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裂天际的金红光刃,漫天火舌吞遍全身。
疼痛随着沸腾血液慢慢吞噬,脚、膝盖、双手、腹部、胸口、脸,浑身无一处不滚烫!
大口呼吸,肺部却连一口气也吸不到,伸长双手也无法触及天空,脚底下一片浓稠的血之海,一点一滴地转为黑色,如同身上逐渐脱落的皮肤,皮肉早已焦黑,黏着在血肉上的是什麽已无法思考,每剥落一寸,剧痛就加深一分,最後浑身只剩下无法麻痹的疼痛和哀鸣。
好痛苦!谁都好、谁来救我──
救救我!
他猛然惊醒,在一片昏黑中翻身坐起。
心脏跳得太快,呼吸跟不上身体、喘的厉害;他惶惶不安地瞪大眼,试图看清周遭的一切。
木头床、书桌、衣柜、书柜、木窗,还有床头不知谁点起的一盏晕黄小灯。
这是他的房间,脑袋认知到这件事的同时,心跳也逐渐平稳了下来。
一缕幽香飘入他鼻间,他一愣,循着香气,看到从黑暗中缓缓朝他走来的身影──深紫色的宽大衣秀,过腰的白发,以及那双正凝视着自己的苍绿眸子。
是手捧着薰香的绫侍。
「又做噩梦了?」
他没有开口,绫侍迳自走向他床头,将夜灯稍微调亮了些,将薰香放在桌上,接着将一杯冒着热气的东西递到他面前,一阵甜香从杯中晕开,连空气也变得甘甜了起来。
「这是……什麽?」
一说话才发现声音像卡在喉咙中,吞吐半天也出不来,他默默地接过杯子,杯缘的温度一点一滴从指尖传到手掌心,稍微安定了他的心神。
他望着金黄色、有些浓稠的液体上倒映出神态疲惫的自己,凑近一闻,莲花香便扑鼻而来。
「莲花茶,加了一点蜂蜜,有助睡眠。」绫侍淡淡地说。
当珞侍捧起茶杯,一口一口慢慢含着花茶、让温暖的液体流入喉咙时,绫侍也在床沿坐下,同时伸手帮他整理睡乱的一头黑发,用手梳了梳,再拢到主人的肩颈後。
珞侍喝完莲花茶後,绫侍接过杯子,并递给对方一条温毛巾,他望着主人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和脸庞,终於开口。
「已经好几天了,需要我消除那些记忆吗?留着也没用,徒增困扰而已。」
珞侍摇摇头,没有说话,继续擦着脖颈,但主人的思绪还是清楚地流入绫侍的心头,让他蹙起了眉头。
正在擦拭的珞侍察觉到他的心思,停下动作,望着他笑了笑。
「别生气了,只是作梦罢了,又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啊。」
话音转趋苦涩,许是想起梦中感受到的火烧肌肤的炙热,珞侍的身体一僵,抿紧了唇。
「真发生在你身上,东方城可不会这麽简单放过风侍。」
「绫侍……」
他坦然回望主人略带责备的眼神,没有移开目光,然後看到他那心软的主人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事情已经有进展了,融合学院已经有好几位官员支持了,范统也提供不少帮助,虽然他那张嘴无法担任导师,但当幕僚倒是挺靠得住的。诅咒那边,夜瑛传回来的西方城的资料,加上她和风侍的研究,也有些新发现……情况会越来越好的。」
