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到浙柳园,柳煦马上收到大家热烈的关心。「小煦,你这几日儿可是去哪儿啦?」「咱们想你想得吃不下饭啊!」「哪有吃不下饭那麽夸张,看看你,肚子这可不是又圆了一圈?」「我、我这…哎,同你说,理都说不清!我这是心里失落用食物填满哪!」「瞧瞧你,花这麽多钱在吃饭上,回去还不被你贤内助拿藤条抽?」「唉唷,甭提啦!昨夜我内人已经叫我皮绷紧些,唉唉唉,我看是和小煦聊个一句就该溜之大吉啦!」「就你俩天天唱双簧,去去,把路让一让,别把小煦围得水泄不通!」「欸,老萧你这样说就不对了,说不准你还高我们一筹,直把人往怀里抱。」「胡说!」「哪是胡说,前几日你不才把人抱得快喘不过气?」
听着几人吵吵嚷嚷,柳煦却不觉得烦躁,反而有一股回归平常的舒爽,两日间在西湖发生的事都被冲淡,满心愁绪也被洗涤乾净。
「通通让让!把我小煦交出来!」只闻柳嫣的大嗓门从最外圈传来,其他人不由分说,让出一条通道。柳靖、柳嬣和柳嫣三人走到最中间,柳嫣直接抱住某人。
「哥哥、姐姐,我回来了。」柳煦同样抱住柳嫣,视线看向柳靖和柳嬣。
抱够了,柳嫣仔仔细细看着自家弟弟,就怕在他身上看到一丝伤痕。「可有受人欺侮?池公子可有好好照顾你?」
柳煦恬淡一笑:「没事儿。」不过,有些话他晚些才要说。「哥哥、姐姐,不用挂虑我,眼下客人甚多,我也来帮忙吧!」
柳靖宠溺地轻抚弟弟的头:「就你这般贴心。先休息吧,两天下来你应该也没少累过吧?」
柳煦摇头答:「不会,反而你们更累,我来帮忙吧。」
柳靖本想用哥哥的威压让他回房休息,不料一边的几个饕客连着劝阻:「难得有小煦忒麽贴心的孩子,你就别拒绝他了呗!」「是啊是啊,要柳煦是我儿,我啥都不会拒绝!」「怎麽老林你讲的话老奇怪的啊……」
柳嫣笑骂:「少说得这般冠冕堂皇啦!一个个都想要多看小煦几眼,你们当我不知道啊?」
「二小姐说的是!」「啊哈哈,这就被二小姐识破啦!」
柳煦轻拉柳嫣的衣袖:「没关系的,我也想和大家聊聊。」
「但我有关系。」柳嬣抓住弟弟的手腕,道:「来,姐姐有事跟你讲。」便不由分说地把人往楼上拉。
看着柳煦的背影,众人无限惆怅,纷纷咬牙含泪。
「还看什麽?要吃就回去吃,不吃付帐离开!」柳嫣扯着嗓子,「你们几个大男人,看着小煦的背影像死了丈夫一样,这还像话吗?」
只差手边没有丝绢,若有几人定咬着一角或用来揩泪水……是说得夸张了。
至於上了楼的柳煦,则是有些紧张。他看见柳嬣的神色严肃,杳无笑意,多半是要谈些什麽事。他猜想,若非此次出游,即是池澈的事。
不出所料,柳嬣开门见山便问:「这次出游,一定有发生什麽事吧?」这口气之肯定,实在不像是问句。「刚刚在楼下客人多,你不方便说。现在上了楼没客人了,总能好好说了吧?」
「……我想等哥哥和嫣姐姐也在的时候一起说。」
柳嬣观察着柳煦的神色。看起来有一份迷惘,却带更多破釜沉舟的决心。她吁出一口气,这大概是成为姐弟几年来,第一次看到这孩子除了逆来顺受以外,有了自己的想法。虽然不知道究竟是好是坏,但至少总算有一点「人」的生气。「也好。」
「对了,嬣姐姐,嫂嫂怎麽样了?」
「她吗?当然是在休息。找她吗?」
柳煦颔首,「现在过去会打扰到她吗?」
「应该还好。你过去看看吧。」
他敲过风玉的房间门,在里面人的许可下走进去。此次,风玉没有手捧书卷,而是正襟危坐,彷佛早知道他会过来。
「嫂嫂……」
风玉用平淡的声音道:「是这几日发生的事吧?」
柳煦承认:「是。有人自称知道我的过去,然而只是谎话漫天。」
「然後呢?你想怎麽做?」
他充满肯定:「找回记忆、找出真相。」
闻言,风玉微不可察地摇头。
