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着晚餐,许阳悠懒洋洋地吹着夏天夜晚总是带着一股湿润感的凉风沿着公园外围成排的榕树往前走,自路口左转弯进两旁停满汽机车的巷弄中,所居住的公寓就在穿过这条巷子後的路上。
左手边是公园的侧门,有个男人站在树底下朝周围张望,举棋不定地往前走了几步又退回去。许阳悠盯着他,树下浓重的影子彷佛要吞吃掉男人般笼罩住他,一丝冰冷的微光突然从他脸上闪过,许阳悠愣了愣,随後才反应过来那只不过是眼镜的反光。
站在那麽暗的地方干嘛?
他走过去站在侧门的柱子旁边,提高声音对男人喊道:「你在那里干嘛?」
男人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到,紧张地往左右看了看,没看见任何人,屏住了呼吸。阴暗之处总是容易让人内心的恐惧茁壮生长,他从树下走到晕黄中带着橘红色调的路灯底下,往周围投以不安的视线。
那是个把长发绑起的男人,发稍末端略微卷曲的马尾披在肩背上,鼻梁上架着一副细框眼镜,镜框後的脸孔相当陌生──许阳悠猜想他不是这里的住民,至少不住在这条街上。他走出男人的视线死角,在相距一公尺的地方停下。
被突然出现的许阳悠吓了一跳,男人露出惊讶的表情,当讶异从他的脸庞褪去後,找到救星的笑容浮现在他的嘴角。
「你在这里干什麽?」
「我跟人约在这里见面,但是找不到对方。」男人说话的速度不快,但每个字的发音都很清晰,有一种特殊的圆润感,像是对现在正使用的语言不太熟悉,而正在玩味、温习。
许阳悠「喔」了一声,视线从男人的脸往下移动到他提在右手里的物品,常见的纸质方盒,里面通常都装糕点类的食物,「你确定是这里吗?」
「啊……」男人愣了一下,把手机拿出来确认,「是这里没错。我和对方约在门口,但我还没看到对方。离我们约定碰面的时间已经过十分钟了。」
「门口是指正门还是侧门?」
男人微微瞠大了眼睛,一脸意外。他的反应证实了许阳悠的推测,他不是这里的人。住在这附近的人都知道公园有两个出入口。
「正门沿着你前面这条路一直走,看到秋千後在朝十点钟方向往前走个三五分钟就到了。」
「谢谢──MonDieu(我的天啊)!先生你……」男人道谢的声音还没落下便被惊呼取代,「你还好吗?你在流鼻血耶。」
外语?许阳悠愣了一下,反应过来男人在说什麽後抬起左手朝鼻下一抹,随即感受到温湿的液体顺着手指淌落,不耐地咂嘴,他小声咕哝了句「又来了」,接着往两盏路灯中间的长椅走去、坐下,把晚餐放到一旁,往前倾身然後熟练地低下头。
男人跟到长椅旁边,不知所措又像是在喃喃自语的说:「要把头抬高还是低下……」
「低头。」
「咦?」
许阳悠说:「这样才不会因为血液倒流而呛到。」
男人讷讷应了一声,把手伸进长裤的口袋里,拿出手帕递给他,「请把血擦一擦吧。」
含糊地吐出一句「谢谢」,接过手帕,许阳悠把内部充满铁锈味道的嘴巴擦过,刺绣精细的浅蓝色手帕立刻染上一片深红。
男人微微颦起双眉,对这样的场面感到不适。
後方传来鞋跟踏在地面上的声响,听起来很踌躇。
「发生什麽事了吗?」男人的背後传来询问,他们转过去一看,是一位绑着马尾穿着套装、肩上还挂着包包的年轻女性,看起来才刚下班。她探头朝许阳悠看了几眼,睁大眼睛挑起了眉毛,「没事吧?」
许阳悠抬起手挥了挥。
女人有点尴尬地把视线落到男人手上,欲言又止。男人注意到了,把目光从许阳悠身上移开,转到女人脸上,「杨小姐吗?」
「对。」女人愣了一下,然後一连「嗯」了好几声说:「不好意思,本来要去店里拿,但是临时加班抽不开身……麻烦你跑这一趟,抱歉。」
「没关系。工作辛苦了。」不在意地笑了笑,男人把手里的纸盒递过去,瞥见上面的痕迹後又连忙把手收回,苦恼地低叫一声。女人也看见了,「呜」了一声皱起眉头。
装着蛋糕的纸盒上沾到了血迹。是男人刚刚把手帕拿给许阳悠的时候不小心沾到的。
男人和女人对望,两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不知所措。
察觉到异样气氛的许阳悠开口:「怎麽了?」这两个人干嘛突然都不说话啊?
