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夜中晨曦 — 第二章

今天孙氏集团创办人兼董事长的孙老太爷八十大寿,在自家饭店宴会厅举办宴会,广邀各界人士前来,会场内人声鼎沸,热闹滚滚。

相较热闹的宴会厅,大门口冷清不已,只停着一台黑色宾士车。

坐在车里,萧瑞阳心中除了郁闷还有错愕,看着饭店大门口一排排祝贺寿比南山福如东海的花篮与花圈,一点下车欲望都没有。

一旁助理着急的在手表和上司两边来回看,不明白已经晚到的上司怎麽还不下车。

瞟了眼「皇帝不急,急死太监」的助理,萧瑞阳翻了翻白眼,他还想直接掉头走人呢。

要不是邵夜轩临时有事不便出席,这麻烦根本不会落到自己头上。

他到现在还没消化完稍早接到的电话内容呢。

听到内容的当下他整个人晕懵懵的。他怀疑自己操劳过度出现幻听,工作狂居然推掉这几天的工作与会议,让他改派其他人接手,就连寿宴这个大麻烦也直接砸到他头上,他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对方直接挂电话,喇叭里传出的嘟嘟声刺耳极了。

电话里隐约听见池旭的声音。他记得邵夜轩前几天才做过健康检查,身体健康一点毛病也没有,怎麽突然就进医院了呢?

他现在是不是该调头去医院探病什麽的?

「你说好好的工作狂怎麽突然推掉所有工作?」

「……」老板,你要我怎麽说,你说的是发我薪水的人呐。

「你说我去签个名就跑的成功机率有多大?」

「……萧特助您的脸就是张身份证了。」意思是您别妄想,认命吧。

「突然好想整型怎麽办?」

我求您别傻了。「您真的要迟到了,求您下车吧。」

小助理只差跪在地上求他了,萧瑞阳瞅了眼他说:「怎不去演艺圈发展?挺会演的。」

说完大大叹了口气,理理西装与头发,确认没有任何不妥後,推门下车,一副慷慨就义的模样让小助理暗暗翻了白眼。

您是参加寿宴不是上战场啊。

因为来得晚,门口只有服务人员,萧瑞阳正庆幸能签完名就溜,冷不防旁边一个声音让他的计画胎死腹中。

他恨不得将来人千刀万剐,分筋错骨,凌迟上百遍,可脸上依旧挂着得体微笑。

「这不是凌轩集团的萧特助,邵总也来了?」

身形壮硕,挺个大肚腩的孙氏总经理从宴会厅走出来,一见到萧瑞阳立刻欣喜迎上来,同时左右张望。

他早听说凌轩集团的总裁邵夜轩会出席父亲的寿宴,想到自家手上那块凌轩集团一直想收购的土地,他就有些兴奋。

那块土地算是畸零地,就这麽刚好卡在凌轩集团欲投资开发渡假村土地的正中央,为了渡假村的开发案,凌轩集团没少与他们周旋,两方为了收购金额僵持不下。

「好久未见,孙经理气色不错。」萧瑞阳朝他点头示意,无视他伸出来的手,皮笑肉不笑踩着稳健步伐进入宴会厅。

没得到想要的答案,孙宏达脸上依旧带笑,眼里却是一片暗色。

「我就不信你们还能嚣张多久。」只要掐住那块土地,凌轩集团就必须看他们孙氏的脸色。

挑高的宴会装饰气派,复古吊灯垂挂在金光灿灿的天花板上,闪亮的光芒照得整个宴会厅镀上金子般绚烂耀眼。厅里人声鼎沸,寿宴采开放式自助吧,中西式餐点应有尽有,寿星孙老太爷右手拄着拐杖,左手臂挽着外孙女伊莉雯,一边接受宾客的祝贺,一边向他们介绍自己的外孙女。

伊莉雯一头染成墨紫的波浪大卷发散落在肩上,搭配一袭深V领的薰衣草紫缎面礼服,水滴形的红宝石项链垂坠在若隐若现的丰满中间,左胸别着一朵殷红玫瑰,艳红的眼影,嘴唇也是艳丽的鲜红,整个人更显冶艳妖媚,不少男宾客眼神直往她身上飘。

孙老太爷红光满面,脸上满满笑意。知道凌轩集团总裁邵夜轩要来,他早早叫外孙女伊莉雯好生打扮一番。

外界传闻邵夜轩不近女色,就他看来是不可能的。男人的劣根性只有男人最懂,他可不相信邵夜轩对女人完全没兴趣。

就算没兴趣,他也有办法。

孙老太爷算盘打得响亮,一路上笑脸盈盈,直到宾客的窃窃私语传入耳中。

「听说伊氏破产……」

「真的?伊家千金身上那行头可不便宜。」

「你忘了孙老是她外公?」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出身低微的人就是下贱,打扮成这样不就想攀高枝?以为自己是什麽名门淑女吗?少笑掉人大牙。」