「嫂嫂,你是知道的吧?能告诉我吗?」柳煦恳切地问。
风玉阖眼,轻喃:「天机不可泄漏也。」
柳煦面露了然,好似早知道会被拒绝。「没关系,我就不刁难嫂嫂了。」
「……小煦,你真的要去?即便真相会伤害你?」
柳煦报以苦笑:「同样是伤害,有知胜无知。至少,知道之後多少还能保护自己一些。」
「……」这话听着让人不胜唏嘘。也许是心生怜悯,也许是被那份执着感动,风玉终究开口:「即便如此,我还是不能说,且我看到的只有片段。在姑苏山上,有一小观,便是我父亲所在之处。然而,我父亲不外乎只有和我一样的答覆。若说你那是病的话,建议你去找神医墨明星。」
「墨明星?」
「是。人称百年难得一见,什麽病在他手下都能好,不论心病或身体。他人在太行山一脉,不见得好找,但若能遇见必定对你有益。」
柳煦的小脑袋飞快的计画着。「谢谢嫂嫂,那我先出去了。」
「你有跟你哥哥他们说了吗?」风玉担心道。她怕这孩子一声不吭就离开,徒增大家的担忧。再说,这一离开,不知未来是否能再见到面。
柳煦道:「嫂嫂,别担心,一定会说的。」
风玉悠悠叹息:「万万别像上次那样。大家急得差点垮了。」
柳煦再三保证:「这次不会了。」也不怪风玉不相信,只是有前车之监,使人不得放宽心。
「小煦,过来嫂嫂旁边,」风玉伸出手,轻拍柳煦的头,宛如呵护爱子。「你这是心病,不见得有药医,也许就算是神医也帮不上忙。若真是如此,你也别太钻牛角尖。日後,都别想太多,别急着找到原因,随心所欲,做自己认为对的事、做不会让自己懊悔的事,知道吗?」风玉的声音一字一字敲击柳煦的心弦,暖得他几乎红了眼眶。「知道了。」
风玉欣慰:「去休息会儿吧,在外玩得久,脸色都差了。下楼让你哥哥煮点东西填填胃,就去歇息。」
「谢谢嫂嫂。」他哑着嗓子答,蹑手蹑脚走出去。
一走出风玉的房间,就看见池澈靠在墙边阖眼皱眉头。柳煦出声唤:「池子清?」
池澈睁开眼,问:「你之前…离开过这里?」
柳煦不由尴尬:「呃…是。」
「去哪了?」
「……」柳煦不知道要怎麽回答,也不是很想回答,顾左右而言他:「那个…我要去楼下……」
瞧柳煦这麽不愿回答,池澈只得悻悻然放过。
到了灶前,柳煦立马被柳靖赶出去:「去休息,柳嬣和我说你今晚有话要说,现在也别干活了。」
柳煦张嘴:「但……」
「哎,小煦,咋地这麽固执啊?你去休息倒也不碍事,头一遭看见有人争着做活的。」柳嫣也劝,「你再不听话,小心我让池公子压着你躺到床上。」
这时柳煦的嘴已张得和含卤蛋一样大:「干…干池子清什麽干系?」
柳嫣自以为是地哼哼唧唧:「别以为咱们看不出来,人才来不到五日,小煦就已经被吃得死死了,连我们这些哥哥姐姐都不放在眼里。都差不多能嫁了。」
虽然她是说得又快又小声,却一字不漏被柳煦听进耳里。「嫣、嫣姐姐,你、你在说什麽……」
发现自己的自言自语被人听去,柳嫣也不显不自在,而是大声起来:「哼,你倒是说说姐姐哪里说的不对:见那池公子第一面,哭得那是梨花带雨,哭过一次、出去散散步,两人熟得跟两小无猜一样,周边都飘桃花香。要是这几日要跟人跑了,姐姐我还真是不惊奇。」
柳煦沉默了──脸上还带有微绯。怎知就这麽被柳嫣给猜中了?这下子今晚要说的事忽变得难以启齿。
瞅见弟弟的异状,柳嫣瞠大眼:「该不是被我给说中了吧?」
柳煦不赶撒谎,迳自沉默。
这反应无非印证柳嫣的猜测。她丢下手中抹布:「这池公子!才没五天,就想把我弟弟给带走!?我去跟他评评理!」
「柳嫣。」炒菜的柳靖喝到。
柳嫣不服地努努嘴:「哥!你弟弟就要被人拐跑啦!你还阻止我!」
他实在被这性格火爆的妹妹弄得头疼。柳靖道:「有事晚上说。柳煦,现在回房。」他不由得口气强硬,要忙着做菜,实在没多余的力气管自家弟妹。
「是。」最後,柳煦还是乖乖地回二楼。
