窸窣的谈话细碎声，窃窃私语的背後言论，以及，笼罩在整个办公室内的低气压波动。以上，这些排山倒海而来的职场暗流，一早，在江凛一踏入办公室时，便缓缓地在她周身发酵、侵蚀着。
「恭喜啊，江组长！真是不得了、好手腕！小弟我祝贺你将项目漂亮拿下！」男同事，王毅，走上前，对着刚推开玻璃门进入会计小组的江凛道着贺，而那一看便知是皮笑，肉不笑的奉承，对此，江凛也是回以职场上的点头，微笑：「这是团队追踪、努力多时的成果。今日，我的夺魁只是运气好罢了。」
「哎呀，什麽江组长，王毅你话要好好说呢，人家现在可是江副总监了呢！」女同事，方遥，边走边说，她推着脸上的招牌圆框眼镜靠近江凛，右手拿着美式咖啡，递向江凛：「恭喜你，江副总监。」
「谢谢。」江凛左手接过咖啡，相较於方遥的笑里藏刀，她还比较喜欢王毅的表面工夫。
「江副总监哪天晚上有空呢？我们整个团队出来喝一杯，好来贺喜你的升官，还望你不要嫌弃我暂时的以『咖啡』代酒。」
「哪里的话，方主任的咖啡可是出了名的早晨之最，是我有幸了。」江凛微抬手，将咖啡举起，道：「至於聚会，我会安排妥的，还方主任请耐心等候。」
「那就期待江副总监的举办的Party罗。」方遥闻言嘴角微扬，看着已经转身走进会计小组办公区域的江凛，方遥眼底渐冷。
原本，若是没有任何「杰出」的「意外」的话，今年年底，市场部副总监的这个位置及头衔，方遥是铁定坐上了。可，她这一会儿小心布局，那一会儿步步提防的同事里，竟是漏算了永远在战线上当游击队长的江凛。
但，那又如何？江凛，她又是凭什麽？
紧环双臂，方遥微撇头，她目光冷视着昨日傍晚，程欣亲自贴在公告栏上的江凛升迁令。
「呵。」方遥冷笑，漠语：「走着瞧吧，江凛。」
／
「程总监有交代事情吗？」一进会计小组，江凛劈头就是往会计组长那走去，问着她前来的目的所在。
「啊，是江组——副总监啊！」
闻言，江凛抬起手，示意着她此刻不想接受任何贺喜的言论，「钱组长，我的性格你懂，我们直接进入重点吧。」
「好的，我一直都欣赏你这种直爽的性格呢。」钱组长将预备站直的身子坐回椅子上，他右手移动滑鼠，将今年的财务报表调出。看着那些起起伏伏的线条，以及不甚理想的赤色数字，钱组长继续道：「快接近年尾了，说实话，我们今年的利润不比去年，甚至还有停滞、出现赤字的情况。」
「沁元集团的项目，拿下与否，其实都是忧喜参半。」钱组长眉头微皱，面上显露忧色，「到底是让营运部门火力全开，一次赌大的，好让明年的财务报表直接开红盘；还是稳紮稳打，用小赌来持平呢？」
江凛闻言，对於自己原本预备好的想法，突然有了些松动，「那麽，程总监的想法呢？」
钱组长闻言叹了口气，无力的哀怨了句：「不知道啊！」
贬了下眼，江凛闻言後将蹲低，平视於电脑的身体板正，道：「钱组长，麻烦待会寄一份我们部门今年的详细财务动向分配给我吧。」
「好的，以你现在的职位，这个忙别说是麻烦，这已经是你可以直接开口要求的事。」
「该说你是一板一眼呢，还是职业道德操守优良呢。」江凛闻言，淡笑而语。
「我的年纪都可以当你的『老』兄长了，但就是因为一板一眼，所以到现在我还只是个部门组长而已。可是，我也庆幸我的一板一眼，才有机会遇上真正珍惜我的长官、同事。」钱组长转过身，看着眼前这位外表优质，实力也不俗的同事，继续道，「对我来说，工作环境的舒服自在与否，非常重要。」
「受教了。」微点头，江凛语毕後预备转身。
「是说，程总监昨晚下班时，我看她的脸色非常苍白，离开公司时也非常匆忙，不知道是不是人不舒服呢？」
闻言，江凛沉了下眸，她突然想起昨日被程欣紧急临时召回的那通电话。
那是一通，完全没有头尾的通话。
从头到尾，程欣只跟江凛说了句，「江凛，我现在需要你的帮忙，详细情形我们之後再通电话联络，今晚，麻烦你赶回Ｔ市吧。」
「Please.」