「玩玩也不错啊,看她那身材,玩起来不晓得什麽滋味。」

「啧!当心沾上甩不掉的脏东西。」

「伊家也没那麽不好吧?他们不是有个项目挺赚钱的。」

「呵,你以为伊东宇多厉害,还不都靠孙老。」

「一个孤儿院出来的小混混,要不是入了孙老独生女的眼,能有今天?」

「那也得他有本事。你瞧孙老前前後後扔了多少钱进去,最後连点泡沫星子都没瞧见。」

「凌轩集团现在是伊氏的债主,伊氏所有股票都在他们手里,只要凌轩集团一动作,孙老可就难看了。」

「不就A市的那块地。」

「谁叫孙老拿乔,现在任人宰割了。」

宾客奚落、幸灾乐祸的话语使孙老太爷的脸色有些难看,他很快掩饰下来。尽管刺耳,宾客的猜测和他想得差不多。

他跟凌轩集团为了那块地争论许久,迟迟没有定案,一方想抬高收购金额,一方认为金额太高,两者僵持,度假村的开发计画也跟着延宕。现在着急的是凌轩集团,计画拖得越久,损失就越大,孙氏可没任何损失,只是他没料到凌轩集团会转而将目标移到女婿的公司。

当初不过看在女儿面子上,勉强挹注资金扶持伊氏,本来看好公司前景,没想到女儿难产过世,孙子变孙女,公司业绩开始下滑,到最後他投资的钱血本无归,手上股票也为了替女婿筹钱卖出,这倒给了凌轩集团可趁之机。

一切都从伊念晨出生後开始!

一想到扫把星存在的伊念晨,孙老太爷恨不得掐死她。

似乎察觉孙老太爷情绪,伊莉雯轻拍了下他的手,低声安抚道:「外公,今天是您的寿宴,何必为了他们不愉快。」

孙老太爷摩娑拐杖头。

是啊,爱说就让他们说,只要那块土地还在他手里,只要今晚的计画成功,这些闲言闲语根本不痛不养。

这时宴会厅突然一片寂静,他疑惑抬头,只见西装笔挺,面带温煦得体笑容的男人带着助理走进来。

一见那张脸,孙老太爷眸光大亮。

他赶紧迎上前招呼:「这不是邵总的萧特助嘛,欢迎欢迎。」

萧瑞阳面上带笑,心里泛着嘀咕:「要不是你那不成材的儿子,我早溜了好吗!」

「我以为来的不是时候呢。」一进场就全场静默,他是什麽凶神恶煞吗?

「什麽话,这不是大家太惊讶了,没想到日理万机的邵总会现身。」孙老太爷掩不住脸上的愉悦,脸上几乎都要笑开花。

萧瑞阳和邵夜轩通常形影不离,既然萧瑞阳出现在这里,就表示邵夜轩也到场了。

他不着痕迹的往萧瑞阳身後张望,不见邵夜轩的身影,一瞬眉头微皱。

「我们总裁今天临时有急事无法前来,改由我代表前来致意。」

没错过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错愕与失望,萧瑞阳和孙老太爷轻握下手便松开。

「邵总还是一样忙碌。」孙老太爷一脸可惜。「我原本想向他介绍我这个优秀的外孙女。」

邵夜轩没来的确让孙老太爷心头不悦,不过萧瑞阳也非等闲之辈。谁不知道他虽名为特助,实际上也是凌轩集团的股东之一,虽不及邵夜轩,但据闻两人是大学同学,攀上他倒也是个机会。

「我们总裁总是将公司发展放在第一位,只能放弃认识美女的机会了。」

萧瑞阳面带微笑,心里嗤之以鼻。

美人计?被小看啦。

孙老头打什麽主意他清楚得很,邵夜轩没来就将目标移到自己身上,真当他们非要那块土地不可?

可笑!

「萧特助偶尔也该建议邵总放松一下,要是搞坏身体可得不偿失。」孙老太爷一脸长辈担心小辈的模样,萧瑞阳觉得他比自家小助理更适合往演艺圈发展。「忘了向你介绍,我外孙女伊莉雯。莉雯,这是凌轩集团的总裁特助萧瑞阳先生。」

「你好,很高兴认识你,伊小姐。」萧瑞阳客气道,同时不动声色打量她。

美是美,可惜太矫揉造作,妆容过於艳丽,一眼就能看穿那双美眸中的勾引与算计。

他心中暗暗摇头,等级太低了,完全吸引不了他的兴趣。

至少要腹黑云那种等级过起招才过瘾嘛!

