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說魂.凝生卷 — 章肆 ‧ 婆娑(4)

怔怔地跟随在莫临渊背後的江离好奇地张望了四周,没想到在盛钦的後院竟是开辟了一块空地种植药草,浓淡相宜的药香散在鼻息间,分外怡神。

莫临渊俯身检视药草的情况,自顾自道:「我从小修习药理,但接管家业後已是少了时日钻研。两年前巡视靖州分店时才知晓,我⋯⋯爹早就吩咐每家盛钦都开辟一个药园,也有伙计悉心栽种。」

话到喉头,竟哽咽起来,他慢慢接下去:「那时的我不知这些,只会日复一日地守在自己的庭院内看顾那里的药草,也只有她会不厌其烦地相伴。」

「那个人,便是莫莹生姑娘吧?」

莫临渊没有回应江离的答案,不过既然他假扮的是那件事发生之前的慕莹生,必定是做了一番心思了解的,至於那时的她是怎样的性情,对於莫家这样的大户人家,随便打探便可得知一半的轶事了吧。而现在的她,终日大隐隐於市,做事神秘莫测,情报并非唾手可得。所以在此短短时间,江离才无法轻易去伪装吧。

「有一件事我倒是好奇,江公子是如何把你眼下的泪痣脱掉的?」方才,他没有一下子认出江离的最大缘由,也是因为没有见到他脸上的痣。毕竟那夜在他的铺子里头所见的是他卸妆後的容颜,而泪痣还在其上,便表明那并非画上去的。

「秘密。这事怎可透露给莫公子知晓呢?不过以前的莫小姐已改头换面,怎麽莫公子没有问我,为何不扮成如今的慕姑娘呢?」江离勾起一道得意的笑容,旁人看上去更加娇媚动人。

莫临渊挑了下眉,居高地环胸睨向他,等待他接下来的话。不过即使江离不说,自己也大致上猜出他用了哪种方法遮掩住那颗小小的泪痣了。

「那天夜里,在莫公子你离去之後,我搜索了不少关於你和慕莹生的资料。虽然在经过数年分离後,她又辗转回到莫府生活,但你们的关系已愈见生疏了吧?从你那天的愁眉莫展上看,至少以前无忧的日子比较快乐。市井不是有句俗语道:『但愿人生永如初见。』的麽?初见之美好,是在於无法再重来,我想莫公子也很想回到那个纯粹的时候才是。」

谁知莫临渊一听这解释,倒是颇诧异呆楞了一下,复又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江师傅,看来我要收回方才认输的话。正如你所说,我确是挺怀念那时跟莹生相处的时光的,所以看到你的扮相才会那般惊喜。不过也许你不知道,她其实一直都没有变过。所谓的『初见』若是一成不变,便会失去它的意义了。」

「因此江师傅,你也莫要过於拘泥过去,将现下的生活经营得无憾无悔,方是上策。」

无憾无悔麽?江离从自信满满地凝视着莫临渊的侧脸,迷离地转向远方苍翠的山林,失却了的那声温柔叫唤,他真的还能去挽回麽?——

「阿离!——」林素芷轻柔地按着江离见红的手腕,一层一层地覆上雪白纱布,只见他傻呼呼地露出银白的虎牙对着她笑着,彷佛丝毫不觉疼痛似的,更遑论要他汲取教训了。

於是乎,她捧着鼓捣好的药草,故意加重力道在他瘀青的脸庞按揉,听到他终於像个小孩儿般吃痛地喊叫出来,方乘势道:「阿离,你别再三天两头就和那些流氓打架了,弄得一身青紫回来,让爹知道又会挨骂了!乖乖地上私塾念书不好麽?」

「是不是我肯去私塾,你就不会嫁给那个唐清?」

她揉在江离的伤处的手闻话一顿,佯装收拾散乱得摆满一桌的药草和捣舂,疾言厉色道:「这是两码事,不可混为一谈。阿清是个知书达礼的好人,我很喜欢他。」

又来了,每次她想以长辈身分跟江离谈谈心,都会让他绕到这话题上打转,最後又弄得不欢而散。明明只是个小她五岁的孩子,为何总是对她有如此深的依赖感?

