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1960,他
入夜的新乐园,很是迷人。
比如,里头唱满夜晚的美妙歌声,比如,里头彷佛无尽的人谈笑语与觥筹交错,比如、比如……
迷人的画面在歌声不绝与耳语欢笑中,伴随新乐园墙外挂着的七彩灯光,在男孩年轻的眼里闪烁。
那让上了高中的男孩,每天放学,依然跟梁楷杰溜去新乐园,学业成绩什麽的,他并不是那麽在意。
或者说,男孩心底深处有个声音,告诉他,他在意也改变不了什麽。
他的大哥、二哥成绩已经够好了。
去年大学放榜,大哥考上台大会计系,素日严肃的父亲笑得合不拢嘴,节俭的母亲还让人来家里,放了一个白日的鞭炮。
他高三的二哥在日间部的成绩,也是前几,老师说上台大没问题,再不济也有政大和清华,父亲终日和巷口邻居抽菸聊天,聊到的都是光耀门楣的两个儿子。
口里只有大哥二哥的父亲,彷佛忘了家里还有第三个儿子。
那倒也没关系。
某程度上,男孩如此想,他希望他在这个家的存在愈不惹人注意愈好。
「It’snowornever」
男孩不知道自己何时学会唱这首歌。
某天,梁楷杰说要给男孩看一个好东西,让男孩跟他提早回家。
好不容易躲过教官的男孩,小心翼翼翻过墙,和梁楷杰走上街道时,他的唇边已不自觉逸出这首歌的歌词,大约是这几周入夜他都跑去新乐园,听猫王唱着这首歌,不知不觉学会的。
「WhenIfirstsawyou,withyoursmilesotender……」踩着木屐,走在时有脚踏车经过的街道上,男孩把书包甩上肩,哼着,「Myheartwascaptured,mysoulsurrendered……」
忙着脱制服的梁楷杰听到他的歌声,赏了他个「你真的很爱这首歌」的眼神。
男孩见着他的目光,便尴尬的不好意思唱下去了。
男孩的个性很是害羞,在家里也是最沉默的孩子,不大喜欢有人注意到自己的他,即使是在梁楷杰身边,也无法自若地唱着歌。
梁楷杰似乎看出他的不自在,鼻子哼了声,搭上他的肩。
然後,男孩便听到後头的歌词。
「I\'dspendalifetime,waitingfortherighttime……」梁楷杰的声音。
男孩怔怔。
「干,看啥小。」推了呆愣的男孩一把,「都听那麽多天了,以为我不会唱喔。」
见梁楷杰反应夸张,男孩傻笑。
梁楷杰挑眉,抹抹鼻子唱了下去,「Nowthatyournear,thetimeishereatlast……」
梁楷杰带男孩回家,是要让男孩看猫王新弄到的黑胶唱机。
「广播里放的歌,唧唧喳喳的,有够难听。」梁楷杰坐在塌塌米上,把黑胶唱片放上机器说。
他边说,边小心地对上唱针,一首一首的西洋歌曲就从机器里唱了出来,唱得悠扬好听,彷佛歌手就在眼前。
「猫王自己每天在唱歌,早该有台这种机器,干,现在才弄到,是在靠北。」梁楷杰嗤了口气,俊秀的脸庞满是不悦。
「他不是没有钱?」本来眯着眼躺在塌塌米上的男孩,睁开眼,侧过脸看他。
「这台二手的,之前有个军官爱来新乐园听歌,搬家前便宜卖给老板,」梁楷杰在男孩身边躺下,看着天花板的他,嘴巴憋起,朝浏海吹了口气,「老板也知道他买不起啊,说扣他几个月工资,问他要不要。」
梁楷杰悻悻然的补上一句,「干,他天天唱歌还买不起,自己都不觉得不好意思吗?」
「新乐园的酒钱太贵了。」发现制服有点皱了的男孩坐起身,开始解扣子,露出里头的白汗衫,「打麻将也是。」
梁楷杰清亮的目光看着男孩的侧脸,若有所思,这会,倒是没有骂出平常的脏话。
「欸,阿曜,你说,」过了许久,听着唱机里的猫王歌声,梁楷杰才问,「真正的猫王跟我爸一样吗?」
男孩把制服挂好,望了他眼,不确定该怎麽回答。
梁楷杰却在他的默然里得到答案。
「没关系,真正的猫王跟你爸也不一样。」报复似的,起身的梁楷杰忽地冒出这句。
而跟梁楷杰不同的,是这句话尽管相似,却不会伤害到男孩。
「要去新乐园吗?」不知该怎麽安慰梁楷杰的男孩,只好换了话题。
梁楷杰摇头,起身的他走近男孩,看着男孩的白汗衫,又看了眼男孩仔细挂好的制服。
男孩还没猜到梁楷杰在想什麽,梁楷杰却随手拿过架子上的花绿衣杉,披在男孩肩上。
「嗯?」男孩不解。
「代替猫王送给你。」梁楷杰抱着胸,打量披上花绿衣杉的男孩,很是兴趣,「你不是很喜欢你的制服吗?」
「这也算制服吧,猫王他唱歌的制服。」梁楷杰选了一件穿上,边把过大的衬衫套在他精实的身子上,扣起扣子,「他有很多件,我们一人一件。」
梁楷杰说的自若,推了把还愣着的男孩,让他把扣子扣上。
扣好扣子的男孩,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想起新乐园迷人的七彩灯光。
梁楷杰後来,确实把猫王的花绿衬衫送给了男孩。