「支持融合学院的官员是被你和违侍半逼半就的吧?范统这几天去圣西罗宫也是你暗示他去的,夜瑛也是你派去的,一位侍占据国主这麽多处理国事的心思,也挺不容易的。」
绫侍的语气仍旧平平淡淡的,珞侍却尴尬地红了脸,支支吾吾地说:「抱歉,最近很多公文都交给你处理,我还可以──」
「不了,你每晚都睡不好,改公文要出了差错,事後你又会自责,还是我来吧。」
「……」
瞥了眼满脸懊恼的主人,绫侍忍下叹气的冲动,接过对方手上已经凉掉的毛巾,重新浸入温水中,拧乾後没有递给对方,而是直接探过身,往主人看不到的眉眼、下颔、额侧仔仔细细地擦了擦,再扶着对方躺下。
「研究西方城的资料,风侍一个人就足够了吧,特地让夜瑛去有什麽用意吗?」
绫侍一边帮主人拉好被子,一面问;此刻全身都暖烘烘的珞侍,斜歪过头望着面前说话的男人,睡意渐渐袭来,含糊地说道:
「不一样啊,我想让风侍身边有个懂他、理解他痛苦的人,至少能分担一些……我无法分担的……东西……」
你已经为他承受太多了。
绫侍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在主人的眼睛快阖上前,再次问了一件他从以前就很在意的事:
「樱这麽憎恨西方城的人,你真的认为樱的诅咒有办法破解吗?你花了这麽多时间心力,就只为了风侍?」
「不……」
床上的主人眼睛半眯半阖,喃喃地说着:「不只这样,因为那是母亲留下来的,所以我……」
声音愈来愈小声,绫侍倾身向前,发现对方已经睡着了。
他将被子小心翼翼地靠拢主人,望着对方沉静的睡颜,好半晌才起身,关上小灯,无声地步出珞侍阁。
相较於东方城逐渐步上轨道的发展,西方城却是毫无动静──但这只是外表上的;许多看不见的事情已经在台面下悄悄发酵,只是此刻还没有人发觉。
「梅花剑──」
菲伊斯快速摇了摇手,阻止门口两旁守卫的问好,接着在对方疑惑的注视下,蹑手蹑脚地走入图书库。
圣西罗宫的图书库藏书丰富,加上魔法空间内的典藏书籍和古书,数十万本书根本翻不完,以前菲伊斯自己也不常踏足此处,只有最近这个月因为要查资料而频繁出入这里,但他今天来是另有目的的。
他放轻脚步,沿着书架一排一排地寻找,张大耳朵仔细听着周遭的声音,以及脚步声──当然不是自己的,而是同处在这个空间的,某个人。
来回走了许久,直到走到某一排时,他才停下脚步,隐身书架後头,透过书籍间的缝隙,窥看着书架另一头的人。
正埋首一堆堆翻开的书籍间专注阅读的人,并没有发现他的存在,黑发自肩旁垂落书页上,对方却头也不抬,双手快速在脑後转了几圈,将头发紮好後就继续阅读。
这是夜瑛来到圣西罗宫的第六天,除了每天固定去他的办公室教他东方城的术法、符咒外,其他时间不是在图书库,就是跟风侍在一起,完全没出宫。
跟风侍在一起。
这个念头让菲伊斯胸口有些闷,但又说不出原因,这也是为什麽他要亲自过来的原因。
菲伊斯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自从六天前在小木屋意外发现另一枚银戒後,他就两枚戒指不离身到现在,虽然他每晚都会去小木屋,却无法确认另一人是否也会去,连那人的存在与否都还有疑虑。
如果对方不能开口跟他解释,那他就主动靠近;如果自己不能想起,或许还是有机会可以在一起的吧?