「久仰萧特助大名了。」伊莉雯随意拨了下浏海,露出美艳笑容,艳丽的眼角挑逗的往上轻勾。她从一旁经过侍者手上取过两只酒杯,递给萧瑞阳一只。「我能敬您一杯吗?」

冒着微气泡的蜜黄色香槟在灯光照射下熠熠生辉,彷佛小碎钻在杯里滚动。

「可惜我对酒精过敏喝不得酒,伊小姐的美意我只能心领了。」

将酒杯放回侍者的托盘上,萧瑞阳当作没瞧见伊莉雯一瞬间难看的脸色。

她眨眨美眸,很快恢复正常表情,一双美眸露出抱歉,眸中水光令人怜惜:「真对不起,我不晓得您不喝酒。」

萧瑞阳无动於衷不接话,伊莉雯捏紧酒杯,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她没想到对方居然让她如此下不了台。

孙老太爷连忙打圆场:「萧特助不如尝尝我们饭店主厨的手艺,保证令您难忘。」说着,他招手让侍者取餐点过来。

(一计不成再换一计吗?)在心中冷笑,萧瑞阳不明白他们怎麽可以傻成这样,真是浪费时间,他不想陪他们玩下去了。

瞄到侍者端着托盘走来,他趁孙老他们没注意,悄悄给助理一个肘击。助理一个不稳往旁边偏去,正巧撞上侍者,托盘上的的餐点全洒在伊莉雯身上。

助理一脸错愕与不敢置信,侍者则是满脸紧张拼命道歉,满身油腻的伊莉雯羞愤瞪着闯祸的侍者,怒气冲冲踩着高跟鞋离去,周围的目光与笑声令她万分难堪。

孙老太爷愣了下,急忙回神举起拐杖指责侍者的冒失,要侍者立刻滚蛋。

萧瑞阳内心窃笑,脸上内疚不已,十分抱歉的说:「都是我家助理的错,伊小姐的一应损失由我买单。」

莫名背锅的助理:「……?」

「……不,怎麽能让您负责呢,都是底下员工没训练好,您不用介意。」孙老太爷挥挥手,示意不要放在心上。

「听到没,还不快谢谢大方的孙总。」他一个爆栗赏在助理头上,助理一脸懵的向孙老太爷道谢。

不是,您这怎不按牌里出牌呢?

孙老太爷难掩心中错愕,这只是客套话啊,您不是要负责吗?

被萧瑞阳摆了一道的孙老太爷有苦难说,脸色宛如吞了一只苍蝇难看。

「对了,我记得孙总您的外孙女不是对双胞胎吗?怎麽没瞧见另一位伊小姐呢?」

瞅着孙老太爷活似吞下几百只毛毛虫的脸色,萧瑞阳嘴角勾起只有自己才知道含意的弧度。

算计我的代价可是很高的。

喉咙鲠得不行,孙老太爷露出僵硬的笑容回答:「……念晨在国外念书,刚好有重要考试无法回来。」

别脚的谎言。

萧瑞阳啧啧几声,「认真念书是好事,但总不能连外公的寿宴都不回来参加吧。不知伊念晨小姐念哪所学校?」

「……只是普通的学校。」明明宴会厅的空调温度不高,孙老太爷却觉得背後一身湿。

「孙总的外孙女怎能念普通学校呢,我替您介绍更好的学校吧。」

萧瑞阳作势掏出手机要打电话,孙老太爷赶忙阻止他。

「萧特助您日理万机,这点小事就不劳驾您了,我替念晨谢谢您的好意。」开玩笑,要是让萧瑞阳插手,大家不就知道他们将扫把星卖给债主、也就是凌轩集团了吗,这脸他可丢不起。

「孙总太客气了,怎麽说我们也是『合作关系』啊。」那四个加强语气的字听来使人尴尬,孙老太爷用手抹抹额头,一手湿滑。

完全被对方压着打,他一点招架之力都没有。

「希望改天能好好认识这位『伊念晨』小姐。」一脸笑咪咪的萧瑞阳意有所指,孙老太爷的脸色再也绷不住,难看到极点,握着拐杖的手不断发抖。这时一旁的助理轻咳一声,萧瑞阳抬手看表,一脸抱歉:「孙总,公司还有工作要处理,不好意思先告辞了。」

「没关系,您先忙。」松了口气,孙老太爷巴不得萧瑞阳离开,再待下去他恐怕要心脏病发了。

萧瑞阳微弯腰示意,带着小助理转身离开。

一回到车上,萧瑞阳立刻大翻白眼,一脸嫌弃抱怨起来。

「都怪那死胖子,不然早落跑成功了。」

「……」

「你说我眼光有那麽差吗?连那种货色都拿出来炫,我见过的美女还会少吗。」

「……」

「孙老头当我是笨蛋吗?他家的事圈内谁不知道,出国念书?呸!在国内能不能念书还很难说呢。」

他一脸嫌弃,谁不知道伊家二小姐空有伊氏千金名头,地位实则如佣人一样。

说谎前先打打草稿吧!

