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拥有能够看透一切的双眼，这一切却让她难以呼吸，如同沈溺於海水当中，最终灭顶。
已经没有人能够帮我了。
游走在悬崖边缘的我，每天心心念念着死亡。我想要不顾一切地从悬崖一跃而下，像只自由的小鸟展翅飞翔。
每天睁开眼，仿若存活在十八层地狱，我不愿再度想起那些美好岁月。我浑浑噩噩地上学，下午放学，由於排斥接受母亲所安排的治疗，我并没有去看诊，而是前往捷运站，搭上了捷运，坐到终点站再坐回来，如此往返。我戴上耳机，听着她最喜欢的音乐，闭起眼轻轻哼唱，虚度光阴。
前几天，她的父亲来找我，把她嘱咐要给我的东西全部装成一个纸箱，将它放在我的床底下。包括她最爱的两本书《星星的预言》和《月亮的誓言》，堪比枕头柔软的柴犬玩偶和去拉面餐厅吃饭的那天我替她赢得的角落生物娃娃。
除了这些，还有一封信。但我一直没有勇气去拆它。我害怕再度忆起当时，令人撕心裂肺的回忆。
每天晚上，我的身边总枕着那两个玩偶，我会把自己的脸埋进玩偶堆，直到难以呼吸才停止，彷佛这麽做便能感觉到她的气息。我害怕忆起关於她的记忆，却又好想感受到她的存在，希望她还活着。
三更半夜，仍旧醒着，自从她离开以後，我很少睡的安稳。我瞪着墙壁上的钟，聆听秒针移动的声音，却不能带给我安定，心乱如麻。
我自床上坐起身，离开卧室，走到了厨房。
我用颤抖的手拿起了切肉刀。
突然，我的眼前闪过一段记忆。我不愿想起的过往。
「上面是不是有人？」回家的路上，我发现有几个人站在路边某栋建筑物底下议论纷纷，不时抬眸望向建筑物顶楼。在好奇心驱使下，我亦抬起头，却在屋顶上发现了一道熟悉身影。
我连忙推开人群，进入建筑，往顶楼冲去。
我看着站在顶楼的她，身影如风中残烛，在风中摇曳，彷佛随时都有可能往下跳。「方月宁！」我气喘吁吁，因为一口气爬上顶楼而喘不过气，「你不要跳！」
「你不要管我！」她大吼，一道泪痕自她脸庞滑下，「不要过来！」
「方月宁，求你不要这麽做……我拜托你……」我哭喊，「一定有什麽方法能够帮助你，拜托你不要放弃希望！」
「我已经不知道我是谁了！」她哭喊道，「我到底是谁我都不清楚，我好害怕我会忘记你，忘记那些我们一起相处过的点点滴滴。」
「方月宁——」
「不要这样叫我！」她彻底失去了理智，「对她而言，我是她的累赘。那个废物……」她悲从中来，喃喃自语道，「我不知道自己什麽时候会消失，会被她抹杀掉……我好怕有一天我便把你忘记了。」
她歇斯底里的大吼：「我不要这样！」她抱头痛哭，站在不远处的我想要接近她，拉近彼此的距离，却不敢靠近。
她的眼神，逐渐地变了。我看到她的眼球往上翻，露出眼白，待她再度眨眼，她已经变成了另一个我不认识的陌生人。
兽出现了。
「雨，你知道你做了什麽吗？」我嘶吼，脸部因为愤怒而扭曲，「你害死了她！」
「那很好，不是吗？」雨异常地冷静，「这就是我的目的。」她冷笑，那抹笑容令人不寒而栗。「不知道的事就别插手。」
她的眼眸闪烁着光：「你不知道，我为了今天筹备了多久，忍让她有多久。我和她做了约定，只要她到了二十岁，这个身体就会完全属於我！」
「可是她现在才十五岁！」我一脸诧异，雨轻笑出声，双手环胸：「那又怎麽样？方月宁和我哭诉，她说她已经受不了了，现在父母亲发现她有人格分裂，认为她是个怪物，准备将她转送到精神病院！她不想要去那种充满神经病的地方，要我想想办法。」
「这就是她的父母将她禁闭在家的原因？为了防止她逃跑，防止她伤害任何人，最後顺利送她到精神病院接受治疗？」我倒抽一口气，「所以，她答应让你提早拥有这个身体，让你帮助她逃跑？」
