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慾且求,求而得 — 06-3

叶涛是从头到尾都知道吗?

李綪沿着船廊走着,窈窕般的丝竹从船舫依傍的水榭雨亭传来,即使远离了,依然清晰可听出曲乐当中的喜庆,有殿堂的优雅大气,也有捉摸不定的击节。

金明池面拂吹来的风,带着微凉水气灌入了她玫瑰灰窄袖长褙,沁凉肌肤上的燥热,却卷不走她从方才就盘旋於心头的烦躁。

李綪骤然扭腰,猛踢向船沿上的雕柱,却在足尖要触及龙首雕柱之际,生硬遏止,悬置於铜铃大般的龙眼前。

「娘娘心情不好?」随她退出席宴的施品在她身後瞧着她的长腿,然後开口提点:「要是让陛下瞧见娘娘这模样,可更得意了。」

「啧,都这种结局,谁心情好?」李綪闷然收腿,此刻她真的恨不得去趟骅骝马坊骑马跑个三四圈,好发泄内心的费解。「叶涛不是应该收她当新人,听信汾香委屈好疏远我,之後就会有人过来落井下石,说到底落水狗谁不喜欢多踹两脚?这下可好了,通通扔沟里去了。」

「或许……娘娘是不了解皇上才会败的。」施品上前几步,在她身侧垂首轻声道。

李綪後靠在栏杆,一听见施品所说的,眼角不觉微微一抽,「施品,你想害我吐吗?谁想了解一个整天拈花惹草的男人啊?」

施品被她的话逗得笑了下,随即嘴角又抑下,淡淡地说:「娘娘本就聪慧,看得出来皇上喜欢汾香的原因是杨侯家的独女,可是娘娘所了解的皇上却可能只是表面。指不定皇上虽曾有意在杨侯女及笄後入宫为妃,但经姬相与老将军阻拦,也就真的仅止於欣赏。」

李綪眺望着无边的金明池当中,远处的天巫山格外渺小,又郁郁葱葱得恍若妃嫔鬓间的花绒,点缀天地最为亮丽的一笔。

正如他口中的馥绯。

「馥绯馥绯……人家杨家小姑娘有姓有名,他偏要替小姑娘取个『馥绯』。我还真以为他就是因为得不到,才把汾香当个替身宠,你也见了,这月来处处哄着捧着呢,只差没带上床,这样的宠爱还真的只是欣赏而已吗?」李綪的声嗓平板无波,思绪有些缥缈,她眼下不晓得自己看的,是叶涛故意为之的,还是她真的不了解叶涛。

又或者两者都有。

同时这也意味着她被叶涛拿捏着,难道她的心思真的都被叶涛看透了?

或者她该说,叶涛即使忙於前朝,也知道後宫女子的小心思?

不,如果是这样,那为什麽谧妃姊姊还是死了?

如果叶涛都知道她们的心思,那麽谧妃姊姊就不会死!叶亨也不会被丢到孤方宫内发生那些事情!

「娘娘,乙部计画还是可以执行的。」施品低瞅着她用力而浮现的手筋,不由缓声道:「娘娘勿忘,适才皇上表现明显爱护娘娘您,她们不会咽下这口气,依然还会咬着您不放的。」

「这阵子怕是没机会了。汾香已死,她们要借刀杀人都没办法,而且尚药局那边明显就是得了叶涛的旨意──无论是谁取了什麽都会注记下来,并直通容和。这情况下,就算是哪个嫔妃察觉了,也不敢轻举妄动。」李綪垂下眼睫,浮现的竟是刚刚那碗琉璃花盛中的褐黑汤药。

「那碗汤……准备得这麽齐全,叶涛怕是在这个月早就在拿捏汾香了。」就好似跟她一样,等着汾香沉沦在富贵贪婪之中。

啧,谁想跟他当一类人?

施品瞧见李綪皱紧了眉,深知她这个月的表现虽然比第一次侍寝已经好上许多,但是内心对帝王的排斥可没有减少过一分,除了她性子倔,更是为了谧妃的事情。

即便李綪为了叶亨靠近叶涛,委身於帝王身下侍寝,然而要李綪真正放下成见去了解叶涛,大概是比日打西边出一样不可能发生的。施品心思清明,抛弃这项在後宫最常见,执行起来却是最艰难的手段。

「至少今日娘娘不是没有收获。」施品说。

「……如果你是指窦梦莲她们跟我一样不了解叶涛的话,确实,这真的是很意外的收获。」李綪板着张脸冷笑。

她不了解叶涛情有可原,她压根不喜欢这个人做什麽要浪费时间了解他心里在拐弯抹角什麽?她还恨不得马上失宠;反观爱得叶涛要死要活的几个女人竟然也跟她一样,实在太荒谬了。

不过这也验证她一开始所规划的方向是没有错。既然跟着叶涛都快要二十年的窦梦莲她们都在汾香上船的那一刻紧张了起来,那麽要不是她们不得要领,就是叶涛连她们都瞒着。

那麽谧妃姊姊……她是不是也被瞒在鼓里?