「再说他是不是傻?我们是他的债主,还能不清楚伊念晨的下落?白长年纪了他。」

一脸不屑的唠唠叨叨,助理默默开着车。谁不知道在外人面前稳重笑脸迎人的萧特助其实是个爱叨叨絮絮的话唠。

听说他的助理从没有用超过一个月的,大家全被他的唠叨吓跑,自己算是待得最久的一个。其实上司也不是每次都发牢骚,只不过他发起牢骚来实在叫人受不了。

要有非常深厚的耐力才能忍受他对耳朵的轰炸。

「刚才算你机灵,回去给你加薪。」

助理张了张嘴,从後照镜瞄见上司一脸脱离苦海的愉悦,最後闭上嘴,保持沉默。

他能老实说他咳嗽是因为刚好喉咙痒吗……

※※※

「你说好端端萧特助突然提到扫把星,是想藉机威胁我们卖出那块地吗?」

好好寿宴被萧瑞阳弄这麽一出,庆祝的好心情全毁了。

回到饭店顶楼的总统套房,孙老太爷吞下降血压的药,面带疲惫坐在沙发上,伊莉雯在背後替他捏肩膀。伊东宇坐在对面,面对强势的老丈人他十分坐立不安。

「她都跟我们没关系哪还能威胁我们,爸爸,你想太严重了。」她的现金存摺印章证件他通通拿走,学校也让人开除学籍,她只能等着被「处理」。

「就你这德性能经营好公司?我早说让你大舅子帮你你不愿意,现在好啦,我赔了一大笔钱,公司还被凌轩集团拿去抵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孙老太爷的一番话令伊东宇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爸,话怎能这样说,要不是伊念晨那个扫把星,我公司会破产?」

「……所以我早说一出生就掐死她。」若不是老婆子心软多事,扫把星哪能长大然後祸害他们。

女人家就是心软,克亲的扫把星也当宝似的,若不是她看得紧,又留下什麽狗屁遗嘱,他早派人扔了伊念晨,哪能让她平安长大,来给他们添堵。

寿宴上他已经听见不少人在讨论伊氏企业的破产和他愈老愈昏花的眼光,除了难堪,更多是愤怒与憎恶。都是伊念晨的存在才让伊氏企业濒临破产,连累他赔了不少钱,还要忍受别人的闲言闲语跟眼光,这口气他可咽不下去。

「你也是,当初不多做几次检查才闹出这种乌龙,白养一个扫把星这麽多年,整个家的运势都被她败坏光了。」

这个女婿样样都半吊子,要不是他没有争产的家人,要不是女儿执意嫁他,要不是老太婆在耳旁叨叨絮絮,他也不会挹注大笔资金给伊氏,倒好,期待的外孙没生出来,倒生了个扫把星,让他资金丢水里再也捞不回来。

伊东宇被孙老太爷念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连忙转移话题:「爸,程扬建设的蔡总不是一直嫌我们南区那块海岸地价码太高吗?要是我们把『莉雯』送给他,你说他会不会松口?」

伊东宇意有所指,孙老太爷眼神不禁一亮。

伊念晨伊莉雯是同卵双胞胎,两人长得一模一样,只要好好打扮,相信蔡总根本分辨不出。可他很快想到伊念晨已经交给债主处理了,把她要回来可能不好办。

伊东宇显然也想到这点,眼睛骨碌碌转动。

「听说他们都会先把『商品』送到某家店,我们找人半路拦截?」

孙老太爷对女婿的异想天开不以为然。

「处理商品的人可是月华的少主,对方弄死你就跟弄死蚂蚁一样。」

月华是间融资公司,然而它的前身却是首都规模与影响力最大的帮派。

月华现任掌权人穆向云,是个外表温文儒雅,性格狠戾冷酷的笑面虎,与他作对的人从没好下场,就算有人死在他眼前也能面不改色与他人谈笑自若,比邵夜轩更残忍无情。

尽管穆向云禁止底下人暴力威胁讨债,他们的新作法却让债务人更加身心俱疲。

他们不会伤害债务人,只会每天派人在他周围走动,偶尔打打催缴电话,聊聊今日做了什麽事,如影随形,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监视下,直到债务人还上钱,或是答应他们的要求才得以安宁。