虽然没有具体证据,但从身为东方城的人、抵达当天自己刚好在小木屋发现戒指,还有总是像在隐瞒什麽的反应、从见面起就有的这股若有似无的亲切感、莫名的在意等等,以上诸多原因,都足以让菲伊斯怀疑夜瑛是他的恋人,就算不是,至少也知道他的恋人是谁。
然而夜瑛的名字用魔法拼音来看开头应该是Y,而且她既不是金发,也不是那尔西说的新生居民,何况诅咒应该是无法让他和恋人相见的……
太多疑点搅和在一起,让接连许多天都没什麽睡的菲伊斯脑袋更乱了。
他得跟夜瑛谈谈。
为了弄清楚这股在意究竟所为何来。
「嗯?菲伊斯大人?」
轻柔的嗓音蓦然响起,菲伊斯一惊,从书架後走出,抓了抓头,笑道:
「抱歉抱歉,我看你这麽专心看书,不好意思打扰你,结果被你先发现了。」
夜瑛微笑地阖上书,放在一旁散落在桌上的羊皮纸和红色的卷轴上头──这或许是无心的举动,但看在此刻的菲伊斯眼中,总觉得对方像在刻意隐藏着什麽。
他走向对方,假装漫不经心地环视了一圈周围的书,惊叹道:
「这麽多古书,还这麽厚重,真亏你一个人能全部搬来这里。怎麽不叫我一起来呢?我虽然看不懂书的内容,当个搬运工倒还是可以出分力的。」
「您还有很多公文要处理吧,我今天离开前,看到您的属下拿了好几叠公文进去喔。」
哎呀,观察力真好。
「那些公文是很重要,不过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对我来说更重要的事情,无论如何想请夜瑛小姐帮忙。」
菲伊斯放缓声音,尽量不要显得太咄咄逼人,双眼仍紧盯着面前微笑如常的女性,一边伸手入怀里,取出一枚戒指递到对方面前。
「你见过这个吗?」
他看着夜瑛疑惑地双手接过戒指,细长的手指抚摩着戒指表面,然後拿起来对着灯光打量着戒指内侧……然後脸色突然一白,戒指从手中滑落到地面,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菲伊斯急忙捡起戒指,紧握在掌心,再次抬起头,凝视着双手紧握在胸口前、抿着唇瓣却仍不住颤抖的人。
「你果然知道。」
「这枚戒指的主人,你知道是谁,对吧?」
夜瑛垂下头,呼吸似乎有一瞬间乱了调,但当她再次抬起头时,眼底的慌乱已经消失,换上的是坚定……还有悲伤。
「是的,我知道。」
她抢在菲伊斯开口前阻止了对方的问题,继续说道:
「但我不能告诉您,为了您,也为了那个人。」
「……是啊,我知道你们都是为了我,也是为了他,我知道──」
菲伊斯深呼吸一口气,努力保持冷静,再度开口:
「但这对我和他都不公平。他记得我,我却不记得他;他为我受这麽多苦,我却连他是谁都不知道,诅咒是封印了我的记忆,但是我──」
他望着夜瑛,这段时间下来累积的情感、心疼、自责和悔恨,就这样跟着已然沙哑的声音一并吐露:
「我难道不能,再次爱上他吗?」
夜瑛的唇微微动了动,似想说些什麽,眼睛直直望着菲伊斯,沉默了许久──菲伊斯看到对方眼底滚动的泪珠,倔强地不肯流出,然後,缓缓地,摇了摇头。
「请原谅我,在诅咒解除前,为了不让那个人再次伤害自己、伤害您,夜瑛、夜瑛现在能做的,只有这样了,请您原谅……」
菲伊斯茫然地望着眼前紧握双手、彷佛正向谁祈祷般的女子,眼神渐渐失去焦距──隐藏在夜瑛背後的那个人,一定是他们彼此都很重视、很重要的人吧,所以才会一起瞒着他,他们身边这麽多人知道,唯独他不能知道。
那个人,是不是也是在周围没有任何人愿意回忆、愿意提起、愿意诉说的情况下,被陌生和绝望包围着、挣扎着,苦苦撑到现在呢?
