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伊斯觉得非常不妙。
他的身体动弹不得了大约十秒的时间,接着又突然恢复了正常;菲伊斯急忙转头看向缇依,发现对方不知何时已经退到了木台的边缘处、接近观众的地方,两手在胸口前平举──原先在手腕上的束缚咒术已经消失,而缇依掌心间湛蓝的光芒几乎是四周唯一的色彩来源──他正闭着眼睛,专心施展魔法,施展的对象应该是台下的观众。
菲伊斯的目光转向台下,发现台下的民众尽管惊慌失措,但至少可以动了,有些民众嘴巴开开阖阖,应该是在讲话,但他听不见他们的声音;有些民众正看着台上,多数民众则指着他的方向,表情充满了惊讶──菲伊斯低头一看,发现自己居然没有「褪色」:一层半透明的蓝色光芒,将他保护在其中。
他回头望了一眼台上众人:珞侍、音侍、违侍等人在绫侍结界的保护下,安然无恙;珞侍看起来十分焦急,他似乎在对少帝说些什麽,但菲伊斯连一个字也听不到,其他侍也在说话,但却没有任何声音传出。
这个黑白、无声的世界,就是陛下的质变能力,黑白限界?
菲伊斯慢慢站起身,注视着眼前黑与白的少年──明明他就比陛下高,但这种强大的压迫感与胁迫性还是源源不断地从对方身上传来;而对方彷佛没注意到身边或自身的变化,他只是专注地望着自己,等着自己的回答。
他在等待一个答案。
菲伊斯不太明白这一切是怎麽发生的,也不明白为什麽陛下会有这麽大的反应,但他至少知道了一件事:
从得知他和缇依在一起开始,少帝始终逃避不愿面对自己的原因,可能是因为他在害怕──从刚才对方说的话听起来,少帝怕的是「自己离开他的身边」这件事。
但是,为什麽呢?他并没有说要放弃梅花剑卫的身分,更没有离开;虽然曾想过,但那只是胡思乱想罢了,还是建立在缇依可能会因此陷入危机的假设之上。
梅花剑卫的职责是保护陛下,这是他的责任;而他作为一个正常的男人,想保护他的恋人应该也是正常的吧?为什麽这两者会产生冲突呢?
菲伊斯思考了半晌,最後再度在自己的王面前跪下;他轻轻执起少年冰冷的手,望进少年平静无波的眼底,郑重地、小心翼翼地开口:
「陛下,我并没有离开您的身边啊!」
少年的眼睛闪了闪,没有回话,仍旧注视着他。
「只要您仍愿意让我担任梅花剑卫一职,我就会以梅花剑卫的身分在您身边保护您。」
「……那风侍呢?你不也承诺会永远跟他在一起吗?如果他要你离开我呢?你会离开还是留下?」
此刻菲伊斯总算明白了少帝会有如此剧烈反应的原因,却也不晓得该如何回应才好。
眼前这名能力号称幻世百年难得一见的魔法和剑术天才,贵为一国之皇帝,内心却十分脆弱,充满了寂寞、孤独,以及恐惧;他脆弱到只要他身边任何重视的人离开了他,他都会陷入无边无际的不安与黑暗中。
哪怕只要有人表示出一点点可能会离开的徵兆,就会触动这名少年心中最敏感的神经,而为了阻止这个可能性,少年将会不顾一切。
他该怎麽回答?怎麽告诉他的陛下,关於死亡、关於聚散分离,其实都是人生的必经之路?他该怎麽告诉他的王,没有谁可以永远陪伴在他的身边?他该怎麽解释……未来某一天,少年的兄长和父亲,包括他自己,也会离开他、永远地?