她所深爱的男人不过只是营造出来的假象,那麽也太……不值了。

谧妃顺眉含笑,一面绣着一丝丝情意的扇袋,一面向她说着叶涛为她做过的任何事,即便是一件小到只是关怀一句,也能喜上眉梢开心上一整日的模样,清晰得如若昨日。

李綪眸光沉然,不由得想及毫无音讯的叶亨。

他也会变成这样吗?

「红妃姊姊在这儿一个人赏湖,不会觉得孤单吗?」

她瞥过眼,瞅向莲步走来的来者,徐徐地挺直身子,微昂起下颚,凉凉牵起一边的唇角。

「本宫怕吵,一个人正好。倒是艾嫔见着本宫已经不跑了呀?」

樱粉娇嫩轻飘的艾嫔只是尴尬一笑,随行的宫女便退开,她才款款朝李綪行礼:「嫔妾见过红妃姊姊。」

李綪冷眼哼道:「有话就直说,少拐弯抹角的。」

「嫔妾不才,确实有话想对红妃姊姊说。」艾嫔顾忌地瞧了施品一眼,上前几步靠近李綪,深怕有人听见,近乎无声地轻道:「此事攸关当初『那件事』的。」

李綪神色波澜不兴,「艾嫔跟着贵妃搞了这麽多事,本宫哪知道艾嫔要跟本宫说的是哪件。」

艾嫔咬咬牙,忧虑又凝滞於她的眉间,如泥泞难以抹灭乾净,又如同凿刀刻下的罪恶,她反覆吐息才艰涩吐出梦魇般的字句:「……是谧妃的。」

李綪终於瞥下眼眸,低睐比自己矮上半颗头已经泛着泪光的女子,等着她的後话。

「嫔妾自知愧对红妃姊姊,明明姊姊提点了嫔妾当心窦贵妃,但那时……嫔妾真的没办法!」一想起当初的事情,便如鲠在喉,艾嫔双肩不禁轻颤,声泪俱下。「当时……真的不是嫔妾故意诬陷姐姐,真的是……如果不照窦贵妃所说的做,嫔妾的父母,不,不只嫔妾的父母,连嫔妾所在的迎明县也会遭殃的!」

李綪的指尖轻轻於空虚划,施品见状随即无声退下,等到施品的身影消失後,她才云淡风轻似的问:「那现在呢?当初要你说,你宁死不说,现在为什麽就肯说了?」

李綪的口吻平静得恍若那时候撕心裂肺怒斥的不是她,好像对此事耿耿於怀的也不是她,彷佛李綪已经不在乎当时被她含血喷人的栽赃与屈辱。

甚至害死了谧妃。

「嫔妾并不是来奢求姊姊的原谅……就、就是……」艾嫔无力倚靠着栏杆,低垂螓首,紧盯着自己交叠扣着拳头的双手,看着它们因为恐惧,因为洗脱不去的罪恶感,因为自己的选择忐忑而隐约颤抖,沾满了自责的泪水。

「窦贵妃又想藉着嫔妾的手谋害姊姊……嫔妾真的受不住了……不管是谧妃的事情还是姊姊跟二皇子之间的蜚语,都令嫔妾自责不已,午夜梦回……梦到的都是谧妃姊姊被拖出去的身影……如今、如今窦贵妃又要嫔妾做这些……」

李綪看着她颤巍巍抬起泪眼,对她勉强勾起唇角扯出一抹难看的笑。

「所以……嫔妾才想找红妃姊姊您……」

她的话凝结於咽喉,接着在李綪逐渐瞪大的惊诧眸光里,她身子猛然一晃,直接从栏杆翻落!

「呀!红妃姊姊──啊!」

李綪当即扑了过去,但与此同时,嘶声的惊叫如银瓶裂碎,轰如雷贯穿李綪的耳畔,狠狠抽光了她的思绪,更响彻整艘船舫!

「救命!快来救命!红妃、红妃把我们娘娘推下船了──」

如同连环,一计扣一计,直接勒上李綪的颈脖。

无处可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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