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朱砂碧玉佩 — 30筆墨丹青

入秋的日子,是北平城一年中最舒服的时候。凉席刚刚撤了,换了棉被。从早到晚,到处都是乾爽的。天又高又蓝,街上飘着炒货的香气。

成钰把车窗打开一条缝隙,让糖炒栗子的味道飘进来。往西边看,能隐约见到延绵的西山,北海的塔尖掩映在绿树中。

她开始慢慢爱上这座千年古都,对这里,有了家的感觉。尤其是身边一直有个人,日日把她捧在手心里。让她的心也找到了家。

她看看坐在旁边的项家麒,这人又是一上车就打瞌睡。晚上不好好睡觉,夜里折腾她,白天倒是睡得香。成钰把窗户复又摇上。秋日的风毕竟硬了,她怕项家麒受凉。

项家麒这段时日,总算是恢复些元气。入秋本是他容易犯喘的季节,今年成钰一直精心料理,吃穿住行样样都仔细,这有快一个月了,一次都没喘过。眼见着他两腮有了二两肉,嘴唇有了些血色,成钰越看越喜欢。

汽车穿过南池子,往南开,没多久,到了宣武门。

成钰轻轻推项家麒:“从璧,快到了。先醒醒盹,要不下车容易着凉。”

那人不光不睁眼,还趴在成钰肩头耍懒,成钰只得拍拍他的後背,耐心的等着。

今日他们二人要一起去琉璃厂。成钰住进项府有些时日了,项家麒养病期间,成钰日日守在身边。如今那人痊癒,自然是待不住,自己总往琉璃厂跑。成钰一个人在家里,有些闲得发慌。

老太太倒也教她一些持家的杂事。成钰读书多,学的快,说一遍就记住了,家里又有管家,哪里会天天都忙。慢慢空下来的日子越来越多。项家麒看出她待不住了。

他知道成钰想画画的心思一直没有断。在法国学过了西洋画法,成钰还是想运用到国画里尝试一下。在家的时候,她没事就写写画画,项家麒也经常和她一起观赏临摹藏品。

渐渐的,成钰觉得自己在家画总是不得要领。不知怎麽改进。但她也知道没有办法,女人没有学画画的条件。单说这拜师,就不可能。出了名的画家里,哪里有女人,和男人学画,有失体统。成钰自己也只得作罢。

可是项家麒不这麽想。如今学堂里有了那麽多女学生,还不是男先生教的。出去工作的女人也越来越多,上司也都是男的。为什麽女人就不能学画?

他在书画界人头熟,旁敲侧击的问了几个大师,一般人一听说是他新娶的太太要学,都婉言谢绝了。他们怕少奶奶吃不了苦,画不出名堂,也有辱师名。项家麒却不肯甘休,拿着成钰画的花鸟接着不耻下问。

终於通过朋友引荐,山水画大师陶欣茹肯点头。今日是项家麒带着成钰第一次拜见师傅。

陶欣茹的宅子并不在琉璃厂,项家麒也没有请陶欣茹上後海的家里去教成钰,他怕二叔一家看到了,又要多事。大家为了避嫌,索性找了一家画社,就在荣宝斋後面的胡同里。平时也有其他人来这里交流切磋,最适合成钰学画。

到了画社,陶欣茹已经准备好纸墨。项家麒带着成钰一谢再谢,才依依不舍的自己出来。

到了廊子下面,他偷偷回身看屋里。只见成钰已经执笔,陶欣茹让她自己先画一幅画,看看水准深浅。

成钰一手握笔,一手提着宽袖。白皙的手腕悬着,低头凝思片刻,开始气定神闲的落笔。她齐齐的头发帘遮住半个圆润的小脸,从项家麒的角度,只看到小巧的鼻尖,和红润的下唇。

身旁的陶欣茹只看了几眼,就已经露出欣喜之色。不经意一抬头,似乎看到了窗外偷看的那人,项家麒掩面,赶紧一溜烟出门,逛他的古董店去了。

琉璃厂这条街不长,是书肆、纸铺、笔庄、文具店的总汇集所。附庸风雅的人终日奔走于古玩商肆,显示有闲与有钱,但真正懂行的人,和成色好的古玩,却少之又少。

项家麒从小混迹於这条街,各个古玩铺子的老板夥计,几乎都认识他。他去法国这些年,打的喷嚏,估计十有八九是被这些人念叨的。他项家麒不在,这条街少了一个大主顾。

项大少爷看货,有一个特点,就是不讲价钱,只要能入他眼的,开了银票就拿。大家也见怪不怪,谁都知道他家是开银行的。几个古玩店的老板在背後打趣说:以後还是不要把钱存在什麽银行。搞不好都被项家麒这样的银行东家挥霍去了。别人家的钱,花起来自然是不在乎。