这种方式比生命安全被威胁还要可怖。

「你乾脆请他们直接把人送给蔡总不是更快。」

「爸爸,这办法好啊!」

孙老太爷翻了个白眼,一脸恨铁不成钢瞪他。

「你脑子装得是浆糊吗?」拿起茶几上的杯子砸过去,伊东宇赶忙闪开,闪开之後发现不对,孙老太爷的脸色更黑了。

他嗫嚅:「这不最好的办法吗?」

「……我不该指望你。」叹口气,孙老太爷转头,上下打量伊莉雯,眼神令她背脊发毛。

外公打什麽主意?

「原本想找更好的,不过没办法了。」孙老太爷这句话使伊莉雯一凛,不祥的感觉盘据在心头。「蔡总不是邀你当他下个月慈善晚宴的女伴,你好好伺候他,知道吗。」

宛如一桶冰水当头浇下,伊莉雯只觉全身冰冷,再也感觉不了其他。

「只要让蔡总签下南区海岸地,我们孙家就还能屹立不摇。」

孙氏外表看似光鲜亮丽,实则早已呈现衰败之相,否则全盛时期的孙氏,怎会因为一间公司的投资失利就全盘皆输呢。

举办寿宴也是为了拉拢资金,要是伊莉雯能得哪家贵公子青睐孙家就有救了,可惜闹那一出谁还看得上她,只好退而求其次,改拢络身怀巨资,却步入中年的蔡总。幸好蔡总对伊莉雯似乎爱慕到非卿不娶的地步,只要伊莉雯开口,蔡总一定会帮助孙氏。

冲这点,他一定要将伊莉雯送到蔡总的床上去。

「莉雯,听见了?」

眼前这张脸已经不是外公的脸,而是一个利慾薰心的老人,露出的恶心嘴脸。

孙老太爷冷酷的声音穿过耳膜沁入心脏,她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只有阵阵寒意与绝望扑面包拢而来。

她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我……明白了……」

她不知道自己怎麽离开房间的,当她回神时,已站在满是碎玻璃的浴室,盥洗台上的镜子裂成许多片,她的右手有些刺痛,上头的红艳提醒着她,镜子是自己徒手打破的。

望着不断渗出的红,玻璃碎片紮在皮肉里,在灯光的照射下闪着冷冽光芒。

伊莉雯咬住下唇,左手拾起一块长碎玻璃,尖锐的边缘闪烁没有温度的光芒,宛如冰冷无情的冰锥。她看着鲜血淋漓的右手,尖锐放在手腕上,脆弱的皮肤只要轻轻一划就会绽开,艳丽的鲜红就会泉涌而出,一切就自由了。

不用被脑满肠肥的蔡总压在身下,不用被当成利益交换的工具,不用忍受其他人嘲笑没有妈妈,不用忍受爸爸外公瞧不起的眼神。

盯着手腕的眼幽光流转,晦暗光芒在眼中蠢动,她抵上手腕,一丝血痕染上尖锐,沿着边缘微微闪着红光,微红的冷光惊醒了她。她惊诧扔掉碎玻璃,大口喘着气,不敢相信自己刚刚居然想割腕。