闲来无事的他,决定拿琴来练练。环顾房间一周,却是寻不着那把琴。左思右想,忽觉东西大概在池澈的房间里。在池澈入住前,那房间一直做为杂物间,既然如此,他那时一练完琴肯定就把家伙放回那个房间。
他走到池澈的房前敲个两下。人打开门,问:「怎麽了吗?」
柳煦咽了咽口水。池澈竟是又把一头长发放下,松垮垮贴在背後、肩上、颈边。自己怎麽看着这个画面老是脸红呢?他扪心自问。
「柳煦?」
听池澈带着不确定的口吻唤道,他才拉回思绪。「啊、那个…我那把琴,在你房里吗?」
池澈点头。「有,进来拿吧。」
柳煦跟着走进去,里面非常整齐,被褥也被折成豆腐状。唯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满桌子的书卷。「你在准备科举吗?」
「若是,又怎能来江南游历?」
被这麽反问,柳煦才发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倒是。」他没接着问下去,转了一圈看到墙角的琴,高高兴兴过去拿了。「池子清,谢了。」
池澈好整以暇地侧卧床榻,问:「何不弹个一曲让我听听?」
「咦?」
「你弹得好听,我也想听听,别闷着一个人练。」他说的那样自然,彷佛和吃一口饭一样简单。
柳煦又羞又臊:「这、这…不妥不妥,我还未上手。」
「未上手又如何?就是练练也好,我想听。」
柳煦几乎要怀疑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这听起来尾音还略带撒娇,着实使人无所适从。「好、好啦,听你的便是。你可别取笑。」他席地而坐,把琴至於腿上。两手轻拨琴弦,屏气凝神片刻,指尖开始在弦上舞动。
起初听了,池澈是阖着眼听的。但是当柳煦起音二句後,他浑身一颤,不可置信地睁开眼,再过四五句,不经意皱眉,两脚踏地。而专注在手指上的柳煦自然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
音律倏断。柳煦不大好意思、又懊恼地挠挠头:「早就说未上手,你可是说好了不笑啊。」
不料对上眼,竟是对方过分复杂的眼神。看似惊讶、又有期待、倒也小心翼翼,还有更多自己读不懂的。他犹豫地喊:「池…池子清?」
池澈回过神,沉声问:「你…在哪儿听过这首歌?」
柳煦只得支支吾吾。总不能说在梦里,听着一名不知名不识面的少年唱的吧?别说人家,连自己也难以被说服。只是在池澈愈发阴沉的视线下,他期期艾艾地吐出实情:「在、在…在梦里……」
池澈的两眼赫然黑得深不可测。柳煦着实被这突如其来的模样吓得不轻,不由委屈道:「我是实话实说了。你要真不信,也别用眼神威吓我嘛……」
池澈歛了歛心神,又问:「你说…梦里?是什麽样的场景?」
「场景啊……」柳煦顷而答:「约莫是薄暮时分,我被那名少年背着下山。大抵是这样。许是哥哥当初在我意识不清时背着我的,那歌多半浅移默化,深植脑海。但、但是,终究是记得不清,我那也只是随兴胡弹一通,你、你……」本想说「你也别太认真听」,看池澈那副模样,硬生生是吞回腹中。不用想便知,定是怎麽劝也无用。
两人僵持着,那氛围说多麽尴尬就有多尴尬。最後,池澈往门走去,留下一句:「你继续吧,我下去问问柳小姐有没有什麽食物可以裹腹的。」
柳煦急道:「你饿了吗?还是我去吧?」
「无事。我去便可。」
「但──」语未尽,却是被柳煦腹部那声长嚎给打断。他羞得想就地钻洞躲躲。
池澈会心一笑,上前抚了他的头一掌:「还是你比较需要果腹。我去替你拿来吧。」
柳煦嘟哝:「多、多谢……」
关上门,柳煦双腿无力似的蹲下来,抱头无声呐喊。方才那声实在是贻笑大方,还好只有池澈一人在,否则他脸往哪儿摆?