话虽这样说,这些古玩商却不敢拿假货蒙他,因为他的眼力着实狠毒。项家有根基,家藏的珍品就不少。他小时候和表哥住在一起,在表舅家见识过宫里出来的东西。长大了,他发现在银行宝库里,存着很多大清朝庭抵押在银行的古董。眼力都是一点点练出来的,说难听点,是一次次上当被骗出来的。项家麒自己用心练,小时候大着胆子被骗了几次,如今自然是火眼金睛了。

项家麒一个人,想着今日时间富裕,挨着店铺一家家仔细的看。有些眼力的夥计一见是他,都吆喝着要看茶。项家麒不缺他们这口茶吃,只是摆手继续赏玩。

到了荣宝斋,这里的店铺最宽敞,人也最多。一跨进大门,远远的看到前方围着一堆人。中间站着的一个身材消瘦,穿灰色长衫,带黑框圆眼镜的人。

项家麒见了,快步走过去:“恩师!”一边说,一边双手作揖要拜。

那人见他,也是一惊:“从璧,可算见到你了。”

说话这人,是老生名角余第岩。项家麒二十出头的时候,正式和他拜过师。

“师傅,给您请罪。我从法国回来,先是家事,後又一病不起,耽误了给您请安了!”项家麒还是深鞠躬请罪。

余第岩搂过他的肩膀,拍他的後背:“从璧,和我不要见外。你师母念叨了你好几年了,有空去家里吃饭去。”

“哎!”项家麒笑着答应:“师母还腌着佛跳墙呢吗?给我留一罐!”他是票友,学戏倒也认真,余第岩很喜欢他。只是他近几年喘得厉害,影响嗓子,慢慢也就荒废了。但这段使徒恩情还在。

“从璧,其实我有个事,倒正想找你。”

“哎,您说。”

余第岩把他带到一边,荣宝斋的夥计上了茶。两人慢慢说。

“这事我只能和你商量,因为说出来,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是这样。我们福运楼里,有一个男旦,从南方买来没多久,戏一般,只是扮相招人。你也知道,这种孩子,最容易惹事。前段时间刚打发走一个山西司令,没成想,又来一个,就是你二叔家那个弟弟。”

“家兴?”项家麒一下就想到自己这个名声不好的弟弟。

“就是他。现在闹的不可开交。我们戏班不想搞这些乌七八糟的事,那孩子自己也不愿意。可是家兴整天来,那孩子躲,他就带人砸场子,这不是砸我们饭碗呢吗?”

项家麒一听,拳头攥的紧紧的:“这个家兴,怎麽会闹出这种事,有辱项家的名声。”

他低头想了半晌,手里紧紧捏着盖碗,过了半晌,才抬头对师傅说:“您放心,我回去想想办法,不能让他这麽胡闹下去。”

此时大厅里的木质楼梯响起咚咚的响声,一听这脚步声,就知道是荣宝斋的文掌柜下楼来了。

“哎呦,从璧,余老板,今儿个这是什麽日子,两位爷一块儿来了!”文掌柜掀起长袍,紧走两步下楼来。他长得胖,个子矮,让人觉得他几乎是滚下来的。

“文掌柜,最近有什麽好东西没有?”项家麒拱手问。他的心思还在余第岩刚才说的话里,只是表面上应付。

“一般的货倒是有,可是没什麽您能看得上眼的。不过有个消息,得说给您听听。”

“嗯?”项家麒抬头,皱着眉头看他。作为京城最大古玩商店的掌门人,这北平四九城古玩字画的风吹草动,都不会逃过文掌柜的眼睛。

“我听说,溥儒要把照夜白出手。”文掌柜抬头看项家麒,眼睛里似乎闪烁着金山银山。

“这怎麽可能?“项家麒不信。这韩干的照夜白可以算是中国最早传承有序的国画了,上面有历代名家的印鉴,还有宋徽宗的题字。这是恭亲王家的传家宝。如今恭亲王的孙子虽然败家,也不至於变卖它呀。

“我也是听一个上海的古董商说的。据说……日本人要买,但是溥儒还没松口。”

“要是卖给日本人,更使不得了。他们家几个败家子,带到天津东北的东西,给日本人的还少吗?”项家麒本就因为家兴的事郁闷,如今更是如鲠在喉。

“这种东西,根本不应该让他们带出国!”他忿忿的说。

“项大少爷没想过去找找溥儒,先下手为强?”

项家麒低头叹气:“这是无价之宝,我恐怕没有这个财力。但我确实应该找人去说一说。这照夜白,无论如何不能卖给日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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