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他抬起眼，用一种连城认为应该保留给董事会的严肃态度，问道：「觉得自在一点了吗？」
连城点头如捣蒜。
（５）
觉得自在当然绝无可能，渐入佳境或许是更恰当的说法。当美食一道接一道上桌，味蕾和肠胃都受到妥善的照顾，四周开始出现轻松的谈话声笑声，连城的确慢慢回复了应有的社交水准，每当面对总裁就莫名其妙大幅减弱的应酬能力也终於找了回来。
孙辈里只有小学生年纪的张晓峰和大人吃的是一模一样的餐点，坐着加放了厚坐垫的同款高背椅。他的手短年纪小，用餐礼仪却一点都不马虎，安静乖巧，连城不觉有些佩服。
有趣的是，对方投过来的视线在诧异怀疑中也有几分类似的钦佩，似乎对连城抱持着同样的看法。
不只是小少爷，其他人给连城的注目当然更没有少过。
先是身为女主人的张老夫人殷勤邀请他多待几天。连城道了谢，说起年节的紧凑行程，除夕返乡，初一回北部的家，初二餐厅就开工，农历新年期间是数一数二忙碌的时节。
说到他的餐厅，所有人都感兴趣，从创业到今日的种种、将来的规划，什麽都问，什麽细节都想知道，好像他们是餐厅的股东，连城需要对他们负责。
审查完事业，话题自然延伸到与张蝶语的相识与交往。
连城没有凭空杜撰故事，他们早就商量好全套说词，改编自真实经历，只多添了告白的段落，再把几次朋友间的聚会、出游修改成两个人的甜蜜约会。
了解了交往过程，紧接着便是最重要的身家调查。家里还有哪些人？都做什麽工作？什麽职称？手足结婚没有？几个小孩？姻亲又是什麽样的人？
连城的背景单纯，通通照实说了。
一开始，张家二老对於他是单亲、没有兄弟的家庭背景有些迟疑，之後发现他的母亲跟姊姊一家已定居海外多年，将来都没有返国长住的打算时，表情倏变，露出满意的微笑，一点都不掩饰心里转的是什麽念头。
张蝶语说得不夸张，三十岁果然是个门槛，她的父母真的急，明摆着就是在检验连城做为女婿的资格。张蝶语好几次开口打岔，企图转移话题，或是挡下太隐私的探问，都没收到什麽效果。
不擅社交的小画家大概在半小时前就已经夺门而出，抢一台脚踏车冲下山去了。是的，他不会开车。
连城倒还能应付，除了他是冒牌男友，背负的风险和压力较小之外，另一个主要原因是他天生喜欢与人交际往来，对自己至今三十年的人生也有一定程度的自信。即使他的事业在万历集团的眼中小到不值一提，这些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天之骄子们对白手起家这种永远不可能体验到的事多少存有几分敬意。
就像张蝶语说的，论女婿的资格，连城搞不好赢过不少养尊处优的少爷们。
从张家二老一餐饭下来的神情变化、语气转折来看，张蝶语似乎真没料错。一部分也要感谢张雁鸣没有加入审问，让连城得以正常发挥。
张雁鸣一直没有抬眼看他。
不过连城无法百分之百确定，因为他自己也不敢多看对方。只是他的目光每次偶然擦过，总是看见那副银框眼镜从张雁鸣的鼻梁滑落，又被推了回去。
他很拚命才忍住想拜托对方戴回隐形眼镜的冲动，或是更糟糕的，一把将那副显然需要维修的眼镜抢过来，亲手帮忙调整。
最後一道甜点上桌时已经是幼儿组撤退的一个多小时後。每个人都花了点时间享受同时送上来的饮品，饭厅内难得迎来片刻的静默。
连城啜了几口此生品嚐过最香醇的焦糖玛奇朵，心满意足。
张蝶语的荒谬计画执行得很顺利，实在出乎意料之外。他不禁充满希望，想着也许今晚会有个圆满的结尾。
「有些话，我想还是说在前头的好。」
彷佛终於耗完所有的问题，张延龄的指头轻敲着桌面，眼望连城，下结论般郑重地说，「我们对小蝶这个唯一的女儿，就是宠，尽所有能力的宠，还觉得不够。将来她的夫婿在这方面也是绝对不能马虎。小蝶被当成公主养大，婚後就是个贵妇，不是要去当女佣当看护，你明白吧？」