原本，接到电话那时，江凛正打算与简筠曦前往下个景点，放松在与沁元集团经理吃「商业」晚饭前的头脑及心情，但，程欣那一声轻到宛若不曾喃出过的Please，让江凛一瞬间犹豫了。
犹豫着，她该不该就这样放弃与简筠曦难得的相处时光。
「…...副总监——」
「副总监......副总监？」
「江组长！！！」
「嗯？」钱组长一声大喊，江凛终於回过神。
「看来『江组长』还没习惯你的新称呼呢。」钱组长收回为了让江凛的注意力回神，而不断在对方面前挥动的右手，「何不，打通无关乎公事的电话给程总监呢？」
抬眸，江凛直视钱组长。
「......嘛，程总监平日的确是不怎麽跟下属培养感情没错啦，给人的感觉也是不冷不热的。不过既然往後你们都在同个办公空间了，我个人的建议啊，就是——」
「钱组长，你在建议下去，可能就不只是『老』兄长这个角色了。」
「啊？」
「先走了。」
「有人懂副总监的意思吗？」钱组长看着江凛离去的纤长背影，抓抓头，突然很是不解地问身後的下属们。
「组长，我们是不介意喊你声老爸啦，毕竟我们有些人的年纪还比副总监小呢。」
「是呢，老爸，我才刚大学毕业呢。」
钱组长：「......你们是想被我扣押假期吗？」
／
在江凛出差回来後的一个礼拜，大雨，依旧持续的倾下，在这寒冷的冬季，繁华的Ｔ市里。
办公室内，众人郁闷的看着天空，手攒紧大衣，懊恼的怨念着，在这令人生厌的气候里，那其实已近在跟前，但却又似遥遥无期的暖春，彷佛从来不曾存在过似的。
众人看着墙上高挂的日期时间表，叹了口气，想着，在这寒冷该死的雨季里，或许，身心上那唯一的暖暖包，就是程总监休假的时候了。
可是，别忘了，美好、舒适的时光总是过得特别快。
「程总监，您回来了呀！」心灵建设强大的职员A，在见着程欣推开玻璃门走进市场部的那一刹那，便马上起立、立正，面色精神的问着早安。
「程总监，欢迎回来！假期还愉快吗？」不愿面对现实，但日子还是得过的职员B，再听见职员A有「精神」的「通风报信」後，也赶紧立正站好，同向他走过的程欣打招呼。
在程欣步至自己的办公间前时，王毅突然走上前，他问话的时间点像是早已算好似的，在程欣预备将手放上门把前，开口：「程总监，需要帮你泡杯咖啡吗？」
然，程欣还尚未做出回应，另一头，才刚从会计间走出的方遥，再见到自家上司结束休假，返回工作岗位後，便马上上前准备问候。在靠近时，方遥便眼尖的注意到程欣发尾上微湿的水泽反射，而後，她开口轻问：「程总监，你的发好像沾到雨水了，需要帮你调高空调温度吗？」
这一头，站在专属办公室门前，沿路上只字未语的程欣，这下终是转过身，面对一路上同事们的关心，她回以点头，淡笑：「早安各位，谢谢大家的关心，我很好。」
程欣精简到彷佛再多说一个字都嫌冗赘的发言，使得在场的同事均是浑身冒了下冷汗。毕竟，他们熟知，只要总监的话开始精简，那便代表着，她现在的心情是不佳的。
「方遥，麻烦你帮我调高办公室的温度了，谢谢。」在进办公室前，程欣回了下头，对着方遥请求道。
一语毕，程欣也不等方遥的回覆，她便直接转开门把走进办公室。
阖上门，程欣在杜绝办公室外的一切音源後，深吐了口气鼻息。在确定脑袋的昏沉感退去後，她抬起倚靠在门上的上半身，脚步往前，向办公椅走去。
一小步的距离才刚跨出，程欣便被突然再次开启的办公室的门，给着实的吓了跳，且脚步不稳的往後回过身。
纸张贴上脸颊的轻触感，以及上头飘着的机械印水味，让程欣意识到自己该是撞上了要向她汇报工作问题的同事。
「欢迎回来。」
不冷不淡的声音从身下传来，程欣眼神下移，她把阻挡住她视线的纸张取走，将目光直接看向声音的主人。
「总监，你——」
没等眼前人发完话，程欣直接伸手将对方一把拉进办公室，反掌将两人身後的门关上。
「扶我去沙发上休息。」冒着冷汗，程欣强撑着身体，不适的将话道出。
在身体彻底瘫软前，程欣硬撑着自己所剩不多的意志力，将右手用力按在门板上，好支撑着自己高人一等的身长，以防整个身体下沉压垮眼前人。