内心慌乱,伊莉雯手忙脚乱拔出手上的碎玻璃,不理会手上的刺痛,直接抽卫生纸擦掉手上的血,跌跌撞撞跑出浴室,将自己紧紧裹在棉被里,假装外面的一切都碰触不到自己。

「……我没有错……为什麽是我……不是我做的……我没有……不是我.....」

※※※

整个人昏昏沉沉,脑袋装满石头般肿胀疼痛,身体有股灼人的热度,眼皮沉重得睁不开,伊念晨感到口乾舌燥,身体却失去自己的控制,动弹不得。

感觉自己站在一片黑暗中,周围是细细密密的杂音,随着声音越来越近,内容也越来越清晰,她痛苦的摀住双耳蹲下身,抗拒那些声音靠近,但声音仍不屈不饶钻进她耳中。

我不是扫把星!你们不要丢下我!我是你的女儿你的妹妹啊,不要丢下我……

察觉床上人的梦呓声与身体的颤抖,坐在床边的邵夜轩握住她的手,一下一下轻拍安抚她。手中的温度终於降下来,令他松了口气。

早先他话才说完,伊念晨就昏了过去,倒在怀里的她全身烫得吓人,体重也轻得可怕,震惊之余赶忙将她送医。

她昏倒当下,他的心脏彷佛被人紧紧捏住,那痛令他错愕,难以置信冷血无情的自己竟然害怕失去她。

害怕失去仅有一面之缘的她。

她让无情的自己有了其他情感。

仅是一瞬间的对视,成了他心中的唯一。

握紧伊念晨的手,她的梦呓在邵夜轩的安抚下渐渐停止,身体慢慢恢复平静,但仍止不住眼角缓缓落下的泪。

邵夜轩伸手替她抹去水光,正对上她微张的湿润水眸。

眼前模糊蒙胧,隐约出现一个人影,伊念晨忽然心一酸,眼泪不断溢出眼眶。

人在生病时倍感脆弱,她习惯了孤身一人面对病魔折腾,一见到床边的人影,心中的委屈、痛苦、难过、惊惶、茫然一股脑倾巢而出,眼泪完全停不下来。

瞧见伊念晨的眼泪,邵夜轩心疼的伸手替她拭去泪珠,「乖,不要哭了,我在这里,一切都会没事的。」

湿润的泪珠落在他手上如火焰炙人,他的心也有如灼烧般刺痛难耐。

他的话使念晨的眼泪落的更厉害,邵夜轩没办法,只能不断温言安抚,直到念晨平静下来。

「念晨,别再哭了好吗?先喝点水。」念晨终於平静下来,邵夜轩总算松了口气。

他实在怕了念晨的眼泪,又烫又灼人,教人手足无措。

冰凉的水沿着长嘴壶的壶嘴滑入口中,压下体内燥热,滋润乾涩的喉咙。

凉水入喉使念晨稍稍提起精神,泪眼朦胧的视线缓缓聚焦,男人担忧的神情映入眼帘。

这一瞬间,她感觉泪水又要决堤了。

头一次,有人担心她。这种被人关心的感觉既陌生,却又让人欢喜得不得了。

「……你……」开口才发觉自己的嗓音沙哑,喉咙刺痛难受。

她记起对方是替自己遮雨的男人。自己失去意识前他似乎说了什麽。

「我……怎麽了……?」

「你发烧昏倒,已经睡两天了。医生等会过来。」

男人充满关心的声音让伊念晨不觉想靠近。像是察觉伊念晨的想法,邵夜轩一手握住她的手,一手拿起桌上的话筒说了几句话後重新在床边坐下,手一下一下拍抚。

不到一分钟,病房门打开,戴着无框眼镜,脸上挂着温和笑容的男子走进来,後面跟着一脸面无表情的护理师。

男子瞧见邵夜轩的动作一愣,眼中闪过诧异,嘴角不觉勾起。他来到床边仔细观察伊念晨的脸色,护理师一边替她量体温。

「38度,再吊一次点滴,完全退烧才能放心。因为喉咙发炎只能吃清淡的流质食物,身体疲劳过度需要多休息。」

男子一边嘱咐一边让护理师去拿点滴。

待闲杂人等离开,男子温和的脸立刻换上戏谑表情。

「接到电话我还以为是恶作剧呢!」

邵夜轩看着男子的视线十分冷淡。要不是看在这家伙医术好,家里刚好经营医院,他才不想联络这家伙。

「你可以走了。」邵夜轩下逐客令。

「你这是过河拆桥。」男子抗议道。「总该介绍一下这位能让你如此紧张的小可爱是什麽人吧。」

冷冽目光一瞥,男子故作害怕的抖抖身体,依旧面不改色:「这麽冷淡小心吓坏小可爱。」

无视邵夜轩因为他称呼而拧起的眉,男子迳自朝伊念晨打招呼:「你好,我叫池旭,你的主治医生,也是这个冰块脸的朋友。」

察觉握在手中伊念晨的小手微微发抖,邵夜轩一记眼刀朝池旭射去:「出去!」

医生的敏锐让他晓得伊念晨身上有问题,池旭难得表情严肃,他递给邵夜轩一个眼神後乖乖退出病房。

堂堂名医生居然沦为守门的,交友不慎,交友不慎。

邵夜轩揉揉她的头,「没事的,你不用担心。」念晨表现出来的强烈不安使他不放心离她太远。

他等护理师换完点滴,伊念晨因药效睡着才离开病房。

病房外等到快睡着的池旭打了哈欠:「去办公室聊?」

「我不想离开她太久。」

池旭闻言张大嘴,彷佛能塞进一个拳头。

「不是,你这认真的?」

睨他一眼,对池旭的话很不喜:「我对任何事向来都是认真的。」

「我的意思不是那样……你这护犊护的太严重了吧。」假意抱怨,池旭将话题拉回正题。「伊家的事我也听说过,我瞧她反应,应该是恐惧陌生人接近。」

「不,她只害怕男人靠近。」他刚才观察过了,护理师靠近念晨反应平静,可见她的恐惧只针对男人。

「应该跟她过去经历过的事有关。」池旭想了想,又觉得哪边不对:「不对,她能让你靠近啊。」

「我是她的浮木。」

陷入绝望的她根本顾不得对方是男是女,只知道若是不抓紧他,就会摔得粉身碎骨。

「……你未来可能有得磨。」

「不说话会要你的命吗?」

邵夜轩忽然无法理解自己怎麽能忍受身边有两个爱说话的人?是因为自己不爱说话形成的互补吗?

