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刻钟前,修政坊北街酒肆。
马车缓缓停下。黄进掀开帘子,李烨搀着鹭鸣下车。
「快去快回。」李烨抱住她,在前额亲了亲。但一想到这家伙即将孤身一人前去打探,又止不住地担心起来:「一旦有危险,就……」
「就放烟雾弹,半个时辰我还不回来,你就去找我。」鹭鸣不耐烦地打断他。都念了多少遍了,烦不烦啊。
自己和伯康兄可是出生入死的兄弟,还救了他一条腿,哪来什麽危险。再说了,只是去劝他出庭指证,哪要半个时辰。
切,婆婆妈妈的。
「你记得就好……」李烨叹了口气,再三犹豫着,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还是拿上吧。」他声音有些颤抖,「万一呢?」
哎,行吧。
鹭鸣瞥了他一眼,极不情愿地将匕首收进怀中,随後一溜小跑消失在街角。
……
按朱天捷给的地址,就是这儿了,北街三巷一号。看看门牌:秦伯康。好的。
伯康兄腿脚不太方便,现在又早,应该在家吧。鹭鸣忐忑地叩了叩大门。
果然,十几秒後,院内传来一阵木门的开合声,紧接着,便听得有人快步靠近。
来了!鹭鸣有点紧张,下意识地又理了理衣服。
院门「吱呀」一声开了道缝。「这位娘子,您是……」秦伯康显然认不出眼前的女孩。鹭鸣冲他一福身:「伯康兄,我是鹭鸣……哦不,陆鹰啊!」
秦伯康一脸呆滞。
不记得了?鹭鸣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就是庆功宴上变成女孩儿的陆鹰!」
秦伯康愈发摸不着头脑:「庆功宴?什麽庆功宴?」
嗯?这也不记得?「就是、就是医好你烂腿的那个陆鹰!」鹭鸣急了,声音不自觉提高了些。
「哦,陆医师!」秦伯康拍了拍脑袋,急忙恭敬一揖。
陆医师?
怪事。除开手术刚醒那两天,之後他再没唤我作「陆医师」。这麽一想,他连庆功宴那麽大的事儿都不记得……
印象中,伯康兄的记性可没有这麽差。
怎麽回事?不过三个月,为何跟之前判若两人?难不成在装傻?但,何必呢?鹭鸣疑惑了。
此时不可妄下定论,且先观察着。她尾随秦伯康走进主屋。
「来,陆医师,坐。我去泡茶。」秦伯康给她搬来条板凳,随後转身进了厨房。鹭鸣坐了好一会儿,也没见有其他人过来打招呼。环顾四周,也没有其他人的生活痕迹。
嗯,独居,看来朱天捷说的没错。
独居最好,不用担心隔墙有耳。
「医师,请。」秦伯康掀开门帘,呈给她一碗粗茶,面露难色,「陆医师,我这儿没什麽拿的出手的,您就……」
「伯康兄不必客气!今天我就是特意来瞧瞧你。看……」鹭鸣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礼盒,揭开盖子,「前阵子去西市买了些点心,配茶刚好,尝尝!」
「陆医师费心了!」秦伯康看着里头三十块造型精美的糕点,实在不好意思下手破坏,只得难为情地憨笑。
鹭鸣见他拘束的很,笑嘻嘻地给他递了块莲蓉饼:「都是兄弟,讲那麽多礼节干嘛。」
「是,是。」秦伯康接过饼,笑呵呵地啃了口:「好吃,好吃。」
鹭鸣见他心情不错,决定直奔主题:「伯康兄,实不相瞒,此次前来,除了探望啊,倒还真有些旧事儿想问问你。」「医师请讲。」
「说起来,咱们第一次见,是两年半前吧。」她将茶碗放到嘴边,吹散些热气,「当时你腿上那伤口……」
秦伯康一听,感激得又是一揖:「救命之恩,秦某竟无力回报,惭愧!」
「哪儿的话!」鹭鸣不好意思地摆摆手,「伯康兄言重了!我也只是尽医者本分而已。不过话说回来……」
她抿了口茶润润嗓子:「若我记的不差,伯康兄,当时你不只腿被砍伤,身上也有许多刀伤和擦伤,除此之外,全身还有好些淤青,对吧?」
「这样吗?我记不太清了……」
记不清?倒也有可能,毕竟他是伤员,不可能像医师一样仔细检查。鹭鸣撑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盯着桌面:「那……伯康兄,你还记不记得,腿上的伤口,还有那些刀伤,都是何人所致?」
秦伯康愣了几秒。「医师何故……」
鹭鸣微微睁大双眼:「那些刀伤,和其他伤员的不太一样。」她放下茶盏,轻声叹了口气。尽管脸上笑容不减,但她不容置疑的语气中却透露出一丝严肃。
「突厥人的刀,还有他们的劈砍习惯,不会留下那样的伤口。」
秦伯康双眼微眯,嘴唇开始怪异地蠕动。但鹭鸣没有注意到异常,依旧盯着桌面上深深浅浅的划痕,自说自话:「还有……身上的淤青,我斗胆猜测,可是跌落山崖所致?」