……虽说,就是只有池澈知道也不妥。
只剩自己一人,就容易胡思乱想。想到池澈对那首歌的反应,一股挫折油然而生。他不否认,正因听众是池澈,才选择弹那首歌的。本是想搏君一笑,反倒使人反感……「下次还是别弹了吧。」他喃喃,此时一点儿弹琴的劲儿也没有。
隔着一扇门,两片风景。
池澈倚门,浑身是止不住的颤抖。喜怒不形於色的他,头一次无法自制。经过之人纷纷投以困惑眼光,他却无暇照应。
是了,那便是狂喜。
只有他知道……只有他知道……
同时,柳嬣恰好上楼来。他看见站在房间前的池澈,出口问:「小煦呢?」
池澈稳住,冷静答:「在房内。」
柳嬣不解地朝柳煦那门被打开的空房看,大为困惑。
「我房里。」池澈补充。
柳嬣一股杀气转瞬即逝。怕是手上有家伙,就要把池澈千杀万剐。「开饭了。」
待晚饭後,柳煦心下有些忐忑。他不知道该如何跟哥哥姐姐启口他的那份决心,他不想伤了他们的心。
然而,此事终究还是要面对。他硬着发麻的头皮,对柳家三兄妹道:「哥、哥哥、姐姐,我……」
几人哪不知道这孩子要说什麽?瞧他磕磕巴巴挤不出自来怪可怜的,柳嬣悠悠一叹替他说了:「你要和池公子走了,是吧?」
柳煦抿唇,思索了会儿才辩驳:「也不至如此……但我的确需要他结伴。」
柳嫣气得跺脚:「早知他就是来拐我宝贝弟弟的,见到他第一面就该先讨回他害小煦哭的帐儿,再丢出浙柳园的大门,叫全江南的弟兄把人给挡着!」
柳靖又是一阵头疼,「嫣儿,不可口无遮拦。」
讨不到哥哥和自己站同一阵线,她转向姐姐:「姐姐,难道你吞得了这口气?我们这三年含辛茹苦拉拔的小煦就要被拐啦!」
没想到柳嬣非但没搭理她,甚至盯着柳煦猛瞧。柳嫣这下气得火了:「好啊,你们一个个都这样是吧?好,那小煦,你出去就别回来了。」
「姐姐!」柳煦想也没想,就往人怀里一扑。
「别叫我姐姐!你有了池公子,我就不是你姐了。」柳嫣两嘴翘得老高,却不由两眼水润。
唉,他何尝不懂柳嫣的心情?最一开始,就是柳嫣带他来柳家的,由於自己是么女,没有照顾人的经验,捡了柳煦回家简直像是多了一个弟弟,乐呵呵地把人当亲生手足呵护,自然疼惜地更多。
「姐姐,别担心,我只是去中原一趟,不花太多时间,一定会回来。」他保证着,以安抚柳嫣。
柳靖想了想,问:「你此番要往何处?」
「先去不远处的姑苏,看能否遇见亲家公或他的同师门道长。若寻求无果,就再往上走,至太行山找神医。」
「此次去西湖,发生了什麽事?」
柳煦把所有事娓娓道来,最後铿锵有力道:「我要找回我的记忆。我不要再无知地得过且过。」
其余三人一默,无人表态。就在柳煦以为此趟不成,柳嬣开口:「去,可以。你头一回有了坚定的目标,哥哥、姐姐备感欣慰。但你出门在外,我们无法跟在你旁边,只得委与池公子。但是,不是姐姐阻挠你,只是你曜哥哥前些来信,这几日就要来访,你还是缓些启程吧。」
「曜哥哥……」
柳煦的曜哥哥,全名墨曜,柳煦本人是最没有印象的。他和墨曜是在两年半前相遇,在因缘际会下,倒是柳靖三人先和墨曜熟捻起来,自己反而几乎半分印象也没有。距今两年半,期间柳家与墨曜之间一直有鱼雁往返,至今日才收到人要来的消息。
「如何?不急迫吧?」柳嬣询问他的意见,再补充:「墨曜也是中原人,说不定你到时和池公子还能同路。有他照应,我们也放心。」
柳煦颔首:「姐姐说的是,就这麽安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