「突然发现你今天跟我有问有答耶,平常我讲十句你都不见得会应。」

「……」

「小可爱对你的影响真大。」不只话多了,居然还推掉应酬,在过去根本不可能。

如今拜伊念晨之赐,他居然见证奇景了啊!

「小可爱是你能叫的?」

「……」觉得眼前的邵夜轩被调包了怎麽办?

狐疑的绕着邵夜轩打量,池旭甚至伸手想拉他的脸皮被他冷眼打掉。

「你的手不要了?」

「我的手可值钱──」

「那就别搁错地方。」

「……」

摸摸下巴,池旭不晓得邵夜轩现在的反应是好是坏。

邵夜轩从以前就一张冰块脸,连他们几个都没见过他露出其他表情,彷佛这世上没有任何人事物能让他变脸。今天倒是令人大开眼界,冰块完全崩解,一脸焦急与慌张,他一瞬间以为自己认错人,谁想得到这家伙能露出冰块以外的表情。

更让他错愕的是,将工作当成生活意义的工作狂居然推掉所有工作与应酬,只为守在伊念晨身边,他差点吓掉下巴。

过去的悲惨遭遇导致邵夜轩冷漠无情,脸上不再有任何情绪,他们这些好友试尽各种办法都没用,如今出现一个能牵引出他情绪的伊念晨,要是被有心人士知道可不是闹着玩。

一个没有软肋的人出现软肋能多点人气,可依他这般护犊,很可能为了伊念晨不顾一切,这可不是他愿意见到的。

「……你打算拿她怎麽办?」眼神严肃认真瞅着邵夜轩,池旭难得语气正经:「你确定你真的喜欢她,而不是错把同情当爱情?你不怕她对你只是感激与依赖,而没有爱?」

「尽管只有一眼,我的心因她有了温度,有了心疼的情感。」邵夜轩其实也道不明为何只一眼就被伊念晨影响了情绪。过去他见过比伊念晨遭遇还悲惨的场景,一点感觉也没有,冷眼看待一切,没有事物能影响他的情绪,他以为自己会一辈子冷漠无情,直到他遇见伊念晨。

一眼,让他有了其他情感,他惊愕,也暗自感到兴奋,原来他也能跟正常人一样有其他情感表现。

说自己是伊念晨的浮木,伊念晨何尝不是他的救生索,是她给了他情感。

「我会将她对我的感激依赖转变成爱。」

邵夜轩坚定的话语让池旭默然无语,原来世界上真有一见锺情这种事吗?

「反正我们向来拿你没辙。」两手一摊,池旭决定做个旁观者,毕竟从来没有人可以改变邵夜轩的决定……不,现在有了伊念晨这个例外。

「伊念晨只要确定退烧就能出院。她长期营养不良,饮食需以清淡为主,除了好好休养还需要长期调养身体。我会替你准备几个食疗方子,主要还是减轻心理上的压力。她这次昏倒主因是情绪过於激动,加之淋雨受凉,导致身体不堪负荷。」池旭一顿,後头的话不知该不该说,感觉太早了。「……我认为你需要先知道──她不适合有孩子。」

听出池旭的言外之意,邵夜轩沉默点头。

有无子嗣於他并不重要,现在首要是伊念晨的身体,她比什麽都重要。

「不过现在医术进步,未必会发生我说的可能。」

他还是觉得现在说这些太早了,谁知道他们能不能走到最後?

「嗯。」邵夜轩眼神沉沉的望着池旭,将後者看得背後直冒寒气,完全不明究理。

「呃……你这样看我是?」

邵夜轩一语不发,最後乾脆转身回病房,池旭呆愣的直搔头,好半晌才恍然大悟。

「这家伙,有必要这麽护着她吗?」不过以他的认真劲和眼神,伊念晨这辈子别想从邵夜轩手中逃掉了。

想着伊念晨对邵夜轩的影响,她的安危可不容忽视。

摸了摸下巴,池旭啧啧两声,不晓得萧瑞阳和穆向云知道这件事之後会不会吓掉下巴,哎呀,他真期待。

他不知道,最後被吓掉下巴的人还是他。

「唉~这家伙总算像个人了。」

这可是他们三人谁都无法办到的壮举呢。

※※※

「念晨,请你成为我的妻子,让我照顾你。」

出院前,自称邵夜轩的俊逸男人对她这麽说,然後不容拒绝替她戴上样式简单却价值不斐的订婚戒。

她茫然、不知所措。

她不是人见人厌的扫把星吗?为什麽这个人愿意照顾她?