……如果只有他一个人痛苦还无所谓,可是一想到那个连名字和长相也记不起来的恋人也在遭受这种折磨,他只感到恐惧──恐惧哪一天,那个人就在自己也不晓得的地方,就这样消失了……
「菲伊斯大人。」
回过神时,夜瑛已经站在自己面前,一手握住他紧握戒指的手,微笑着──即使泪流满面,那抹笑容依旧清丽动人,如同一阵暖风,吹拂着他的心。
「请在自己力所能及的地方尽力就好,夜瑛也会尽己所能的。」
语毕,夜瑛又说了一句话,那是宛如吟唱般温柔的古老乐音,回荡在菲伊斯的脑海里,像是咒语般坚定地为他的灵魂注入一股热流。
菲伊斯还想追问是什麽意思,却听到外头传来一阵骚动,他立刻一抹脸,从书架後探身出去,发现少帝正站在图书库的门口东张西望,一看到他,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菲伊斯!范统这个月来西方城,已经到圣西罗宫了,我们一起去吃饭吧!」
「嗳?我还有事──」
「明天再处理,先吃饭!」
金发的少年一眨眼就冲进了他们所在的书架间,看见夜瑛时似乎有些惊讶,但还是对她露出一个和善有礼的笑容,然後顾不得对方的回应,拉起菲伊斯的手,一阵旋风似地就往门外奔去。
夜瑛目送着吵吵闹闹远去的一行人,在谁都看不见的角度,她的手指轻轻抚摸着桌上某一份半摊开的卷轴,卷轴上深红流苏沿着泛黄的纸张垂落桌角,在东西方城古语交错的纸上,彷佛寄宿在卷轴中的古老灵魂所留下的一行朱泪。
『当……之时,女王之心即将解开;束缚於东西方的恋人,相聚之日即将到来。』
「然後啊,范统竟然说要先去找那尔西……菲伊斯,你有在听吗?」
「嗯啊,所以范统为什麽要找那尔西啊?」
他言语中的无奈显然对方没有听出来,少帝又接着开始抱怨起范统一直待在东方城,都不来西方城玩,菲伊斯偶尔应和几句,脑中仍旧满是刚才与夜瑛的谈话内容,以及那略带哽咽的声音。
两人一边走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直到绕过长廊,快到那尔西办公室时,前方两个人影吸引了菲伊斯的目光,一旁的少年也跟着转头,低呼:
「范统!他在那!」
背对他们的是范统没错,但菲伊斯注视的却是另外一个人──风侍,此刻两人不知在说些什麽,但风侍那张总是冷若冰霜的脸上罕见地露出笑意,眉眼弯成温和的弧度,原本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气息也消失了。
原来风侍大人也能露出这种神情吗?
所以在我面前总是冷着一张脸,是因为……?
意识到脑中想的东西,菲伊斯顿觉莫名其妙,这时他们的距离已经近到足以让对方察觉,他才和风侍对上眼,刚才让他为之动容的笑容立刻就消失了。
几乎是同时,他听见身旁传来一声很轻的「唔,又是──」,剩下的话他没听清楚,因为少年已经先他一步跑向前,抓住范统的手臂,冲着对方开心地说:
「你总算进宫了。你好久没来了,我们去外面吃饭吧?」
「不好,那火侍小人,你先去吧。」
因为少年完全没有要理风侍的意思,拉着范统就想离开,青年只好一面回头一面丢下一句让人哭笑不得的话;一旁的菲伊斯犹豫地站在原地,还在想要怎麽拒绝这场吃饭邀约,身旁就传来风侍的声音。
「梅花剑卫不一起过去吗?少帝陛下在叫你了。」
「呃……」
彷佛应证了这句话,走在前方的少年再度转回头,大叫着菲伊斯的名字,这次叫得更急促了......菲伊斯在两旁侍卫的侧目下,尴尬地耸耸肩,举起手对风侍抱歉地笑了笑,对方却只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迳自转身离开。
这一幕看在菲伊斯的眼中,着实五味杂陈,说不出是失落还是什麽,这种隐隐的不安与混乱纠缠着他,导致一路上不管另外两人聊得多开心,他也始终沉默,顶多几讲句话就再度安静了下来。
这个情况一直持续到用完晚餐後,少帝想带范统回鬼牌剑卫府找艾拉桑老爷叙旧,菲伊斯这才找到藉口告辞回宫。
回到圣西罗宫後,菲伊斯决定去天顶花园绕绕,散散步──那尔西央不住他的拜托,终於答应在花园中加装了几盏小灯,现在晚上去花园散步倒是方便多了,只是他忍不住又有些担心:
会不会这样他的恋人反而不来了呢?
