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葛山 — 8.水刑

这一年的冬天梁柳感觉自己是在无数级台阶和起起伏伏的山坡上度过的,她受不住缺乏海洋调节的阴冷天气,得了气管炎,不停地咳啊喘啊,频繁地往返于医院和家中。山城无平地,往常代步的自行车也不能骑,她在路上看见黑色的雪佛兰轿车一驶而过,内心情不自禁地想象要是她也能有一台汽车该多好。她十六岁就会开汽车了,敞篷的,她喜欢沿着黄浦江的十里洋场兜风,丝巾系在后视镜上迎风飘荡,可惜惬意的少年时光一去不复返啦。

当春风绿柳枝,子规声声啼时,梁柳仍然穿着臃肿的毛呢大衣保暖,她的身体不再能支持她到医院上班,她咳得撕心裂肺,有时喘不过来气,她想一口气憋死算了,多清净。唯一能消解郁闷的香烟也不能抽了,她从未想过,人生绕了一大圈还是回到躺椅上听收音机的日子。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死寂的房间,她像脱水的鱼一般喘气。

楼下的电铃“嗡嗡”响了两声,除去碧莹,别人是不会来看望她的,可见了面又如何呢,难道要两人痛哭,她连安慰碧莹的心力都没有了,何苦让她为自己这幅鬼样子担忧。见无人开门,电铃仿佛被激怒一般持续地蜂鸣,这不是碧莹的习惯,接着是破门而入的动静。她走到楼梯间时,看着一队五人身穿灰色的中山装上楼,来人亮明证件,便将她反手拷住。

“冯太太多有得罪,我们是第一处的,现在怀疑你投日,跟我们走一趟吧。”

“放开我!你们没有证据凭什么乱抓人!”

“淞沪警备部司令许宗祥的亲口证词,电报还在我办公室呢,想看可以随我一起。冯太太莫要不配合,我们这些弟兄不比冯公子风度翩翩,枪火无眼,伤了你可不好。”

山城多阴天,难得一见的阳光折射在车窗玻璃上,炮火并未击垮乐观的川渝百姓,穿街绕巷的叫卖声,农夫的扁担两头挑着水灵的蔬菜和新鲜的鸡蛋,孩子们在街上奔跑嬉闹。窗外碧莹牵着钧安的身影一闪而过,她手里拎一坛热乎乎的莲子蒸雪梨,钧安东张西望地倒看出车里坐的人是梁柳,他指着车大喊道:“梁阿姨!梁阿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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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才打电话告诉我!这都多长时间了!”

“不是你同我说,以后她的事少讲给你听。”

“火烧眉毛的事,你……”

“我总得核实清楚,哪能她一有风吹草动就告诉你!”

“哎——我现在说话怕是不管用,小郑呢?”

“他昨天去河南了,我真是一点办法没有,你再不管……就等着出人命吧!”

电话里碧莹三言两语的只说明梁柳被军统带走,事情的原委何仲平一概不知,顾不得往日的面子,礼俗纲常也早被他抛到九霄云外,他一面打给复兴社的老相识徐老板,探探口风;另一面命副官备车,他必须连夜赶到罗家湾19号。他晓得军统还是原来特务处的老把戏,两句话问不出就上刑,铁打的人在那儿一晚也能化成钢水,更何况是病骨支离的梁柳。

夜晚的罗家湾与寻常的政府办公机构相同,灯火通明,进进出出的都是文质彬彬的公务员,不时有黑色的轿车和军绿色的日式皮卡驶入,稍显不同的是19号门口有两队警卫把守,办公楼内部每五米有一名警卫站岗。若有心观察,你就能发现建筑一楼的面积仅仅有两百平,那是因为一楼大部分都让给了“审讯室”,西南方向的小铁栅栏门是它唯一的出入口。寻常人看来那像是通往仓库的门,但当你稍稍步入门内的长廊或者仅靠近门口,你就会发现两面的围墙狭窄到仅能容一人通过,较低的墙面长出了薄薄一层深绿的藓,目光所能及的最远之处仍旧是一堵墙,显然这仅仅是一条通道。

多亏徐老板给面子,否则何仲平以如今的隐退身份休想进入19号大门。徐峰这两年迈入不惑,对日情报做得风生水起,人也吃得富态,一脸横肉,大腹便便,耳垂厚大,动不动挂一张笑脸,像一个活弥勒。多年未见,连何仲平都有几分恍惚,疑惑这位手段狠辣的情报头子改了性。

“老何,坐,归隐的日子过得舒坦吧!陶渊明那句诗怎么说来着?王孙游兮不归……不归……”

“是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

“对喽,对喽,你说说,在黄埔的时候,我们几个就数你最懂诗词,成天读四书五经,我以为来了个学堂的先生呢!”

“过去的事了,都是些不务正业,我今天来是有要事求于徐兄。”

“不着急,我们老朋友先叙叙旧。”徐峰不紧不慢地掏出火柴盒,抽一根火柴,再一下一下划火柴,一根划不着,又抽出另一根接着划,嘴里叫着:“刘秘书!端杯茶进来!”,随后皮笑肉不笑地对何仲平说:“这下面的人啊,太没眼色!”

醉翁之意不在酒呢,何仲平这下明白今非昔比,他该给徐峰伏低做小了。忙拿出自己怀里火柴,划亮了,左手捂着火苗防风,右手小心翼翼地送到徐峰面前,点燃尾端露出的烟草。

却看徐峰深深吸一口香烟,满意地吐烟圈,烟雾缭绕中他的脸上浮现了真正的笑容,嘴咧得快碰到耳朵,泥黄色的烟牙若隐若现。哪里是弥勒佛,何仲平越看他越像庙里的阎罗,正张牙舞爪地要香火供奉。一支烟抽得剩一半,徐峰道:“哈哈,真是舒坦呐,老何你说是我现在舒坦,还是你退居官场舒坦?”