闻言，雨点点头，露出微笑：「聪明，但你漏了一项条件：她同时也愿意让我永远拥有这个身体，把她的意志完全抹杀掉，我就能获得永远的自由。」
「雨……你怎麽那麽残忍？」我一脸震惊，丝毫不敢相信这个残忍事实。「这样的话，方月宁会死掉的！」
「只要她能够消失，我就能够占有她的身体，变成完整的一个人！」雨大吼，眸子透露一丝疯狂，「我受不了活在她的阴影下，我要活出我自己！」她一把将我推倒，我跌坐在地上，眼睁睁看着她的身影坠落於黑夜之中。
最终，消失不见。
「不要！」我大吼，连忙从地上爬起来，跑向方月宁（雨）跳下的位置，一脚踏上围墙的同时，一双强而有力的双手将我拖回顶楼。
「汤永音……」及时赶到的姜冬诚一脸担忧，我试图挣扎，却被他紧紧抱在怀里，「你别这样，拜托你。」
「不要……我不要……」我哭喊，「我不要你离开我……」
我永远失去她了。
切肉刀割开静脉的当下，伤口张开，血管和白肉清晰可见，紧接着，一股热血涌了出来。
一点也不痛。这是我从相关书籍上看到的经验谈。我将会看到幻想中的景象成真，亲身体会到书中的一切。对我而言，那并不只是经验谈，而是亲身经历的真实感受。
月亮，星星要来找你了。你在另一个世界等我，我随後就到。
我爱你。
我坐在地板上，手中的刀刃在黑夜中闪烁着银光——我开始期待看到乾净的刀面染上鲜红的情景，那将会是多麽地美丽。
「汤永音，你这是在做什麽？！」忽地，一阵声音在我身旁响起，一只手直接抓住了切肉刀刀刃。只见姜冬诚一脸愠怒地望着我，切肉刀被他的血液染红，鲜血滴落地板。「你就那麽想死吗？」他大吼，我盯着他受伤的手，愣怔。
「告诉我……你有必要跟着她一起走吗？」此时，我发现他的眼眶有些红了，「不要和她走上一样的路，汤永音。」他身上的白色T恤与蓝色裤管被手掌源源不绝的鲜血染红，伤口深可见骨，想见他徒手夺刀的当下用了多少力量。
「我不希望你变成第二个方月宁，一样跑去自杀！」姜冬诚嘶吼，泪珠滚落双颊，父母闻声查看，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爸爸连忙跑去浴室，随手抓了条毛巾敷在姜冬诚的手上，敷上的毛巾立即染成血红。
「可是……可是……」我吸了吸鼻子，「她死了啊……」我放声大哭，止不住心中的那份悲伤。「她离开我了……我不能没有她……」
独自一人面对没有她的世界，该怎麽办？
姜冬诚不语，伸出没有受伤的手环抱住我。
我想，我一辈子都困在眼泪里了。
♥
明亮宽敞的咖啡厅里，咖啡香四溢。咖啡厅空间并不大，座位区较少，却天天客满。柔和灯光洒落，带着一个背包，身穿灰色T恤与牛仔短裤的我坐在靠窗的位置，安静地啜饮放在桌上的果汁。
距离她离开，已有一段时间。我缺席了她的葬礼，毕业典礼上她亦注定缺席，我并不打算责怪她。
她的父母最後选择搬家，不知道究竟搬去了哪里，我无法得知他们的去向，在我的人生中完全消失。
随着她的离逝，人事全非。
此时，身穿褐色皮夹克与黑长裤的女孩坐到了我的对面：「抱歉，你等很久了吧？」她问，将挑染的浅棕色长发拨到耳後。我摇摇头，她勾起唇角，再度启口：「我谈事情不太喜欢拐弯抹角，我就直接说了。」她顿了顿，深邃眼眸注视着我。「我承认，我曾经喜欢上雨，当时的我太急着想要摆脱一切，想要弃所有事於不顾。」
她垂下眼帘：「但这一切都有原因：我的国中同学在毕业典礼当天和我告白，她是个女孩，而我拒绝了她。但後来我其实有点後悔，只因为当初的震惊与不确定，便放弃了能够好好爱人的机会。」
我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而在我後悔的这段时间——其实我到现在还有些愧疚——雨出现了。」闻言，我睁大眼睛。女孩则露出微笑：「她太着急，总是想要把握住自己出现的时间，而我因为太愧疚，只想逃避一切。」
