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慾且求,求而得 — 03-4

视野能捕捉到的光明越来越少,在堕入无边黑暗前,叶亨抬眼,湖绿绣蝶的倩影愁容蹙眉的,深深凝着他。

青白爬满青紫血管的脸庞、歪曲烙印暗紫勒痕的脖子、没有瞳孔的眼白、灰惨惨的长舌挂於唇边……那一日从红润面孔逐渐转变成森白死貌,也不过弹指之间。

纵然经历一年半载,她的死仍恍若昨日,他身置的不是盛香殿,而是离宫孤芳西北宫院深处的斗室。没有灯火,没有温食,没有暖被,疯癫的宫妇在深夜里徘徊,未知留下的乾涸血渍,无人清理的尿臭味,还有多得难以数清的鬼影。

她冷却僵硬的屍身正垂立於他眼前,整整七日,斥责他方才於情不容,於理不符的冲动举止。

母妃的牺牲不是为了你度一时的痛快。

孩子你长大了,你该为大局着想。

为了你,为了她的大局。

为了在宫里活命。

没错,你母妃说得没错。

你以为逞一时英雄,你就能一赎李綪遭受到种种不堪的罪过吗?

幽魂的叫嚣模糊得像从水底传过来,叶亨再眨眼,自己仍在盛香殿,不是那一处偏僻无人的离宫,不是晦暗难闻的斗室。

他一面走出内寝,一面低瞅着手上的空碗,瓷品细腻得难以察觉到透气的气孔,丁点残留的液体沉淀着粉末般的杂质。

像你这种残渣连一点大局都设想不到,还妄想替她分担?

叶亨离开厅堂,沉默推开门扉,方才一干的宫女早已被遣散,只剩下换上白领海松青服的施品与被遣派下来的白领大宫女提着灯,远远伫立於百步之外的盛香殿门左右,谁也不说话。

你以为区区的城墙能困得了她吗?

假如没有你这累赘,她早就自由投向宫闱之外!

幽魂的癫狂之语似自夜空高挂的银盘倾盆落下的光,随他离主殿越远,越赤裸笼罩住他的双耳,他也见到身前多了好几抹熟识不熟识的人影,挤凑至他面前,或趴在他身上,或伴於他左右,或拽住他的臂膀。

「二皇子。」施品与大宫女纷纷上前行礼。

「母妃喝完好不容易睡下,明早再派人去收拾即可。」叶亨将碗交给了白领大宫女,举止流畅无阻,面上保持浅淡的笑意。

「可明日一早──」大宫女还想说些什麽,就被施品扬声打断。

「诺。请二皇子早歇。」

「嗯,劳烦两位姑姑了。」叶亨颔首正欲离开,却又想及什麽,侧过身子提道:「啊,还有,施姑姑离开母妃一年半载有了,想必忘了母妃性子急躁骄纵,容不得旁人替她拿主意的,也最不容半点声响打扰她作息,届时母妃的责罚不说,若传到父皇耳底……怕是更难处理了。施姑姑可要谨记了。」

「二皇子提点得是,奴婢记得了。」施品垂首恭恭敬敬又行礼。

不是说要杀了她们吗?

叶亨你方才说的都是假的吗?

难道你不想杀死她们拖着她们的四肢挂在盛香殿的牌匾上?

幽魂分不出男女的尖细声音在质问他,没多久母妃轻婉的声音含着哽咽,吐出一遍又一遍的不满叹息。

你身为皇子万不该如此,不该如此。

你父皇要是知道了,你这条被娘亲、被綪妹救下来的命又该如何?

叶亨见到新来的大宫女不甘收声跟着行礼,微微一笑,转身便敛去笑意,放任耳边的吵杂愈来愈多,一声又一声的嘲弄、惋惜的叹息、挣扎的哭喊全数扭曲在一块,一同跟着月光盯着他,如影随行,宛若一堆堆的屍块。

孤芳窗外一片红通通的梅林,无风是血,风动则烧,燃遍整座西北宫院,烧死里面未死的疯子,焚光多年不散的冤魅幽魂,灼烬无人处置的屍首。

他伸出右手,没有伤痕,探向唯一射照冬日的窗口。

五指伸展,掌心大开,肌肤龟裂如无数细针扎着血肉,他被刺得睁不开眼,却仍想抓住这片枯冷里唯一的温度。

然後,被抓住了。

温暖的,发颤的,淋着炙烫的滚水。

模糊的光影里,少女顶着不搭衬的灰溜溜披风,双手紧紧住着他的,哑声问着:

「没事吧?」

血梅猛然扭曲成染缸多种未融的斑斓颜色,又化为腐朽的蝶翼,鲜艳又破败。一吐息间,再延展成凌乱的床褥、满地的衣物、熟悉的盛香摆设,叶亨甚至敏锐闻到不属於李綪的情慾味道充盈鼻腔,耳边熟悉的讪笑不曾断绝。

你比不过那个男人的。

他可是掌握天下的男人,你既不是太子,也不是得宠的皇子,你不过就是一个沉沉浮浮於宫闱内,拖累李綪的皇子。

你知道吗?

「知道。」

你就是害得她一步步沉沦六宫恶心污秽的罪魁祸首!

「我是。」

你会害她如同你母妃一样,死於非命,死在那个男人手上。

没有人可以抢走那个男人的任何东西。

叶亨!你没有资格!

尾音方落,居然不再生新的涟漪,身後堆累的重量顷刻空无,使得少年甫踏入寝房的脚步一滞,然後无奈叹息。

「……阿綪,你怎麽跑来了?」

就着冷玉般月光,李綪裹着白被盘坐在窗边平榻上。叶亨瞧她只露出一双红肿的眼鼻,就像只她向来不屑狩猎的小白兔。

「待在那我还是不舒服,想着就顺便取伤药给你。」李綪从被子里伸出手,摊开躺在掌心的山茶红药瓶。

叶亨上前接过小巧的药瓶,「……你包这麽厚不热吗?」李綪性热,别人冬天棉袄毛氅盖好几层,李綪她就可以简单多一件棉衣即可,她入宫第一年冬天还笑他比不过她一个姑娘。

相反的,夏天她也容易流汗,经常袒胸露腿的,习武尤是,以至於他才会发现她的……

胸变大了。

「我这是要打地铺的。」李綪话刚开,随手就将被子甩在地上,之後她跳下窗榻,两三下就在他床沿的位置铺垫整齐。

叶亨见状,不自觉捏紧药瓶,「……你不该来这里的,我过去总比你过来好。」

「我再待下去怕是明早还是不痛快。」李綪大字形躺在地铺上,匀实的小腿还有膝盖自素衣下摆露出,她扭头仰望还杵着不动的叶亨,随口说:「你再不抹我就替你涂。」

「等会我自己来。」叶亨绕过地铺从自己床褥上抓了一条薄被盖在她身上,见她努力睁着比平常小了点的眼,出手抗拒他拉太高的薄被,他忍不住笑出声,声嗓跟着放柔许多。

「你累了,先睡好吗。」

「不要。」李綪直截了断拒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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