……这些无解的答案,显然都不是少年要的,但少年想要的,菲伊斯自认也给不起。
他想到台下那群无辜被波及的民众、各位侍大人,以及正在他背後保护他、保护民众的,他的搭档兼恋人……
他没有退路,只能尽力。
「陛下,如果伊耶大人和艾拉桑老爷两人同时陷入危机,您只能救一个,您会救谁?」
少年一愣,有些莫名但还是回答:「以我的能力,我想两个都救应该不是问题。」
菲伊斯笑了笑:「但是,我的假设是,您只能救一个。」
「我……」
菲伊斯等了几秒,少年迟迟给不出答案──这也在他的预料之中:
「陛下,很难抉择吧?因为他们对您来说都很重要。同样的,不管是对陛下您的承诺,还是对风侍大人的,对我来说都很重要。我没办法从中做出选择。我相信风侍大人不会逼我,而我也真心希望,您不会逼我做出这麽痛苦的抉择。」
「……」
「不管是我还是风侍大人,来到幻世後都受到很多人的照顾,包括两位陛下、魔法剑卫、五侍还有两国的百姓;我在这里认识了很多朋友,受到您的赏识而有了一份工作,我有一个舒适的地方可以住、生活过的忙碌又充实──」
菲伊斯停顿了一下,目光转向台下的人群:「我的全部,都在这里,风侍大人也是。」
不晓得是不是他的错觉,菲伊斯觉得台下的民众「好像」在听他说话──说「好像」是因为他不确定现在这种情况台下是否还听得到他的声音,但从民众脸上的表情和眼神,以及嘴巴少有开阖的情况来看,他们或许真能听见自己说的话。
他转回头,继续说:「陛下,如果不是被迫做出抉择,风侍大人是不会放弃侍的身分的,下这个决定一定让他很痛苦;我也是,因为西方城是我的家,而东方城有许多我重要的朋友!」
他握紧少年的手,一面在心里拼命祈祷、希望能将自己的心意传达给对方,一面深深地望着那双波澜起伏的双眸,诚挚地说:
「我会在您的身边守护您,同时也会竭尽心力,让『必须选择』的情况不会发生。请您相信我,我对您是忠诚的,也请各位相信,我和风侍大人想守护幻世和平与安宁的心意,并没有改变。」
少年盯着他,沈默不语;那样安静却压抑的神情,菲伊斯看过不只一次,这让他觉得有些不安。
他已经尽力把想说的、该说的话都说了,现在只能等待陛下做出决定……他没办法像给缇依一样给陛下永恒的承诺,但他还是希望陛下能相信自己──相信自己会留在西方城、留在对方的身边,即使陛下和缇依对他来说的意义不一样。
时间凝固、就像周遭的空气一样停止了流动,直到菲伊斯开始有点呼吸困难时,少年终於有了回应。
「你会……一直留在我身边?」
「一直」其实是个很模糊的字眼,但至少它不是「永远」──菲伊斯自认自己没有这麽多的「永远」可以给别人,但「一直」就好解决多了,他毫不迟疑地点点头。
「臣以梅花剑卫的身分发誓。」
少年露出了笑容。
就在这一瞬间,世界的色彩终於恢复了本来的模样:空气中传来的嗡嗡震动、脚步声、人们的交谈声一齐涌入了他的耳膜,让他觉得头晕目眩,接着他感觉到一只手伸到自己的面前。
菲伊斯眨了眨眼,甩掉眼前重叠的模糊影像;这不看还好,一看他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是珞侍。
「珞、珞侍陛下?」
「你没事吧?」
同样属於少年的年纪,珞侍的眼神就显得沉稳了许多,菲伊斯握住对方伸过来的手,使力站了起来。
跟着上前的违侍推了推眼镜,语气中带着怒意──但出乎菲伊斯意外的,他的怒火居然不是针对他:
「少帝陛下,您的行为严重危害到我国陛下及国民的安全,我要求贵国对此负起全部的责任──」
珞侍抬起手,阻止了违侍愈发怒不可扼的声音。
「这件事等等再谈。梅花剑卫,我要在此感谢你刚才间接救了在场的我国人民,还有,」珞侍金色的眼睛悄悄往少帝身上一转,又回到了菲伊斯身上:
「关於你刚才的承诺,我都听见了。东方城并不想强迫风侍或你离开你们的职位,你们在幻世人民的心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所以,在风侍仍旧愿意对东方城忠诚、少帝也同意的情况下,只要你们能争取到人民的认同,五侍不会阻挡你们在一起。」
「陛下──」违侍吃惊的想插嘴,但一旁的绫侍只是一扬眉,音侍也没有表示反对、甚至一副高兴的模样,他只好有些气恼地闭上了嘴巴。
对菲伊斯来说,这一切都来得太快,让他一时间有些消化不良;他看看少帝,又看了看珞侍和绫侍等人,等他的大脑好不容易理解了珞侍的话後,他感觉全身都涌上一股飞腾般的喜悦和快乐!他忍不住看向了缇依、他的恋人,迫不及待地想立刻冲上去拥抱对方──
但是,接下来映入他眼帘中的景象,让他的心跳几乎停止。
台下的民众只看到被众人围在中间的红发男人,突然发狂似地用力推开所有人,奔向了木台另一侧──然後,接住了风侍颓然倒下的身躯。
「缇依!」
梅花剑卫抱着他们的风侍大人,不断地呼唤着一个他们陌生的名字,声音里带着些微的颤抖,五侍也急忙过来查看他们的情况。
「风侍!这是怎麽回事?」
「风侍?」
违侍蹲下身,绫侍也凑上前检查;站在稍远处的少帝迟疑了一会儿,但还是走上前一起查看。
台上混乱的人潮把风侍团团围住,台下观众因为看不到情况也开始躁动了起来,幸好台上的声音还是不断地透过扩音装置往周围发送,勉强让场面不致於完全失控。
被他抱在怀中的人,脸色惨白一片,体温低的吓人,气息也十分微弱,更糟的是,弥漫在胸口及腹部的黑暗气息,正快速往四肢蔓延。
「缇依!缇依!醒醒!」
菲伊斯搂紧缇依,对方却始终闭着双眼,一点反应都没有;刚才的喜悦全部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心慌和恐惧。
等绫侍施展的符咒光芒从风侍身上消失後,菲伊斯立即问道:「绫侍大人,缇依他──」
「我的能力没办法解决,」绫侍罕见地眉头深锁:「如果不能用王血,至少得让爱菲罗尔过来一趟。」
「怎麽会──」
「黑暗的气息已经侵蚀到身体内部了,而且速度太快,我只能暂时延缓一会儿,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绫侍冷静地说明完毕,接着望向了珞侍:「陛下,您的王血已经……」
珞侍苍白的脸摇摇头;他的王血在三天前为了救治一位重要的官员,早就用过了,王血一个月只能使用一次,这个月他已经不能再使用了──他的目光求助地望向另一位跟他一样拥有王血的人,顿时所有台上的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那个人身上:
「月退,你可以──……?」
恩格莱尔僵在原地没有说话──没有人要他请璧柔、也就是爱菲罗尔过来,因为考虑到距离和风侍状况的紧急,等对方过来早就缓不应急了,但是他……。
「我的王血……不能……没办法……」
吞吞吐吐挤出来这句话,没有提出进一步的解释;金发少年目光飘移,不愿看向在场其他人。
即使是这麽紧急的情况,以恩格莱尔的少帝身分也没人可以勉强他使用王血,不管他的原因是什麽。
珞侍表情凝重,走向少年与他低声说话,少年却只是沉默;绫侍已经停止了施术,并通知卫兵去请神王殿内的医生全部过来;音侍拿出符咒通讯器与璧柔联络,在通讯器的这头哭天喊地地向对方哭诉;违侍则气急败坏地试图用他所知道的符咒或术法来医治风侍。
菲伊斯低头望着体温越来越低的恋人,浑身僵硬地说不出话来;这时他注意到缇依唇边黑色的液体──那是血?黑色的血?