「然後，你们便在一起了？」我问，女孩轻笑出声，没有否认：「你的表弟有来找过我，他知道实情，也打算和我一起守住这个秘密——纯粹是为了你好。但他不知道，是我劝她在方月宁不知道的状况下办了通讯软体帐号。我们保持联系，直到雨离开为止。」
她的手指轻敲桌面，沉默了半晌：「我知道自己不能够喜欢上雨，不能喜欢上我的表姐所诊治的病患，但我控制不了。」女孩咬唇，「彼此相爱对我们而言，是最好的解脱。」
「说了这麽多，我只想让你了解——」女孩双手一摊，往椅背一靠。「千万不要像我一样，在错的时间爱上错的人。还有，关於方月宁的事，我很遗憾。」话落，她站起身准备离开，似乎又想到了什麽再度开口：「对了，方月宁叫我告诉你，记得翻开《星星的预言》的扉页。千万不要放弃希望，知道吗？」
「谢谢你。」我说，看向女孩离去的背影，目送她离开。从背包拿出《星星的预言》，翻开扉页的那一刻，我不禁热泪盈眶。
只见扉页贴了张黄色便条纸，上面写着：
我们是夜空中最美的月与星，星辰交辉，绽放一世星情。我爱你无需理由，无需由任何人批评，我们的爱真实存在，永不消逝。
♥
在国中最後一年里，我连着方月宁的份一起努力，考上了不错的高中。诸若黎则是考上了综合高中，决心增进自己的化妆技巧，立志成为世界知名的化妆师。
高中开学的那天早晨，我起得特别早，前往位於深山的灵骨塔。
身穿黑白制服，剪去一头长发的我站在灵骨塔前，看着放有骨灰坛的柜子，露出微笑。
「亲爱的，我来了。」我缓缓启口，声音回荡於无人的空间内，我的手轻触玻璃窗，额头轻抵，「你在另一边，过得好吗？」说着，眼泪滴落，沾湿了白色制服。我想你了。我心想，扯开嘴角，从书包里掏出一封信。
我拿着装有信纸的信封，故作得意地在骨灰坛前晃了晃：「我到现在都不拆它，保护的很好。」我轻笑出声，「别难过，我只是想要亲自念给你听，你这傻瓜别胡思乱想。」
我深呼吸一口气，颤抖的手撕开信封，露出里面的白色信纸。泪珠滚落双颊，我缓缓开口，念出信中的字字句句：
汤永音：
首先，我想要谢谢你，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当我认为这个世界都是坏人，没有好人的时候，你赫然出现在我面前，驱散了笼罩在我心中的黑暗，做我的避风港，永远欢迎我回家。
我度过了一段低潮，是你帮我重新燃起我对这个世界的希望，真的很谢谢你。
对我来说，每个人都是虚伪的，在这个世界上我只剩下你，没有了你我便什麽都不是，因为只有你能够做我的月亮，我的太阳。
即使渺小，命运却将我们牵引在一起。
我既害怕失去你，又害怕过度占据，彷佛这一切都不是我应得的。
但你没有放弃，你成为了我记忆中那美好的时光，成为了我的救赎。是你一次又一次地拯救了我，带领我脱离痛苦深渊。你在我失落时给我勇气，使我难以忘怀——这也是我爱你的原因之一。我爱你的勇气，你的笑容，你的全部。
我曾经祈望，就让时间停滞在这一秒吧！因为我真的好想再与你相处多一点。即使我知道没有任何事情是永恒不变的，但我想牢牢抓住你的手，牢牢记住你的脸。因为我不想忘记你对我的好，对我的那份爱。
谢谢你，不离不弃地陪伴着我，陪伴我走过地狱，走过寒冬与春季，走过国中这三年。
谢谢你，星星。我是你永远的月亮，永远，会在孤独的夜空中陪伴你，与你一起照亮整片夜晚。
我爱你，直到永远。
爱你的方月宁
我慢慢地阖上双眼，弯起唇角，露出灿烂笑容：「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