但晚上黑漆漆的,走路也不方便,装个灯才能看得清路啊……
说起来以前花园里到底有没有灯啊?还是他的恋人厉害到走夜路也不会跌倒?
菲伊斯就这样一路思索着乱七八糟的问题,一面慢吞吞地踱向天顶花园,在快到花园时,复又临时改变了主意,决定先去图书库借些东方城的古文研究书,之後再带去小木屋研究一下。
决定後,他随即转身想离去,却听到背後传来很轻微的声音,像是极力压抑仍发出的低吟,菲伊斯回过头,四处张望了一会儿,最後眼神落在花园门口的一棵树下。
在灯光无法照亮的阴影中,似乎有个人在树下缩成一团,微弱的光线不足以看清对方的脸庞,但仍能看到模糊的影子。
「是谁在那里?」
菲伊斯绷紧神经,缓缓走向前。
一阵风吹散了云影,让几丝月光坠落草地上绣着银线的蓝色衣袍上。
「……风侍大人?」
天顶花园着实是他的劫。
在他察觉是谁朝这里走来时,这个念头自他脑中一闪而过。
六天前,因为一场意外,他在搬回西方城後首度踏入天顶花园,惊觉一切全变了样,更糟的是,当天晚上他就在这里,因为一时的心慌意乱,丢了重要的东西,然後──
他的心就再也无法离开这里。
重要的戒指在对方身上,他当然知道菲伊斯是不会弄丢的,只是这麽一来,自己的心好像再也无法安定下来,就好像连心也一块儿被带走了,非得每天来小木屋不可。
菲伊斯这个笨蛋,哪来的这麽蠢的家伙,连个人影都没见到,自顾自地说一堆话,还每天都唠叨不休地说到天亮,尽说些让人想哭又想笑的傻话……
尽管内心不知第几次怨着某人,但跟着听对方说了无数个夜晚傻话的自己,岂非更傻呢……
今天也是如此。
之前他曾拜托范统帮忙查找一些资料,未料范统竟亲自拿到了圣西罗宫,还顺道带来了珞侍的口信──他知道珞侍总是想方设法地支持自己,感动的同时,他也因为对方拐弯抹角的关心感到无奈又好笑。
但紧接而来少帝阴沉的脸色,以及某人显然不甚开心的表情也不是他可以忽略的,所以他乾脆地回客房,在里头办公了一下午,直到夜幕低垂,回过神时,晚膳已经放置桌上多时,早已凉掉了。
这两位侍卫是不会管他的饮食起居的,不像神王殿的仆人和侍卫,他很清楚。
比起凉掉的晚餐,他更在意某个陪少帝出去吃美食、逛街的家伙──虽然今天看来是不会回来了。
思忖了半晌,既然如此,何不再去一趟天顶花园呢?昨晚听菲伊斯说那尔西答应今天帮他在小径旁装上灯──虽然会跌倒的也只有那家伙而已──不晓得看起来是什麽模样?
抱着这个念头而来到天顶花园,没想到却在踏进门口的瞬间,已经三天没发作的後遗症竟在此时席卷而来;冷颤迅速蔓延全身,他只得尽量藏起身子,躲在黑暗中,等待这阵头晕目眩、忽冷忽热的麻痹感退去。
然後他就听到了这辈子最不想听到的声音。
该死,菲伊斯这个……大、笨蛋……
「风侍大人?」
菲伊斯再次叫了一声,狐疑地靠向前──对方还是没有明显的动作──手正准备碰触对方时,听到一声十分低沉的「别过来」,他立刻缩回手,却没有转开视线。
「你怎麽了?不舒服吗?」
「……没、没事,只是……一点小毛病,让我……在这待一下……就好。」
如果此刻光线清楚的话,菲伊斯就会看到对方冷汗涔涔、浑身僵硬,拼命从牙缝间挤出句子的模样,但即使现在四下昏黑,菲伊斯也听出了对方的不对劲。
「我带你去找宫里的医生,不然钻石剑卫也在宫里,让他们帮你看看。」
他再次伸出手,却被对方一掌拍开──那只手温低的像冰块一样!