“当然是徐老板呼风唤雨,风光自在。”

“哈哈哈,我爱听你说话,不像大老粗,夸人没意思。说罢,你来是为了那个投日的小寡妇?”

何仲平闻言,自嘲地一笑,说:“我来是为了梁柳,至于她投日,我不信。”

“很风流嘛,也对,女人都喜欢你这样,能说会道,哄得她们心花怒放。”

“有什么要求徐老板尽管说,何某在所不惜。”

“我都说了,别着急,你先看看人。刘秘书!带何长官去审讯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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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狭长的回廊,经过两个转弯后,何仲平看见一道全封闭的铁门。趁着刘秘书在钥匙串上找钥匙的空隙,他屏住呼吸竖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周围安静极了,偶尔响起的一两声杜鹃哀鸣代替了门内本该传来的惨叫声。真是奇怪,将四月的当口就能听见杜鹃的叫声,他知晓,此时此刻门内人的心如子规鸣声般苦涩。

寂静的夜空就此被杜鹃的悲啼划破,刘秘书打开门先一步走进去。依旧没有任何声音,无论是施刑声还是受刑声,没有任何声音。这令人胆寒的安静攫住了何仲平,他迟迟不敢向前迈开步子。

“何长官,您请。”

“你…你们对她上刑了吗?”,何仲平终于走进审讯室,从左往右环视一圈,仍然不见梁柳的影子。

“您和我们长官是老相识,规矩您都清楚。冯太太嘴硬,不肯认罪,我们也是奉令办事,不得已为之。不过您放心,冯太太身娇肉贵,弟兄们绝对没让她受皮肉之苦。”,刘秘书自然没有胆子诓何仲平,单看右手边一溜儿摆放完好的刑具就能知道,鞭子、烙铁、炭盆、电椅、木架、粗绳、针板皆在,空气里除了潮湿的霉味,印象中浓重的铁锈味、劣质香烟味、呕吐物的酸臭味一概没有。但是何仲平晓得军统折磨人的花样日新月异,不受外伤,不代表梁柳安全,恰恰相反,未知的危险更令人可怖。

“是吗?那你们有什么招供的好办法?”

刘秘书继续向前带路,不忘回头答道:“我们是帮冯太太洗洗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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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受刑的空当听那两个人叫这种刑罚水刑,梁柳在车上预想了一百种他们能动用的酷刑,她做足皮开肉绽的准备,却未曾料到她将无限接近溺死的感受。那本最早的成文法典《汉谟拉比法典》,她百无聊赖时的读物,有一条关于通奸罪的法规她至今清晰地记着:男子控告妻子与人通奸,若判定有罪,最终的判决将由神来执行,女子会被投入幼发拉底河,若神认为她无罪,她将安全抵达对岸;若神认为她有罪,她会被淹死。

古巴比伦人称其为:水刑。

她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躺上头矮尾高的长凳、如何双手双脚被皮带紧紧勒住,只记得当进行第三次水刑时,她的头被蒙面的毛巾牢靠地固定着,动弹不得,鼻腔内的积水到达阈值,咽喉处因呛水涩疼,像两块粗硬的磨砂纸摩擦。她越想吸取氧气,湿透的毛巾就更严丝合缝地贴在她的鼻孔上。源源不断的水对着她的鼻子浇灌,缺氧的窒息感慢慢占据整个大脑,她有几秒钟感觉自己已经死了,只不过神经还保留着知觉。出于本能,她的四肢像通电般猛烈抖动,如同一个快要溺毙的人在水中挣扎求生。

这条法规就在此时在她脑中闪现,在这昏天黑地里,她想是否神在用水刑来考验她的清白。她猜测起神的判决依据,论心,她勉强算得上“奸”字,论身,她连一个拥抱都不曾有过。她忽然觉得自己既可怜又可笑,一定是通天晓地的神知道了她的心思,告诫她即使失去丈夫,她也不可能和那个人走在一起,一定是这样。

“冯太太,我再问你一遍,你有没有倒卖中央医院的药品给日本人,并帮助日军采买疫苗?”

终于,她感觉鼻子上方停止了浇水,这是审讯时间,如果她再不承认,他们会延长下一轮倒水的时间。何仲平看着梁柳脸上的毛巾在鼻子处凹陷了一小块儿,她的胸脯快速起伏着,两只手紧攥拳头,双腿渐渐停止抽搐。

“有还是没有,快说!”,上刑的第一处处长两只手指微微一斜,又一股水流浇在梁柳的嘴上。

“够了!”何仲平大喊。

那位处长抬眼,问刘秘书:“徐老板怎么说?”

刘秘书则对何仲平说:“这要看何长官答不答应徐老板开的条件。”

“我都答应,只要你们放了她。”

“快给冯太太松绑!”

最先解开的是裹着梁柳脸的白毛巾,天花板上的吊灯刺得她睁不开眼,紧接着一副倒置的五官映入她的眼帘,她没来得及呼吸几口久违的空气,便持续地因为鼻子呛水咳嗽。待双手的束缚解除后,何仲平半跪着扶起她,让梁柳的上半身和下半身在同一水平高度,方便她导出鼻腔的积水。何仲平捏着风衣袖子一点点擦她脸上的水,他感到怀里的身体不住战栗,像一只过度受惊的刺猬,鼻子里的水已经擤干净,她还是一直咳嗽呕吐,到最后只能吐出草绿色的胆汁。

“我…以为…我要淹死了。”

“不会的,有我在。”,他换另一只干净的袖子擦她嘴边残留的呕吐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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