自己对他没有任何帮助,为什麽还要对自己那麽好、那麽温柔?

听护理师小姐说,住院这几天他几乎寸步不离守自己在身边。她大多在沈睡,醒来的时间不多,但每次醒来他一定在自己身旁,关心她身体状况,问她饿不饿,渴不渴。久违的关心让她受宠若惊,一度无视对方是自己最惧怕的男人,试图靠近对方,希望能汲取一丝温暖。

她知道温暖不会一直都在,没想到他居然向自己求婚,强硬戴上戒指,让她一瞬间以为自己在做梦,祈求许久的愿望终於实现,她可以拥有温暖的家。然而惊喜过後,她猛然清醒,自己是扫把星,怎麽可能有人要她?

可环视眼前的一切,她可以奢望、贪心一回吗?

她想再试着相信「希望」。

自己身处的房间空间宽广,比过去只放得下一张小板床跟书桌的杂物间大上好几倍。舒适柔软的床铺,乾净轻盈的棉被,床铺旁还有她梦寐以求的衣柜,里面挂满各式各样的衣服,是只属於她的衣服。

房间里还有乾湿分离的卫浴间,灿烂阳光从落地窗照射进来,与杂物间的阴暗冷清完全不一样。

自己真不是做梦吗?

怯怯触摸铺着粉蓝色床单的双人床,柔软有弹性,还有太阳晒过的乾爽味道。

来回抚摸床单棉被,念晨脑中有个小小声音怂恿她跳上去,感受柔软乾爽的床铺。

「这是你的房间,想怎麽布置都可以。」照顾念晨期间他便派人改建家里,依着女性可能喜欢的风格设计,衣服则让公司底下的服饰店送过来。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她一颤,跌坐在床上。

邵夜轩从外面走进来,就见念晨一脸惊吓呆坐在床上,立即明白自己吓到她了,赶忙上前安抚。

「是我,抱歉吓到你,念晨。」抬手想摸她的头,察觉他的举动,念晨身体僵了下,邵夜轩手顿了顿,最後移开。

看见邵夜轩的手挪走,念晨愣了愣,一股不明所以的失落涌上心头。

自己希望邵夜轩靠近吗?

觉得自己很矛盾的念晨低头往後缩起身体,却被突然蹲在床边的邵夜轩拉住手。

她惊慌想挣开他的手,他不让她挣脱。

「念晨,不要怕,我不会伤害你。」

清澈如流水的柔和嗓音响起,她抬眸,邵夜轩清冷的眼中映出她的身影,其中的温柔几乎让人沉醉。

为什麽对自己这麽温柔?明明只是陌生人。

「……为什麽……」要我对这麽好?

小鹿般晶亮的双眸瞅着邵夜轩,眸中潜藏的不安让他心疼,不由自主的将她揽入怀中,语气宠溺:「因为我不想再看到你的哭脸,我希望能看见你的笑颜。」

感受邵夜轩温暖的怀抱,熟悉的青竹清香让伊念晨一时忘了害怕,不自觉偎近,可他刚才说的话让她心中一阵恶寒。

假如自己露出笑容,他是不是就不要自己了?所以他的温柔只是为了自己的笑容吗?

一想到这,她彷佛被寒气笼罩,脸上血色褪去,身体微微颤抖。

察觉她主动的邵夜轩本感到欣喜,然而下一刻她却在发抖,眉轻轻拧起。

他居然忘了念晨需要休养,而且她太瘦了,必须养出肉才行。

「念晨,我永远不会伤害你。」再次承诺,轻抚念晨头顶,邵夜轩要念晨上床躺好。「先好好休息,剩下等养好身体再说。」

替她盖好被子,邵夜轩摸摸她的脸,这才转身离开房间。

出了房门,邵夜轩柔和的眼神瞬间消失,只剩冰冷严峻。

回想念晨害怕的举动,他恨不得将罪魁祸首伊家人与孙家人碎屍万段。

房间里的念晨还能闻到飘散在空气中的青竹香,她心中充满害怕与怅然。

原来他只把她当成某种任务成就,到头来她还是只有自己一个人。

她缩进被子,用双臂紧紧抱住自己,柔软的被子无法带给她任何温暖,寒冷不断从心底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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