尽管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但菲伊斯还是不受控制地思考起这一切究竟是怎麽发生的:黑暗的气息、黑色的血、黑白限界──最後他脑海中的线索全都定格在一个画面上:
缇依站在木台边缘,用魔法保护着自己、同时也保护着台下所有的观众。
保护性质的能力,将伤害转化为由自己来承受──缇依的质变能力!
「刚才的保护魔法……反蚀……」
自言自语的声音,透过扩音魔法不断放大;五侍也不是傻瓜,自然听明白了这个意思,台下观众反应快的已经开始暴动了,珞侍紧急派违侍和音侍带人去控制场面,绫侍留下来保护珞侍和其他人,金发的少年站在他们身旁,又慌乱又不知所措……
周围的这些声音对菲伊斯来说都太遥远了,他不在意,也不在乎──他只想救缇依,该怎麽样才可以救他?该怎麽做?
他小心翼翼地把怀中的人放下,双手轻轻放在对方微弱起伏的胸口上──即使他很少用、即使他并不明白自己的质变能力能做到什麽程度──
这总是唯一的办法了,不是吗!
掌心间升起的橘黄色暖光,菲伊斯几乎是以祈求的姿态,虔诚地将双手覆上缇依的胸口。
咚──……咚──……
心跳声,好慢啊。
「王子殿下,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啊……」
菲伊斯喃喃自语着,双手间的光芒在力量的作用下,逐渐增加、发出灿然夺目的暖金色。
「我们好不容易才可以在一起,不是吗?」
菲伊斯的手臂因为过度用力和激动而显得僵硬,他感觉额头上冒出了一层汗,身体中的精力正被逐渐抽乾,掌心下的人雪白的面容在光芒的照射下,染上浅浅的橘色,但对方仍旧一点反应也没有。
「缇依。」
他靠近对方的耳边,低声反覆地呼唤着。
他们明明才刚见面的,为什麽又要分别了呢?
「缇依,醒醒,醒醒……」
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有神的话,他愿意相信神,请神救救祂的孩子──
「缇依──」
随着他的呼唤和力量的逐渐升高,掌心下的光芒愈发灿烂,终於,当光芒完全地包围住身处其中的那人时,菲伊斯确定他看见了──那个人俊美无瑕的容貌上,金色的睫毛,轻微地颤动着。
然後,那双深蓝的眸子缓缓张开,仍有些涣散的目光对上他的,上扬成一个令他安心的弧度。
那是菲伊斯见过最美、最让他心动的表情。
他不顾周遭人的目光,俯下身紧紧拥抱住他的恋人。
台下,掌声如雷。
在那之後,仍旧相当虚弱的缇依在菲伊斯的陪伴下返回西方城;因为这次的风波,两国高层也特别给了他们两个星期的长假,让他们可以好好休息,弥补这段时间对他们分隔两地的折磨。
关於两国人民的接受度,在这件事情後以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进度开展:
赞成方以惊人的数量压倒性支持这段跨越国度与性别的爱情;尽管反对方仍旧存在,但不论是风侍在审判时的公开告白、梅花剑卫为救风侍而真情流露,还是两人一起携手从暴怒的少帝手下救了东方城百姓,都足以让东西方两国人民为之感动不已,甚至成为大家茶余饭後津津乐道的话题之一。
这件事造成的影响在往後长达数年的时间都还持续发酵,不管是政治、经济、文化还是制度,菲伊斯专情浪漫的形象也意外地虏获了不少婆婆妈妈阿姨少女的心,成为了东方城的大红人。
不过,对於两位当事者来说,没有什麽比「平静的生活」更让他们期待的了。
经过了这起轰轰烈烈、弄的两国人仰马翻、甚或引起亡国危机的「倾城之恋」後,菲伊斯和缇依看待爱情的态度也产生了改变──变得更接近了一点、更亲密了一点,也更温柔了一点。
倾城之恋,不为倾城,只为那所依恋的人;当两城阻挡在面前,我们若不能跨越,则倾之城而续其恋,因此名之为「倾城之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