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守所等待移监的那几天,第一个来探望他的人不是意料中的顾欣瑜,而是很长一段时间没再见面的宋柏样母亲。
宋妈妈因为怀着身孕结婚,所以跟阿样的年龄差距不算太大,两人的相处模式也有别於一般家庭,他们更像是朋友,宋柏样有时还会喊「妤婷小姐」逗她玩。
来探监的宋妈妈,也已经年迈到只能让一个外籍看护小心地推着轮椅进来会面室,她漂亮的黑发已是皑皑白雪,那双在他们面前总是盈满温和笑意的眼眸,此刻却空洞一片。
她抬起那张和宋柏样相似的脸庞,茫然地望着坐在玻璃後方的顾子清。
「阿样跟了你大半辈子,你怎麽下的了手?」
顾子清低着头,没说话。
「从我接到电话後,就一直想不通。」她深吸一口气後,淡淡的,「我已经放弃看他和女孩子成家、也放弃抱一个长得像他的孙子的念头……我甚至试图向邻居解释我儿子不是基佬,只是喜欢你。」
「清仔,我退让得还不够多吗?」
「妈,对不起。」
「不要这样叫我……好好一个儿子折在你手上,我可没打算原谅你。」她眼眶一红,撇开头,「我让人带了些菜过来,就当我们家阿样跟你的情谊到此为止吧。」
顾子清只能望着她被人推出去的背影,一句话也说不出。
宋妤婷被看护推出会面室後,碰上在外头等待他们会面结束的顾欣瑜,不同於初次见面时的青涩,她已经大学毕业有好一段时间,现在给人的感觉更稳重了点。
「阿姨好。」顾欣瑜对她点了点头,纯黑的包头鞋踩在看守所的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音,直到站定在她身前,「您今天找我来是想讨论赔偿的部分吗?」
宋妤婷沉默,半晌才张口:「那些赔款,我找时间再汇回去。」
「阿姨您……」
「比起那些钱,我更希望阿样好好的。」她垂下眼帘,「我知道他比谁都爱阿样……正因如此,我比谁都无法接受他做这种事,即便他看起来还在状况外。」
「什麽?舅舅他该不会还不知道……」
「如果他不是装傻或真疯的话,那真的就是不知道了。」宋妤婷抬眼,苦笑了下,「妹啊,我希望你不要跟他说,就这麽顺其自然吧。」
顾欣瑜顿了顿,看起来有点为难。
「拜托你了。」
宋妤婷拉过她的手,哑着声:「这是我还活着时,对你们唯一的请求。」
夏去秋来,冬逝春生。
顾子清数不清从出狱後到现在,究竟过了多少年头。
在长照中心的日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总是一个人待着的他,看着一批批新住户进来,一批批老住户离开。
即便周遭的大家离死亡越来越近,但那终归是在「前进」,而他却像被定在了时间的某一格无法迈步向前,亦无法再回到和阿样在一起时的欢笑日子。
当他和阿玲提起的那些陈年往事後,顾子清才觉得自己终於迈出了一步。
这阵子的顾子清像是要把还记得的事再复习一遍,只要逮到和陈晓玲聊天的机会,就会请她听自己讲古。
他的声音很慢很轻,陈晓玲并不因此感到厌烦,身为看护人员的她反倒乐见这样的情况。
但顾伯伯吐露的心声越多,他的状况却不如陈晓玲预料中那般转好,反而每况愈下,他的记忆彷佛是破了个洞的鱼缸,那些说过的故事不断溢出他脑海,渐渐地连人都开始认不清。
现在顾伯伯还能清楚认出来的人,只剩身前的陈晓玲、来看望的顾欣瑜和他口中叨念着的「阿样」。
顾子清和那些转院的老住户们一样有了失智的症状,只能从从养护长照中心转到精神护理之家,和顾伯伯交情不错的陈晓玲,特意空出一个小时过来送送他。
「阿玲,你要去哪?」坐在车内的顾子清,抓住外头的陈晓玲的手,看起来有些着急。