是那年,男孩多是白汗衫、美国教会救济衣物的衣箱里,不仅有着绣了学号的卡其制服,还有了猫王的花绿衬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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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跟梁楷杰都很喜欢新乐园附近的一间冰店。
有时翘课後,男孩跟梁楷杰便会上店里吃清冰,店里的姐姐阿英很喜欢梁楷杰,说他们俩吃清冰便不用钱。
「喏。」这日,他俩一坐下,放下清冰的阿英看了他俩一眼,回柜台用布包了块冰块,塞给梁楷杰。
梁楷杰接过冰块安在脸上,听见她轻声咒骂「猫王真是个王八」的低语。
「不去保健室吗?」男孩搁下汤匙,担心的目光落向梁楷杰脸上无法被冰块完全遮掩的瘀血。
「去了教官会以为我打架。」梁楷杰吃了口冰,「反正过几天就会好了。」
他咬唇,低声咒骂,「干,自己爱喝酒,喝完怪我长得很像我妈是什麽事。」
男孩戳着碗里的碎冰,没忘记梁楷杰的母亲,在他十岁时因受不了猫王长期喝酒赌博,跟村子里常来的一个办货商人跑了。
「你要不要吃冰淇淋?」男孩从口袋摸了硬币,那是家里定时会给他的钱,因他母亲在工作,有时忙碌不及准备男孩的便当,男孩便能拿那些铜板去吃食。
梁楷杰搁下汤勺,倔强惯的目光难得流露一丝慾望,像受伤的野兽终愿发出的示弱讯号。
男孩一看便明白。
「阿英姊,一盒冰淇淋。」
男孩才刚起身,阿英便从冰箱里拿了两盒小美冰淇淋,但没有收走男孩手里的铜板。
冰淇淋是很贵的东西,他们村里能有冰箱放冰淇淋的地方更是少数,约莫只有阿英的冰店、村口的杂货店,还有新乐园的冰箱,能放冰淇淋这种高档东西。
新乐园冰箱里的冰淇淋,据说比小美冰淇淋更好,男孩跟梁楷杰都没有吃过。
该说,常偷食的他们不是笨蛋,总是偷些不会惹老板生气的廉价物品,比如面包、西点什麽的,高档的东西他们是不会偷的,他们知道那是新乐园老板的底线。
吃了冰淇淋的梁楷杰笑了,他笑起时很灿烂,本来倔强惯的一双眼,笑眯时会像只刚睡醒的小狗,天真傻气,一点脾气都没有。
俩人走前,男孩注意到墙上的日历,要十月了。
「你生日快到了,今年过不过?」梁楷杰问男孩,男孩摇摇头,他不过生日。
从他妹妹过世那年开始,他就不过生日了。
男孩的妹妹很喜欢过生日,以前每年生日,都会拉着他的手,让不擅长在别人面前唱歌的男孩,唱生日快乐歌给他听。
从妹妹过世之後,男孩便害怕生日,害怕想起生日快乐歌。
但几天後,新乐园里刚好有客人在庆生,男孩跟梁楷杰透过窗户玻璃望去,看见桌上摆着大大的西式蛋糕,他们舔了口口水,不知道吃起来会是什麽味道。
台上的猫王替这桌客人唱了英文的生日快乐歌,猫王唱着的时候,男孩坐在地上,望着被云雾遮掩的晦暗月色,试图背起今天刚教的课文。
用字晦涩的古文并不好记,男孩背了前一句忘了後一句,背起後一句忘了前一句。
歌声里,梁楷杰在他身旁坐下,对空挥了挥拳,说比男孩早来的他,在来的路上打了人。
「打谁?」抱着胸的男孩望了他眼,他知道瘦弱的梁楷杰打起架来,其实一点也不弱。
「一个日间部的。」梁楷杰啐了口气,「干,说我长得像女人,就是该给人把的。」他低声说,连咒骂了几句干,愈骂声音愈是颤抖,但始终没有看男孩。
男孩把手放上他的背,轻拍安抚──当梁楷杰抱着腿,不住深呼吸,眼泪还是忍不住掉下来的时候。
是时,唱完生日快乐歌的猫王,终於唱起了其他西洋歌曲。
一首换过一首,唱着唱着,唱到了「It’snowornever」。
「Justlikeawillow,wewouldcryanocean……」
「Ifwelosttruelove,andsweetdevotion……」
在猫王温柔低沉的歌声里,打起精神的梁楷杰,问男孩以後要做些什麽。
男孩想了想,想到他考上大学的大哥,很快也会考上大学的二哥,想起说起他们总是精神奕奕的父亲,想起他某天夜里他从橱柜里听见母亲跟父亲讨论,家里可能供不起三个孩子上大学……
想着这些的男孩,摇头,说他不知道。
他跟着问梁楷杰,「你呢,你以後打算做什麽?」
梁楷杰一愣,目光很快低垂,「唱歌吧。」他说。
男孩点点头,他知道梁楷杰唱歌十分好听,遗传了猫王。
「欸,阿曜。」抱着腿的梁楷杰,忽地开口。
「到时,你会来听我唱歌吗?」他看向男孩,眼底有些不自信,他顿了顿,「像我们现在老听猫王唱歌一样?」
嗯。男孩很快点头,想也没想。他很少能这麽笃定的回答一件事。
梁楷杰笑了。
似乎释怀了什麽的他,跟着新乐园里的猫王,唱起「It’snowornever」後面的歌词。
唱起,男孩一生中,听过最好听的一首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