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了下来,双手紧紧抓住衣衫,指甲戳破衣衫後刺回到手心的疼痛,也没办法止住浑身的恐惧,明明已经没有声响了,耳里却无法抹去方才的阵阵尖叫声,像是索命的厉鬼持刀到我眼前。
我不想懦弱,但满脑子都是方才的血腥场面,血肉飞溅的景象不时在我眼前放映,让我难以抬头面对
「没事了。」霍祈劭不知何时走到我的身旁,他蹲了下来,语调轻柔。
「他们……」我将自己的脸埋起来,却说不出话。
「没事了、没事了⋯⋯」他伸出手来,轻轻地拍着我的背部,缓缓地说着。
我颤抖不止的低着头,像是在喃喃自语着,眼睛也泛出了咸涩的液体。直到感觉到身体被包覆起来,温热的怀抱像是一个稳定的依靠,满满的温暖将我轻轻圈了起来,不断渡送温暖与安心到我的身上,企图安抚我的躁动不安。
我冰冷的手紧紧地抓着他的袖子,贪恋着唯一确切的温度,一时无法松手,只想就这样抓着这块浮木,生怕一不小心便会沈下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我情绪渐渐稳定了下来,才慢慢地停住了颤抖,他同时松开了手,轻轻我拉了起来。
「他们原本是南蛮地区的大盗,杀人横行多年,全是罪大恶极之人,现下杀一个,以後便少了许多受害的人。」他淡淡的说着,带着一丝安抚的语调。
「那我们现在怎麽办?」我一时之间脑子混沌,只能定定地看着他。
「放心,我早些时候去看过,他们将几名真正的船员关起来,我们能顺利到达南蛮的。」他一边说,一边带着我走离原本的地方。
等到我回神时,已经走回我原先的船舱。
「你现在需要好好休息,我去外头看情况。」
我坐到床上,看着他正要走出去的背影,突然一阵恐惧。「霍祈劭。」
他还未走出船舱,转头问道:「怎麽了?」
「没事。」我摇了摇头,暗自压下内心的恐惧。
「我很快回来。」他依然是那一句话,便掉头离开。
在他走後,伸出的手与衣服染上了大量的鲜血,我很快的换掉身上的衣服,努力平息自己的气息。
这次,霍祈劭很快便回来了,他简单的说了一下情况。死去的盗贼们大约四十多名,而被盗贼杀死的人不计其数,霍祈劭放出适才被关起来的人,目前只剩下约十多名的乘客存活。
「你有受伤吗?」他说着,便拉过我的手,来回检视我的身体,
「没有。」我摇了摇头,情绪已经缓了许多。连我自己都意外,许是都被护在後头,我仅有一些小擦伤,没有半点刀剑的伤口。
但这时,我才看见他身上满是血迹,但由於他来回奔走,以至於未曾换下衣服,看上去皱着眉时,煞气逼人。
「你受伤了。」我看到他的衣衫有几道破开的痕迹,浮动着暗红色的踪影。
我皱着眉替他拉开袖子,检查伤势,看见他手臂被浅浅划过两、三刀,鲜血已经凝结成一道疤痕。
「应该没什麽。」他缓缓地说,仅是看了下右臂。
「枪伤才刚好,你还真是挺会受伤。」我皱着眉,拿出行李里头的药膏,看着他被血浸染的衣服,心里头有股淡到不可见的忧伤,转瞬而逝。
在上药时,我忍不住感叹,他的确身手奇佳,才能在与数十人拼斗时,仅受轻伤,若是当天在办公室举枪的是他,恐怕压根不会受到伤害,这麽一想,反倒是我拖累了他。
「你没事便好。」他淡淡的回道。
我擦药的手一缓,心头一动,以为他在讥讽我,正抬头想回嘴时,却看见他眼底的诚挚与忧心,从原先暗藏不动的表层透了出来,格外的纯粹无瑕。
顿时,我的话语便堵在喉咙,只能低头继续包紮。
深夜醒来,我坐了起来,擦拭额头微微慢出的冷汗,看着一片漆黑的床舱里微微晃动着,偶尔冷风灌入时的门会发出叩叩叩的声音,比起往日多添了一分凄冷。
这两天,我们睡在同一个船舱内,虽然都巡视了好几遍,但仍怕有盗贼受了伤躲起来,因此便一同睡了。我睡在上铺,他则在下头铺了棉被。
我持续做着恶梦,一摊血淋淋的污渍从眼前扩大,伴随着一颗颗在空中飞物的人头,往眼前直冲来,我才冒着冷汗醒来。我摇摇晕眩的头,再过两、三天就快到目的地了,我不应该再多想了。
「怎麽了?」霍祈劭的声音从下方传来,带着浓浓的鼻音,想来是被突然打搅了。
「没事。」我坐着抱紧了双脚,张开眼睛观望四周。
我又躺了下去,却没有阖上眼,看着灰黑的空间发着愣。难以想像,亲手了结活生生的十几条人命,当鲜血飞溅到我的手上,总感觉有着洗不清的脏污,浑身发冷,想想便有些作呕。