「说了,没事!」
「你手怎麽这麽冰?」
菲伊斯不顾对方劝阻,一把抓起对方的手,发现风侍不仅全身冰冷、抖的厉害,而且手掌下感受到的肌肤好像有点不对劲,既粗糙又乾硬,对方被他握住的手腕甚至沉甸甸的,彷佛整个人都脱力了一样。
「别碰我,让我──唔!」
接下来好半天没听见对方说话,黑暗中又看不见对方的脸庞,菲伊斯一股无名火窜上心头,蹲下身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将对方半拉半推地扛上肩膀,就这样将青年的身子整个背了起来。
「做什麽,放我下来……」
「我带你回房间,你再乱动我就要公主抱了!」
背上立刻安静了下来,也不知道是威胁奏效还是真的挣扎到无力了,菲伊斯背着对方一路走得飞快──怕跑步的动作太大,让虚弱的青年更不舒服,只得快步走──许是心慌,许是习惯,他竟错过了转进风侍客房的走廊,不知不觉竟走到自己的办公室外了。
菲伊斯的办公室和卧室是连在一起的,正门外有人看守,进去就是办公室,办公室内则可通到卧室。
此刻他身上背着一个人,就这样进去好像会有问题,虽然看守都是自己人,但总觉得会引来不必要的误会和麻烦,自己就算了,要是让风侍大人为难就不好了──他只考虑了几秒,就果断地背着青年绕到後门,那里有个暗门,直通他卧室。
风侍大人从刚才开始就没有说话,连一丁点挣扎都没有,让菲伊斯很不安,他想尽快安置好对方,赶去找医生。
进到房间後,他转亮小灯,放缓脚步,屏住气息,一步一步地走到床前,慢慢地将青年瘫软的身子靠上床头──一缕金丝飘进他的眼帘,但直到菲伊斯完全放下对方後,他才有时间好好看清楚。
这一看,不禁愣住了。
倚在床头软垫与靠枕上的青年,一头金发垂肩,熠熠生辉。
一定是哪里弄错了吧?
为什麽……金发?但风侍大人明明之前是黑发……
菲伊斯呆滞地望着对方的脸──那张煞白的脸孔让他瞬间惊醒,急忙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脸颊──他再次为对方的体温感到惊愕──再摇了摇对方的肩膀,在对方耳边叫道:
「风侍大人、风侍大人!」
大概是听到自己的名字,原本毫无反应的人,眼睫毛上下颤抖了一下,慢慢睁开一条缝,然後从那灰白的唇瓣中,含糊地吐出一句话:
「菲伊斯……」
就这三个字,让他宛如通身触电般震颤不已!
明明应该是听习惯的字眼,为什麽由这个人、这个声音念出来,就是令他心跳加速、无法克制地胸口一紧?
为什麽──竟让他有想流泪的冲动?