如果不明白，或者办不到，就趁早知难而退，滚到一旁凉快去，连城当然听得懂。
他用力点头，一脸诚恳。反正不是真男友，空头支票可以随便开。
「将来如果真有那麽一天，我绝不敢让您失望。不过，我们还没有谈到结婚那麽远的——」
「谁说要当贵妇，我有工作耶！」张蝶语不太爽快地插嘴。
老夫人皱起了眉头，「那个工作，婚前玩玩就算了，婚後可得辞掉。你看看你的朋友亲戚，谁结了婚还工作？像话吗？如果需要钱，连城做的是餐饮，我看就把万江楼给他们吧！」最後一句话是对小儿子说的。
万江楼是万历旗下的高级餐厅，有米其林星星的！连城吃了一惊，抢在总裁回应前，急道：「我们真的还没有谈到结婚那麽远的事！」
「万丽不是有个海岛渡假村的计画？」大嫂也笑咪咪加入无视连城说话的行列，「如果开幕能赶上婚礼，不正是最好的宣传吗？婚宴结束後，渡假村本身做为小俩口的结婚礼物又够体面，一举两得。」
「我们还没有结婚的打算啦！」
张蝶语终於发现话题的走向不对，但也同样遭到忽略。
「不错，宝妍的提议不错！量身打造的全新场地才配得上我们家小蝶。」张延龄一下子欣喜，一下子又微微蹙眉，「要赶紧通知他们，场馆得设计成适合的主题，太普通是不行的。」
「当然是蝴蝶最适合。」
「不只主场馆，每一栋小屋都该更换主题。」
「改叫万蝶岛吗？」
「万蝶岛？是要跌倒几次？」
「我建议改叫万万不能跌倒！」
除了当事两人，其余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半认真半说笑地讨论，杂以阵阵笑声。
愉快的气氛中，冷不防有个娇滴滴的声音问道：「可是，不会太多吗？又是餐厅，又是渡假村，他们的小孩又不姓张。」
饭厅再次陷入的静默充满了尴尬与错愕。连城一时忘记了自己的困境，也和其他人一起看着说话的三董夫人苗芊芊。
对於忽然投向自己的关注视线，苗芊芊似乎很困扰，那双彷佛永远没睡饱的迷蒙美瞳在众人脸上转了一圈，带着满满的疑惑，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什麽不妥。
连城听说过演艺圈的传闻，说苗芊芊讲话容易得罪人，因此从来不参加需要临场反应的节目。张蝶语也抱怨过新嫂子说话不经大脑。原来，不是谣言，不是偏见啊！
「我还没同意要收。再说，关你什麽事？」不过，张蝶语也不是什麽和气的友善人物。
「别那样跟我老婆说话。」张凤翔立刻跳出来扞卫妻子。
「先叫你老婆管好自己的嘴巴。」
「她只是提出一个合理的疑问。怎麽，连问都不能问？」
「明明是多管闲事！」
「够了，不是你们几个可以决定的事，吵也没用。」总裁说话的声音不大，语气平淡，但是效果奇佳，兄妹俩立刻停止争闹。连城瞥见郑宝妍掩嘴偷笑，苗芊芊仍然一脸不解，二媳妇高美君自始至终专注搅拌自己的饮料，什麽都不参与。
张雁鸣顿了顿，又说，「当事人不是说了还没谈到婚事吗？」
总算有人听进他说的话！连城感动不已，他试着把感激透过眼神传达给对方。
但是张雁鸣还是不看他。
「以前没谈，可以现在赶快开始啊！及早计画，才能面面俱到，我们家宝贝女儿的婚礼可得办得风风光光，不能有半点不完美。」
连城怀疑老夫人憾恨的表情是因为想起了张蝶语的表姊妹。她们一个不剩，全部已婚，婚宴都搞得极其盛大。
连城打算跳针到底来应付，张蝶语却抢先他一步。
「你们说要认识连城，我同意了，人也带来了。结果呢？一顿饭搞得像陷阱、像突袭，想吓死谁？干嘛那麽急？你们女儿没人要吗？你们是不是觉得我没人要？是不是？」她气势汹汹，就差没伸掌拍桌子。
女儿发脾气，两老都紧张起来，老夫人辩解时的语调甚至带着点委屈，「哪、哪有？我们又不是那个意思，就是、说一下也不行喔？不要乱冤枉人，我们是为你着想啊！」