但一转身看到他受伤脆弱的眼神,低着头怔怔出神,总心软得无法再说下去。不禁想起,一年前她初次遇见他的时候,也是带着一身伤,只不过那是为她而受的伤。

那时她孤身到市集置买布匹、裁制新衣,归家时路过一道暗巷时,却见三四个粗壮男子围住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有两个甚至手持粗棍,出言恐吓。细听之下才知道那孩子偷了附近店家的两个馒头和一百银子,最後被这几个大汉追到这个死胡同里。

可银两虽是追回了,几个男子仍不肯放过那瘦弱的孩子,扬言要毒打他一顿给个教训。林素芷向来不会多管闲事,但那孩子在光线黯淡中瞥向她的一眼是那般可怜,像是在向这世上唯一能帮他的人求救般,最後她才忍不住出言要求那群男子放过那孩子。

可是这些男子并非容易说话的善心人士,林素芷将身上所有的银子都给了他们後,仍不免遭一番轻薄。本是坐在墙角瑟瑟发抖的江离打算藉机逃走,可跑了几步後又踱回去,用尽全力推了正伸手摸向林素芷的脸庞的男人一把,趁他们没反应过来时,抓起她的手便撒腿奔跑,连她手中的布匹也给挥倒在地了,也无暇回头顾及。

但饥饿加上体力透支,才出了街衢、转入另一条窄巷不消三刻,江离便无力地跪倒在地,眼看他们二人快给後面的男人追上,他挥手推着她的背,喘着粗气道:「快跑!不用管我!」

林素芷发现他双唇发白,两眼昏沉欲阖,像是随时晕过去一样,拉起他的身子几下也没能站起来,而背後的脚步贴得愈紧了,她转念一想,一咬牙便丢下他向前奔去。

及後她回来之时,江离已是奄奄一息地趴倒在石板路上,衣服上多处也被撕裂了一道道口子、微微渗了血。幸好不远前是一个她认识的衙差的屋子,原来那时一群衙差在屋里吃喝聊天,她上前拍门求救了一阵便花了些时间,毕竟以她一个弱女子无法独力应付三个大汉,可没想到这一来一回差些害他送命。

最後赶过来的衙差当场抓住了那几个大汉,也押着他们回衙门受审了。把江离带去医馆疗伤时,夕阳已徐徐沈落,只余蔓延的橙光在背後踽踽追忆。

待他辗转醒来,已是躺在一个素净的房间。尽管坐起来扯动了伤口如火烧般疼,可比起餐风露宿的生活,他还撑得住。门板「吱呀」被推开来,只见林素芷捧着一盘子药茶和蜜饯跨过门槛进来,苦涩的热气也随之弥漫了整个狭小的空间。

「你醒了?正好,快趁热喝了这碗药吧!」

起初江离仍是抗拒着不肯喝药,但在林素芷的连番劝哄下缓慢地吞了下肚,还把一小碗的蜜饯都全塞进了嘴里。

见他这狼吞虎咽的模样,林素芷不禁莞尔一笑,娓娓道:「之前你昏迷了几日,但医馆不能留你过夜,便只好将你带来我家的客房了。对了,你的爹娘在哪里?这些天不见你回家定是担心极了,待会我去通知他们接你回去吧。」

江离让她浅浅的笑容迷住了双眼,久久不发一语,待意识到她的问话,才平淡地道:「我自小就无父无母,不记得何时开始便四处流浪,靠着善心人家的施舍才活到现在。所以,我也不知自己叫什麽名字,直到我遇到一个相士,他说我前半生命里颠沛,便给我改了个名,叫江离。」

「江离?」被他小小年纪便历尽磨难的故事触动了心弦,林素芷伸出手覆住他的双手,神情盈满了同情与悲伤。

「我无处可去,今後也不知该往哪里走。若是可以,你能收留我麽?」他挣开她的手,反包裹住她的掌心,即便无法完全覆住,但眼神诚挚认真。

那时她没想到,这轻轻的一点头,竟是牵扯出她往後的一段情义纠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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