床头的人似乎终於从浑沌中清醒了过来,那双蔚蓝的瞳一凝,推开他,撑起上半身环视了一圈,一开口就让室内温度降了好几度:「你带我来你的房间做什麽?」
「……你为什麽知道这是我的房间?」
风侍来到圣西罗宫後从未踏足过他的房间,理应不晓得这里是哪里──看风侍的表情,显然也知道自己讲错话了,只见对方皱起眉,刚想说话,却在侧身移动时变了脸色。
菲伊斯顺着风侍的眼神落到对方的金发上,显然对方终於注意到自己的发色改变了,他沉住气,压下心中翻天覆地的心绪,平静地说:「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为什麽知道这里是我的房间?」
「……」
「莫非是你以前来过?」
风侍的脸色越发难看,但这无法阻止菲伊斯继续说下去。
「还有你的头发为什麽变成了金色?这才是你原本的样子吗?」
「跟你无关,让开。」
床头的人想推开他,但虚弱的身子根本使不上力,反倒被菲伊斯一把握住手腕,直直地盯着对方的眼,不给风侍逃走的机会。
「喔?跟我无关是吗?那我换个问题,你刚才为什麽叫我的名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麽。」
「从你我见面後,你都是叫我梅花剑卫,却在意识不清时叫我的名字。」
金发的青年别过头,从冰凉手腕上传来的颤抖,连同他的嗓音一样,止也止不住:「你听错了。」
「那你告诉我为什麽啊!」
菲伊斯一手扯过对方的手腕,另一手扣住对方的下颔,硬是逼着对方不得不面向他。
然後他看见了深埋对方眼中的脆弱和恐惧,挣扎和悲痛。
还没有、还不行、别再说了──快住口!
他心头泛起一股模糊的冲动,菲伊斯猛然抽出脖子上的银链,银链下方缀着两个戒指,在灯光下闪着耀眼的光。
这是菲伊斯的最後一道武器──他甚至不需要问任何问题,光是看到对方的表情,他就知道答案了。
他不是没怀疑过风侍。
在知道在找的就是眼前人的时候,他反而松了口气;即使这个人是男人,即使他还是没有任何跟风侍有关的记忆,即使还有太多疑点,但他就是知道。
就是这个人。
他的心早已告诉他答案。
而他也几乎没有犹豫,直接吻上对方的唇。
他将青年压在枕垫上,加大扣锁对方手腕和脸庞的力道,闭着眼拒绝自己被对方的表情和挣扎干扰,只是专心地品嚐着、用唇描摹着对方唇瓣的形状,舌叶来回舔舐着,趁彼此混乱交错的呼息间,溜入坚硬珠贝的屏障内,与之纠缠缱绻。
然後他嚐到了苦涩的滋味。
一如那时,在身体承受撕裂般的巨大疼痛的同时,吞下的滚烫泪水。
他缓缓拉开与对方的唇的距离,睁开眼,舔吻着彼此舌叶相接的银丝、对方湿润的眉眼,以及因为喘息而起伏的脸颊,一下又一下,许久,他才恋恋不舍地放开。
「我认得你的唇。」
「还有眼泪的味道。」
「我认得你。」
风侍微微一笑。
「但你不记得我。」
「你已经……不记得我了。」
他哑口无言,他只知道眼前这个人是他很重要的人,但如果这麽重要,为什麽他却只能看着对方泪流满面而无能为力?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为什麽他除了道歉,什麽都说不出口?
那张精致的脸庞仍旧笑着,彷佛顺着脸颊滑落的泪与自己无关、眼底的依恋和悲伤与自己无关、颤抖的声音也与自己无关,只是那样,美丽地笑着。
「别跟我道歉。」
「别跟我道歉,别让我以为你真的再也想不起我了。」
「拜托、别跟我道歉……」
他一把将对方搂进怀里,眼前早已一片模糊,却仍拼命忍着想哭的冲动,用力呼吸着,从牙缝间硬是挤出话语,无论多麽难听沙哑,他也要告诉这个人、告诉眼前这个笑得绝望的人──
「我会重新记得的。」
「重新记得关於你、关於我们的事。」
「所以,告诉我吧,告诉我所有的事,告诉……我……」
他怀中的人没有回应,任凭眼泪湿了他的肩头,无力颤抖的手也紧扯着他胸口,但无论菲伊斯将对方拥得再紧,那副凉冷的身躯也始终没有恢复温度。
心碎依旧。
而他既使万般心疼,又岂能轻易付诸言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