为你着想显然是地雷开关，眼看张蝶语又要发火，连城大着胆子，握住她搁在桌面的手，注视着她的双眼微笑，「嘿，想想这顿饭的意义，记得吗？」
连城的提醒让张蝶语吃了一惊。他们假扮情侣，是想要清静，扩大战场就失去了意义。她瞬间清醒过来。坐在身边的不是邹文雅，一切都是假的，不要和任何人认真，张蝶语在心里复诵了几次。
终於，她微微鼓起腮帮，不太情愿地说了句，「好啦！」
四个哥哥同时间露出惊讶又佩服的表情，对妹妹惊讶，对连城感到佩服。包括总裁的眉毛都高高扬起，快没进发线。
一句话安抚正在情绪上的张蝶语，不是寻常人办得到的事。
「哎呀，这个大小姐脾气，从小惯出来的，真是没有办法。」张延龄的语气却很高兴，看着心中未来女婿的眼神又多了几分喜欢。婚事什麽的，倒是暂时不敢提了。
「小蝶说的也没错，」大哥开口道：「今天才第一次见面，是该多花点时间彼此认识。不仅满足我们的期待，也要让连城有机会了解我们家。」
「容易啊！三月的旅游，大家一起去啊！」
苗芊芊的发言又一次得到全桌瞩目，但是这回不是出於什麽责难与恼怒。惊讶还是有的，惊讶於她竟然提出了大有道理的意见。
连城却觉得苗芊芊得意洋洋的笑容可疑极了，提案恐怕不是出於好意。
张蝶语也有同感，「少乱出馊主意！」
「怎麽会是馊主意？」张凤翔再次支持老婆，「不是都说出国旅游最能考验情侣的感情吗？我冰雪聪明的老婆费心帮你，要感激才对啊！」说着往妻子的脸颊甜蜜一吻。
连城意外地发现，在场有半数人都对张凤翔的亲密举动表现出负面的反应，包括张蝶语那个大大的白眼，以及老夫人难看的脸色。
「你们说的是什麽旅行？」连城问。
所谓的旅行，根据大哥的说明，是张家的年度家族活动，全家都要参与。旅游的目的地多是海外，一趟七天到半个月不等，视情况调整。今年选在三月初，春暖花开，是个好时节，只是地点尚未决定。
张龙腾全程带着温暖的微笑，最後加上一句，「内人和几位弟妹在婚前都参加过数次，确实是熟悉彼此的好方式。」
这麽一说，所有人都觉得有道理，纷纷同意，除了张雁鸣。
张雁鸣终於正眼看过来了。他伸手推了推眼镜，镜片後方的眼神带了几分忧虑，忧虑立刻传染给了连城。
家族旅游果然很不妙吗？为什麽每个人都欣然同意？
张延龄夫妇也笑着点头，夫人开心道：「好啊！我们原本就人多，再加一个也没有差别。你觉得怎麽样？」她询问么儿。
「爸妈高兴就好，我没有意见。」
骗人！那张脸上明明都是意见啊！连城真想这样大叫出来。
「你们都不用先问当事人的意愿吗？不熟，不方便一起旅行啦！」张蝶语嚷着。
「所以才要一起旅行，为了彼此熟悉啊！」
「连城很忙，不一定有空啦！」
「一间小餐厅要忙什麽？难道要老板自己煮菜上菜收银扫地吗？大不了，爸爸找个人帮忙看着嘛！」
连城大受惊吓，急忙说着店里人手充足，不需要麻烦。
「很好，很好，那就这麽说定！你没有什麽不愿意的吧？」
当然，谁敢说不愿意？
＊＊＊＊＊＊＊
连城躺在张蝶语房里的粉红丝绒贵妃椅上，双手抱着大概有一百公分高的毛茸茸粉红色大熊，盯着天花板的水晶蝴蝶吊灯，耳里是流畅打字的键盘音。他觉得自己好像被困在阴阳魔界。
「为什麽呢？只是吃顿饭，最後却变成和你们全家出国旅游？」
打字声持续着，连稍微停顿或改变节奏都没有。
连城的角度看不见张蝶语，他也不需要看见。他知道对方耸了耸肩，一个无意义、没帮助、该死的敷衍动作！
「万一他们真的开始筹备婚礼怎麽办？」
张蝶语终於停下手边的工作，「不会啦，他们只是一时太兴奋，没有那麽快啦！」
「你的回答听起来好熟悉。」
键盘声再次响起。
「喔对了，明天准时六点半吃早餐。」
「什麽？」连城用手肘撑起身体，瞪着张蝶语。自己是听错了吧？
「老爸的规矩，只要跟他在一个屋檐下，都要一起吃早餐。他的早餐时间就是六点半。」
什麽？！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