「这批盗贼本就是将死之人。」霍祈劭突然打断了这一室的静谧,
「什麽意思?」我有些诧异。
我以为他前两天的话是安慰我而已,未曾想到他会再度提起。
「我昨天检查过了,每个盗贼的手臂上都有个烙印。」霍祈劭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南蛮有一带地区,充斥杀人掳劫的金钱盗贼,他们善於掳走幼童、妇女,勒索大批金银,若是家人付不出赎金,便全数杀了。那批盗贼在一年前被南蛮王抓了起来,原先准备要全数砍头,但後来南蛮缺乏人力,便将那批人充作奴工,手臂上被烙印上『匪』字。」
「那他们怎麽会在这艘船上?」
「想来,应该是最近孺州跟南蛮边境战乱,许多南蛮奴隶趁机逃亡到海上,没想到他们充作船员,甚至混入孺州。」霍祈劭淡淡的说:「所以,如果他们没死,会有更多无辜百姓死去。」
我回应了一声,心底慢慢好转一些,整个空间也沈默下来,让我几乎以为霍祈劭已经睡去。
没想到,他突然开口说道:「五年前,我刚接掌总司令,东南方的辛州向孺州公然宣战,於是我便派出大量兵力到辛州,准备攻城。」
我因为他的话语一愣,全然没想到会是这个话题。我转头看向下方的他,他双手枕在头下方,仰着头的双眼里蒙上了黯淡,与以往的自信张扬全然不同。
我努力回想五年前,曾听父亲说,当时辛州被孺州攻下的事情,但并不是什麽大事,反倒是苏孺差点开战的事,倒是传的沸沸扬扬。
他继续说道:「当时,辛州士兵死守城门,由於辛州仰仗城上之利,此战相当艰辛,直到我军不断进攻辛州城,已然耗费了三天三夜的时间,士兵们早已疲惫不堪。」
「在第三天的晚上,军情突然来报,苏州聚集孺州外,将孺洲城门团团围住,声势浩大。原来是辛州联合苏州,暗中与苏州通信,来个声东击西,苏州派出大量兵力直接攻到了孺州城前,而我却一心攻打辛州,未曾留意孺州状况。」。
「於是,在还未攻城之前,任命褚旻俐为主将,留下部分士兵作战,我便带着军队连夜赶回孺州。当我们急忙赶回孺州时,但也耗了数天的时间,在孺州守城的军队死伤惨重,几乎都折损得不行了。我看到许多的弟兄战死当场,他们原先只是在城内休息,却料不到我的一次失误,让他们牺牲⋯⋯」他讲到後来,便停顿了下来,话里蕴藏着深沉的悲伤。
「我带着军队击退了苏州,但是太多人死於那一场战役,我分不清楚手上的血是哪一州的人,但是遍地血流成河,孺州士兵也都疲於打仗。」
「留下来的孺军弟兄听闻此消息,扬言为弟兄报仇。终於在第四天,他们成功攻入辛州後,我军便在辛州大肆屠杀辛州军人,全城门户紧闭。听回来的士兵们说,在外头军绿色一片的屍首像是杀人炼狱,辛州除了平民百姓能够保全外,军人大多都丧命或者自尽。」他的眼睛尽数的黑暗,语调也沉了下去。
我没有插话,听着他缓慢地讲着,像讲故事一般生出画面来,却异常的残暴不堪。
那一战在当年赫赫有名,当年只传出是苏孺最接近开战的一年,却未料想到是这样的剧情,也未知多少人命的损耗。
「那一战,是我打过最难忘也最後悔的仗,即便明白血债血偿的同时,造就了更多的生灵的苦难。」他的声音低沉磁性,却夹杂着一丝复杂的情绪。
我知道再多的安慰都是徒劳,便只能静静的看着他,看着他纤长的眼睫毛缓缓眨动,眼底的光四处流转,最终慢慢回到平淡。
他沉默了一下,低沉的声调怀着一分淡然,微勾唇角说道:「柟辛的麒麟便是那一战得来的,当我军回到孺州城时,柟辛他全身是伤,血流如注,撑着几乎是最後一口气,还对着我笑。」
我几乎能想像柟辛在战场里自信一笑的模样,像是他从未摘下面孔的张扬笑容。他们原来是这样的生死之交,在血流成河的土地上相见,便能一眼相信,相信对方是最可靠的战友与支柱。
如果我们不是敌人,会是朋友吗?我在灰黑的空间脑中突然闪过的念头,但刚起念,我的心就像瓶罐被狠狠扭紧一样,接着塞住脑中的所有思绪。
我彷佛眼前闪过无限画面,从他黑暗中的缓缓倾诉,最终却定格在奂州易主後的斑驳城门,内心泊泊涌出的悲伤,知道自己没有资格想这些。
一直到几乎凌晨,我才沈沈睡去,这一觉终於安稳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