就在程欣准备放弃替人「设身处地」着想的心理时，上半身突然被一双有力的臂膀给扶起：「需要帮你买点吃的吗？」
「那最好不过了。」
不错，此时的程欣，需要的不是会让她更加胃痛的咖啡，也不是特别需要较为适温的室内温度。
此刻，程欣生理机能渴望的，只不过是因为近日的劳累，而让她没有时间好好吃上一餐的「食物」罢了。
「药呢？」
「胃药，麻烦你顺便了。」坐上沙发时，程欣感觉自己全身上下的能量都像是被什麽神力给抽走似的，甚至还出了一身冷汗。
眼下还来不及睁开眼道谢，程欣便已再次听到办公室门的开阖声。
「真是......来去一阵风。」嘴角微扬，程欣伸手撑头，淡笑呢喃。
也许是已经累到出现幻觉，程欣竟然在不到五分钟内的时间，又再次听到门把的转动声，以及方才扶她坐上沙发的面瘫副手的嗓音。
「吃吧。」
闻言程欣微睁眼，她看着江凛，不知此时该同她说什麽，只觉得脑袋还在浑沌，身体仍旧犯着虚。
「别问我怎麽这麽快，你只需感谢你今日的运气。」
江凛语毕十秒後，她看着仍是直直盯着她看，没有接下任何话、给予不同反应的程欣，江凛叹了口鼻息，她放下已经拿在手上的文件，转头问道：「需要我喂你吗？」
又过了十秒，江凛决定不再继续做无谓的你问我答，她直接拿起桌上的白粥，舀了口，再吹了下，递向程欣的嘴前：「张嘴。」
见程欣真的乖巧地张开嘴，缓缓的喝下白粥，江凛有那麽一瞬间，觉得对方其实挺可爱、小女人的。不过，这种安宁应该只会出现在对方不提工作的前提下。
当程欣咽下第四口粥时，江凛便听到了对方一贯的开场白，以及打碎幻象的警铃响：「如何？这个礼拜。」
收回汤匙，江凛舀起碗底下较为温热的白粥：「挺好。」
程欣闻言看了眼江凛，见她正为自己搅拌白粥的模样，视觉感官上，只能说新奇，毕竟她对江凛的印象，永远停在商场上的快、狠、准，但，此刻，在心里的感觉上，却不可避免的，她感到一股暖流：「嗯。」
江凛看着一口又一口吃下她亲自喂粥的程欣，对於对方今日一早进办公室便是苍白如鬼的脸色，她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条神经接错，竟就这样走出办公室及公司，帮对方买伙食去了。
是因为同为女人，所以体谅；还是因为已是一条船上的战友，所以特别关照？
别过眼，江凛停止无意义的思考，放下已经见底的包装盒及汤匙。
「你——」「花——」
停在半空中的善意，它的透明在飘上荡下间，遮掩了两人此刻视线中好不容易堆积起的不轻易。
「先擦嘴吧。」忽视尴尬，率先打破沉默的，是已经恢复一脸面瘫，将卫生纸递给程欣的江凛。
耐力赛，这种死沉又没效率的无意义拼搏，实在不是江凛处理事情的一贯风格：「你，还好吗？」
程欣接过卫生纸，她泯了下唇後，轻轻擦拭，道：「如你所见。」
江凛见程欣的唇已恢复了些许血色，她转过身，拿起方才被她放下的文件报表继续翻阅，道：「公司上的事，如果我帮得上忙，你尽管说。」
「嗯。」程欣闻言後，仅只是应了声。
之後，她们俩便再也没有任何回响与动静。
——这是一个奇怪的现象。
相对於程欣，江凛坐在沙发的右侧，她与程欣的距离仅只一个手臂长的间隔。说老实话，她们俩并不熟悉彼此，且，在这次江凛出差前，程欣与她最频繁的互动，仅限於在例行性的主管级会议上，或者通过邮件，传递公司上的重要讯息，如此。
是什麽化学效应，让她们俩的相处，能这麽自然、毫无违和。
或许，说个较靠谱的点，那便是程欣对江凛有着高度的信任，而这种信任感，当然不会是无中生有。
江凛的紧急应对能力，战线上的火力急速救援，这些，都是程欣对江凛筑起信任感的主力原因之一。
耳边听着纸张的摩挲声，程欣微睁眼，她目光看向江凛认真拿笔评点报告重点的侧脸。
对方白皙的脸上，自经过近日升迁带来的压力，及适应新职位的现阶段紧绷上，其脸庞，明显多了些疲累的痕迹。