「……啊、我刚刚一不小心就把你的血沾到盒子上了。」男人回答。
「是我刚才没注意才碰到的吧。」许阳悠说,「蛋糕是小姐的?」
女人点头说道:「对。」是为了犒赏自己这一阵子很努力的奖励,可是现在……虽然血是沾在外盒,但看起来还是蛮不舒服的。
血慢慢止住了,许阳悠把手从鼻子上拿开,很乾脆地说:「多少?我付。」
「不是钱的问题。」女人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再帮你买一块蛋糕,也算我的。」
男人和女人同时「欸?」了一声,许阳悠没理他们,迳自把脸擦乾净了,从椅子上起身,掏出皮夹用认真的眼神安静地询问男人。男人结结巴巴的报出一个数字,他二话不说就点了刚好的数目出来,交到男人手里。两个人还是傻傻地看着他。
「钱收好。」许阳悠在男人面前打了个响指,要他回神。接着他对女人开口:「蛋糕还要吗?」
「呃。」想了下,女人摇摇头。
「那我拿走了。抱歉。你的手帕──」」把男人还提着的纸盒从他手里拿走,他看了眼上面的Logo,「我洗过之後拿去店里还你。」语毕他不再理会两人,迳自离开。
从熟悉的街道走回公寓,用磁扣刷开门,进到里面的时候电梯刚好到达一楼,三个人从里面走出来和许阳悠擦肩而过。他进到电梯里,在数字三上按了一下,电梯门从两边往中间靠拢,把外面的身影缓缓吞掉。
他认得那三个人,是住在他对面的四口家庭的成员,妈妈是家庭主妇,一双小孩是上了小学的姐弟,作为上班族的爸爸要不是留在家里不然就是还没回家。
他还认得住在同一层楼里的其他住户。这件事在疏离淡漠的城市里相当怪异,要是说出去一定会被当成怪人,但他总是会忍不住去注意。
这幢七层楼的的公寓每一层的住家总共有五户。三楼没有空房,全部住满,除了他和和对面的四口家庭之外,还住着一户养了狗的单身男业务、三个合租在一块的女大学生,还有一对小孩到外地求学的中年夫妻和借住在他们家到这座城市来读书的十八岁侄子。
电梯「叮」的一声打开,在沉默的空间里老是显得太过清脆。他的房间就是在电梯右手边的三零二号,进门前他扫了对门一眼,男主人的皮鞋躺在鞋柜里,看来人是已经回家了。
怎麽每个人都喜欢把鞋柜摆在外面?这样住户是男是女有几个人不是一看就被知道了吗?他不太明白地想,一边看着走廊,所及之处有四个鞋柜鞋架一类的东西,只有他门前空空如也。推开门,他踏进屋内。
三零二号是个单身男子的房间,不到乱糟糟的地步,这里有生活的气息──用「迹象」来形容似乎更符合整个空间所透露出来的单调。这倒是无可厚非,对许阳悠来说这个地方的存在意义比起家更接近旅馆。
围着矮脚茶几的是两张沙发,一张双人座一张单人座,双人座沙发是他睡觉的「眠床」,他在单人座沙发上坐下,把食物从塑胶袋里拿出来,拆开免洗筷的包装把竹筷叼在嘴里掀开便当盒盖,安静地把凉掉的晚餐一口一口塞进嘴里。用完餐後他站起身把垃圾收拾收拾带进厨房里分类丢掉,洗了叉子盛了杯水又回到客厅。
把水杯凑到唇边喝下一口水润喉,咬着叉子他无视上头的血迹拆开盒子,里头装着的是一个大约成年女性手掌大小的圆形巧克力蛋糕,表面洒了榛果粒,厚度看起来很实在,散发出来的甜香非常浓郁。他毫无章法地用叉子挖了一块送进嘴里。
咀嚼、吞咽,然後他停下动作,一直微微蹙着的双眉总算松开。
本以为在嘴里散开的味道会甜腻到令人发毛,结果却不会。蛋糕很甜,但不是讨厌的死甜,带着微苦的巧克力口感非常滑顺,夹藏在扎实蛋糕里的糖渍莓果以甜酸的风味带出独特的後蕴,口感和味道都很丰富,彷佛一支华丽优雅又不失轻快活泼的华尔滋。
「什麽啊……?」他盯着蛋糕,突然觉得那被他弄得乱七八糟的切面实在是有够漂亮。他已经很久没嚐到这麽让他心动的滋味了。
是那个绑马尾的男人做的吗?他偏过头回想那个男人的样子。男人比他矮一点而已,浏海下的细框眼镜後是一双温和漂亮的褐色眼睛,舒展的眉头和嘴角恬静的浅笑让他看起来温顺的像羔羊。
他拿出手机搜寻印在纸盒上的店家名称,出现在搜寻结果第一条的就是餐厅的脸书专页,点进去看了看,今天礼拜三,是店家公休的日子。
那怎麽会……?他继续往下滑,逐一阅览一则则贴文。
「我们温柔的甜点主厨说他想要施展手艺,大家有好口福啦!从下礼拜开始,礼拜三虽然还是不营业(不提供甜品以外餐点),但是甜点主厨会在店里,想要吃甜点的各位可以到店里坐坐喔!」
一个多月前的贴文用欢快的笔调写着,底下配图的照片是一张鲜黄的柠檬塔。
嗯──。他放下手机,勾出一抹期待的微笑。
店就在这附近,找时间去看看吧。这麽想着,他又举起在日光灯底下反射着亮光的叉子,用侧边切下一块蛋糕插起,柔嫩的粉色果肉从里面露出,缓慢地沿着崎岖混乱的剖面往下掉,落在散着蛋糕碎屑的盒子底部。
他愣了下,一股讨人厌的寒意悄悄爬上他的背脊。
一同掘开的,还有从心底涌现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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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没存稿了!(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