「我没有要去哪,是你要去更好的地方啦……到了那边要交个朋友啊,不要老是一个人。」陈晓玲看着明显苍老许多的顾子清,有些不舍,「伯伯想我的话,也可以打电话给我喔。」
顾子清点点头,半晌又问:「那阿样呢?他去哪了?」
陈晓玲闻言,犹豫着该怎麽回应时,坐在驾驶座的顾欣瑜顺势接起话头。
「不用担心,叔叔他也会过去的。」顾欣瑜侧过身,把被蹭掉的毯子重新盖回顾子清膝上,「你只要过得好,叔叔也会开心起来的。」
「是这样吗?他不会再生我的气了?」
顾欣瑜静了一会才发动引擎:「叔叔他不会生你的气……我们该走了,跟阿玲说掰掰吧。」
顾子清听话地对着窗外的陈晓玲挥挥手,说了声「掰掰」。
陈晓玲目送着渐远的车影,心底忍不住感慨起来,任职到现在她已经送好几批人出去,除了刚任职那时第一次接触以外,没有一次像现在这般不舍。
顾子清终究没能逃过记忆被岁月的巨轮辗压。
顾欣瑜看了一眼後照镜里的人影,只见白发苍苍的顾子清靠着椅背,双手紧抱住毯子,静静地望着车窗外那一排排行道树,眼下的细纹恍若被谁给揉皱似的。
那双只装进宋柏样身影的眼眸,此刻什麽也没有。
她还记得当初他们俩坐在餐桌前,紧张地跟自己坦承关系的那一天。
那时顾子清已经被外公赶出家门,而她因为不想面对父母的争吵而几度离家出走,没钱住旅馆的她,只能一次次去敲舅舅家的门。
每次去添麻烦,顾子清想好好地念她或劝她回家时,宋叔叔就会笑着过来打圆场,甚至会和她站在同一阵线上,无所不用其极地逗笑舅舅的那张苦瓜脸。
往他们家跑的那段日子,顾欣瑜发现顾子清总是把目光放在宋叔叔身上。
所以当他们俩坦白时,顾欣瑜一点也不讶异,心里甚至升起「亲戚中只有自己能包容」这样的想法而窃喜。当然,後来家里的长辈们知道她和顾子清他们有往来时,差点把她打个半死。
听到消息後赶来帮她挡棍子的,不是在旁边和大家一起指责自己的父母,而是那个和母亲同父异母的舅舅。
「你和清哥果真有血缘关系。」赶过来的宋柏样坐在车上帮她擦药时,无奈的笑了一下,「都已经开始挨人家揍了,还不懂得跑。」
「叔叔,你其实可以不用来的。」
「怎麽?不希望看到我?」
「不是啦。」她瞥了眼车外正在给自己包紮的顾子清,「我是怕你受伤,如果你出事了,我大概是第一个被舅舅掠去埋的受害者。」
「你说那什麽鬼话。」宋柏样笑了几声,挽起衣袖,「敢伤我家人,无论谁我都会揍到让别人认不出他的!」
包紮好手臂的顾子清,走过来拍了一下宋柏样的头。
「真遇到了什麽事,你要第一时间和欣瑜一起跑才对,揍个屁。」
宋柏样捂着後脑勺,笑着靠在舅舅身上,而顾子清也跟着笑出来。顾欣瑜用衣袖抹抹湿润的眼角,在他们的笑声中勾起嘴角,也是从这之後,她也将他们俩视为自己最重要的家人。
所以在得知舅舅对宋柏样做出那种事时,她比任何人都来的震惊。
顾欣瑜开车去接服完刑的顾子清时,她发觉以往总是装有宋柏样身影的那双眼眸,已经什麽都没有了。
失去「活着」的重心,顾子清宛如一具逐渐崩坏的枯骨,使尽各种方法试图掐断自己的命脉,在手腕留下一条条怵目惊心的伤痕,手臂上被宋柏样夸过好看的那些刺青,也被他用刀片给刮花了。
奇蹟似地,他每一次自杀都被顾欣瑜及时阻拦,却也越发没了生气,直到她把顾子清安排进养护长照中心,这样的情况才好了一些,甚至主动读一些早就看过的世界名着。
那本《老人与海》他不知道翻了多少次,他喜欢将自己比喻成出海的老渔夫,嘴角总挂着苦笑,顾欣瑜後来认真地去看了这本书,也大概理清为何他总抱着这本书。
某种意义上来看,和宋柏样有关的那些回忆就像架在脖子上的利刃,只要再进去一些就会要了他的命。
但这样的痛苦,却也同时供养着失去爱人後的,顾子清的余生。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