「怎麽了？」感受到身旁人的视线，江凛停下正在书写的笔，转过头，寻问。
「江副总监，几岁了呢？」
闻言，江凛突然间，又再一次的被程欣没头没尾了一番，不过，她还是据实以答：「三十三。」
「你拥有很好的工作条件，而以你现在的年纪，我不会说这个职位给你的时间点是恰当的。然而，这几年，在拒绝我这麽多次的人事升迁令後，为什麽，突然在这一次的出差後便改变了心意？」
「我的临时动议，有困扰到你吗？」江凛看着脸色仍是泛着虚，但眼神及语气却是凛然、清醒的程欣，她不自觉的将这几日在办公室内感受到的职场暗流，包含着歉意，给诚实的道了出来。
「说实话，我的副手并非是非你不可。」程欣微抬起了靠在沙发上的身子，在谈论公事上的议题时，她并不想让自己看起来是如此的非专业，「於我，同方遥搭挡，可能会让我更习惯、顺手。」
程欣目光视着眼前这位话并不多的女人，看着对方正在等自己下文的认真脸庞，她将严肃的眼神稍微放松，道：「可，我是个矛盾的人。我需要的不是一百分的工具及环境，我要的，是能给我冲击、给我反击，不会存在着拥有安全平衡点的职场活动空间。」
「因此，你的升迁，对我来说并非是完全的减压。」笑了下，程欣将手指挪至江凛还握在手上的报告，「就好比如此刻——这里，为何你要缩减宣传部的预算？」
「为何将钱投进大海？」江凛闻言，她的视线随着程欣的手指，道出了她对公事上的直接观点。
「你又如何评断这是有去无回的支出？难道，整个团队的最佳解释，你不赞同？」
「是，比起开发新市场，这次的市场计画，我更倾向抓紧既有客户的忠诚度。」江凛抬起眸，她的眼神认真、严肃，对着相较於她显得格外放松的程欣，她不禁将说话的语气加深了力度。
「原因？观察要素？分析？」
「待会我会给你看我的简报。」阖上纸本封面，随後江凛将之放回桌面。
「为何说是待会？」看着江凛的动作，程欣眼眉微挑，表示不解。
「既然这项暂定的结论，不是一时半会就能讨论修改完毕的，那何不，让你自己多休息点呢？」
哑着语，程欣的瞳孔微睁，心里惊讶着。
众多「待会」的理由里，程欣是万万没想到，原来，江凛的性格是如此的直接、体贴，这与平时在开会时上她给自己的印象，相差甚巨。
上半身靠回沙发，程欣再次闭上眼，脑海里想着身旁人的行为及言论，为何总是让自己哑口无言，失了原有的应对能力。且，而後每每伴随的心情，均是惊讶与错愕交杂：「车，选得不错。」
就好比，她擅自替自己买了辆性能极好的高档轿车来着。
以及，在出差过程中，对方仍是拨空给她买了份实是调侃，但却也不失幽默及礼节的纪念品：「花也是，谢谢。」
「So,promisemeyouwilltreatmebetter.」
程欣闻言轻笑，心想，还会开玩笑了呢，看来，这是合作之初的好兆头：「Dependonyourperformance.」
「好了，我就在隔壁，若还不舒服的话，就打给我吧。」抬起手腕看着表，眼见时间已接近小组组长开会之际，江凛起身，对着身後的程欣留了下话，便头也不回的开了门，离去，完全没把她的上级当作上级来看一般。
「挺体贴的。」望着门，程欣眼神逐渐放柔：「只是，作为部门的第一Supporter，你的手腕太软了。」
将江凛的汇报一一翻阅後，程欣嘴角微扬，道：「太小心翼翼有时不是好事，拿出你的果敢吧，把我选中你的理由给好好发挥一番，江凛。」
站起身，在走向办公椅的沿路上，程欣顺手的将报告直接扔进废纸回收区。
「两个小时後，让江副总监来办公室见我。」拿起座机，程欣对着秘书传递讯息的语气，完全不似正在病态之人，「还有，告诉她，脑袋清楚了之後再进来。」
「清楚了吗？」
清楚了吗？江凛。
团队的表演舞台，还有，我与你的擂台，现在，正式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