她话音刚落,目光瞬间转向秦伯康,企图向他施压。不料他竟双眼涣散,思绪彷佛飘去了别处。
他在想什麽?鹭鸣见他精神恍惚,不由得担心起来:「伯康兄?」
没有回应。
她又耐心等了好一会儿,秦伯康仍然一言不发。除了机械性眨动的双眼,全身上下彷佛失去了自主行动的能力,像是从地板上生长出来的一具石雕。
伯康兄这是……
不管了,正事要紧。只要继续问下去,他总归能听进去几句。
「那天,山崖下,恰巧是被全歼的云临军二队。」
秦伯康依旧没有回应。
鹭鸣壮着胆子继续试探:「你坠崖後堪堪保住性命,为了掩人耳目,偷拿了秦伯康的名牌,对吗?」
听到这里,先前毫无反应的秦伯康,竟讷讷地点了点头,声音低微:「然後,跟着风徙军……」
没错,前去打扫战场的,就是风徙军。
终於有反馈了!鹭鸣松了口气。不过,看此情形,慢慢诱导怕是撬不开他的嘴。
只能赌一把。
她听说,云临二队被歼灭当天,罗大将军手下有一名「叛逃通敌」的校尉,被乱刀追砍,跌落山崖坠亡。
「那你告诉我,当时是谁要害你!」鹭鸣咬咬牙,愤怒地一拍桌子,语气突然激动起来,「那些刀伤,分明是自己人砍的,对不对……」
「何校尉。」
那人名叫何允,京畿道畿县人士,时年三十六,入伍十八年有余。
「你怎麽,知道……」他嗫嚅了一句,眼神依旧空洞得吓人。
赌对了。
「那到底是谁要害你?为何要害你?」
说啊,快说是峥岷二王和罗将军。
……秦伯康突然双眼一闭,直直栽向桌面。手边茶碗震落,热茶跟蛇信子似的,在地上四处蔓延。
「伯康兄?伯康兄?!」
怎麽回事?晕眩?急病?猝死?
鹭鸣吓得冷汗直流:不好,得先救人!她伸出食指往他鼻下一探:万幸,呼吸还在。又伸出三指往他腕上一搭:不出所料,脉搏微弱的很。
但是大约一分钟後……
奇怪,脉象怎麽瞬间有力了起来?!鹭鸣吓得一哆嗦,右手触电般弹开,还没想明白怎麽回事……
昏厥中的男人突然睁眼。
「嗬,这次竟派个女人来杀我?」他左手一覆,死死掐住鹭鸣的手腕。刹那间,鹭鸣右腕一阵裂骨剧痛,而手却像与身体分离般,毫无知觉。
鹭鸣瞬间清醒:面前这个一脸狠戾的男人,不是伯康兄,而是何允。
「我不会杀你,何校尉……」她咬紧牙关,尽力忍住疼痛,目光恳切地盯着他。何允听了,一脸鄙夷,「砰!」的一声,将她的手狠狠摔在桌上。
鹭鸣急忙护住右腕不断揉按,瞳孔因恐惧而颤抖不已。
按理说,现在该跑的,至少该放个烟雾弹。眼前这人,也许得了失心疯,他接下来会做些什麽完全无法预料。
可是这麽做,万一他逃了,或是病情加重,岂不是更不可能作证了。所以……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麽?」鹭鸣紧盯着他,死死逼问:「你没有叛逃对不对?有人陷害对不对?」
何允扶着桌子慢慢起身。
鹭鸣见状,畏畏缩缩地後退了几步,差点被板凳绊倒在地:「是不是罗大将军……」「是啊!」
她话还没说完,何允就掐着她的脖子,往墙角一甩:「差我去突厥大营送信、事成之後又派人追杀我的,不就是你们吗!」
「咳咳!我不是、不是他们……」鹭鸣拚死扭动身子,双手用力掰扯他的双腕。怎奈力量差距过於悬殊,挣扎无果,呼吸正变得越来越困难。
面前这个眼球充血、目眦尽裂的男人,的确想让她死。
看来,他是真的疯了。那麽,出庭作证也就……
若是如此,就得把最重要的东西问出来。
他们到底联络了谁。
只能再赌一次。
鹭鸣嘴唇微张,喉管几乎被锁死,只有微弱的气声溢出:「阿史那、阿史那杜尔,是吗……」
毕竟那四个县,都是阿史那杜尔率突厥大军攻下的。一时间,她也想不起别人。
……真聪明,可惜了。一瞬间,何允竟生出一丝恻隐之心。
但这终究敌不过杀戮所带来的快慰。「既然都知道了,那就去死吧!」他咧嘴一笑,加重了手上的力气:管你是来做什麽的,都得去井里当个孤魂野鬼!
不行,还不能死!「可恶,若我是男人……」鹭鸣的意识逐渐模糊,心跳越来越快,鼻翼却停止了翕动。死亡的预感比任何时候都来的真切。
当年的事情,终於查清楚了。
可惜,还没告诉李烨呢。
结束了吗,真是没用。
……
突然,脖子上的力道消失了。掐住脖子将她拎起的人,好像也消失了。
幻觉?
「咳咳!」她躬下身,下意识地护住脖子和胸腔,大力咳喘。该跑,现在絶对该跑,可惜全身力气加起来都不够呼吸。
真是……没用。
不对,自己明明快死了,他怎麽可能突然松手……
有人来了,谁?!她猛地一抬头。
一个清瘦的背影挡在她身前,与何允相对而立。
定睛一看。
何允的左胸,好像紮了把钢刀。另有血液顺着左臂缓缓滴落。
「闭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