阵风似的卷了出门。

步过几家杂货香点,慕莹生总算买齐作法所需的器具。她点算过後,陈鑫便取过用包袱装妥的物什抛起背在身上,走在前头领路:「慕姑娘,你要我们找的人便在隔一条街的巷道里。」

「陈堂主,苍海帮的本领我今日算是见识了。短短数日,便能根据我给的微薄描述而在此近找到一个人,我真不得不佩服。」

言谈间二人已行到人烟喧嚣的春萧巷,此处客栈食肆林立,因而吸引了络绎不绝的外地游人。难以避免的是,出手大方的富商也常在这一带流连,更招来不少哄骗钱财或是行乞之人的觊觎。

陈鑫步伐迅速,不久便走到一间肉包子摊的旁边停下。一个蓬头垢面的妇人抱着未满月的婴孩跪在一张草蓆上,上面简单地写着「无力抚养,愿低价卖给有心人」的字眼。怀抱的婴儿安静地酣睡着,右脸上有一片指甲般大小的桃红胎记,全然不知自己正被亲生娘亲抛弃。

慕莹生使了个眼色,陈鑫随即抛下一个钱袋在草蓆:「这里够买了麽?」

妇人泪痕尚未擦乾,便忙不迭地放下婴孩在蓆上,拾起钱袋数着里头的白银,末了道:「够了,大爷,这孩子是你的了。」

瞥了一眼无辜的婴孩,慕莹生嫌恶地看向那妇人,冷淡地问:「她叫什麽名字?」

「小姐,我的孩子才刚出世不足五个月呢,就叫小红。」

「从这一刻起,她叫雪弦,懂麽?」

起初妇人还迷惑不解地呆愣了一阵,直至看见陈鑫又抛下一锭白银,方露齿而笑,也不再追问原因,忙道:「对、对!我孩儿的名是叫雪弦呐。」

三个时辰後,耿序庭辗转而醒,穿了鞋便匆忙走向慕莹生所在的厢房中。而陈鑫按照慕莹生的指示设好作法的器具和物事,万事具备,只欠东风。

问灵的法术所费需时,虽只是为演一场戏,且她本也以为沈繁珂已不在世上,慕莹生也简单地施下通灵术,却在术後惊愕地自言自语:「怎会找不到?」

「慕姑娘,怎麽了?是否找到繁珂呢?」耿序庭焦急问道。

「自然是找不到,因为令夫人的再世正在不远处呢。」

随後,耿序庭在春萧巷找着卖孩子的妇人,知晓她的名字和胎记更是止不住涌出的热泪。当把婴孩抱在手上,他连日来高悬不定的心终是寻到依靠,想起她是因受狼困才让沈恕收留,低笑道:「没想到你此生还是如此倒楣啊。但这次,我终於找回你了。」

——〈涅盘〉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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