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着手扶梯抵达百货大楼的美食街，一路上，我跟着宋桦到了当地着名的连锁早餐店。
抬头看着墙上的价目表，里头尽是一些我没听过及看过的餐点，若单是透过英文直面翻译的意思，我认真联想不到其中的菜系。
宋桦跟柜台点了两份Kayatoast，再点了一杯*Tehbing，一杯*KopiKosong。
听着我昨日上班时不断听见的陌生词汇，在找到空的桌位坐下後，宋桦看着我，突然，她轻轻地笑了，「韵昀，你的表情真好懂。」
我还没从宋桦突如其来的笑意里缓过神，也来不及捉摸她话语里明显地调侃，宋桦已经收起了她本就不轻易外显的情绪，口气换上严肃，道，「在我的眼下做事，机灵不是尽力做到就好，而是必须如此。你是个反应迅速，举一反三的人，所以达到我订定的标准、适应我的工作节奏，只是早晚的事。」
「你今天的求好心切，也就是提早到公司这一件事。於公，你将会给我添麻烦，於私，你是嫌工作太过轻松，是吗？」
我的脑袋瞬间炸过一道响雷。
语气带着些许急切，我看着宋桦平静无坡的眼底，情绪有些焦急的问着，「我这麽做会给你添到麻烦吗？」
我厌恶经营的人际关系里有两点大忌，一是欠人情，二是因着自己的无知而困扰到别人。
而今天，这两点全都在宋桦这里给犯上。
「你，在不是上班的时间进到公司，万一公司发生了什麽事，或是你发生了什麽事，而当下若是没有任何佐证表明你是在单位值班，我，该如何保你？」
哑然，垂首。
宋桦教训的是，是我思虑不周，只顾虑到自己在意的事，完全没有考量到他人的立场，像个孩子般的不成熟。
正想开口道歉时，宋桦再一次的将谈话节奏掌控的滴水不漏，「去拿吐司吧，已经做好了。」
——宋桦是控制狂。
关於这一说词，是廰面里的所有前辈统一告知我的警讯。若是有任何想反对或是抗辩宋桦的想法，一定得把握自己的所想能说服过她，否则，她会认真的跟你没完没了。
而当我问，「宋桦与当事人没完没了的定义是什麽？」所有人都一脸後怕，说是活见鬼可能还太浅。
这种卡在心中不能言的感受，是好，抑是坏。因为，我的感受与直觉告诉我，宋桦是个轻重缓急拿捏得十分妥洽的人。
起身，我拿着提示铃到作业区换取餐点。
领到餐後，看着餐盘上涂着绿色果酱的吐司，我的眼神微妙了下，我完全猜不出上着这种颜色的果酱，能有着什麽样的口味。
......该不会是奇异果？
可千万别。
「经理。」将餐点放到宋桦的手边，我静静的坐着，整个人显得有些局促。
不是我想自夸或是炫耀显摆，其实，我是个很少被纠正错误的人，至少，在学生这个身份上，我一直是师长眼中优秀的存在。
工作上，也因着勤奋肯学以及客人喜爱的咖啡手艺，我收过的正面赞扬只有多，不会少。
但，来到新加坡後，昨日第一天的职场生活，含着上一刻的被训斥，我实在看不到宋桦口中所谓的可塑性。
我的自信，被这个环境打压得非常彻底，求好，彷佛已是奢求，不是期望。
「为什麽不吃？」宋桦咬了口吐司後，将其中一盘Kayatoast推到了我的手边，「这可是新马的传统早点，还挺好吃的，你试试看。」
「这是你的早餐，你吃吧。」赶紧将盘子推了回去，我可不能再接受眼前女人的好意，我什麽都还没付出，仅只是这样单单地承受着好，我就快被自己的无能给淹没。
「这是我点给你的。」
闻言後，看着我依旧没有动作，宋桦只是持续安静的注视着我，这次，她没有再把装有吐司的餐盘推回来，她将目光移向了另外两杯饮料，「这两杯都是新加坡的地道饮品，名字可以现在就记下。你昨天应该也听到不少客人跟你点单KopiKosong、*KopiO。」
相较於宋桦私底下的好相处，我好像比较能适应她的公事面貌。
只有这样，我才能减缓面对她时，那股总是在心底莫名而起的紧张，「是，我昨天还来不及细问Bonnie那些是什麽意思，等等上班後我马上问她。」
「我现在就在你眼前，何必等到待会？」宋桦笑着摇了摇头，她伸手拿过KopiKosong，喝了口後，「在我这里，小至垃圾如何回收分类，大至营运控管，只要你用过心，敢问，我都能与你一同教学相长。」
宋桦看进我眼底的目光十分凛然，她就像神殿里展翅慑人的狮鹫，气势浩然的铺盖着大地，用着折服人心的领导者风范。
「基本上，如果我不在厅面就是在会议里，或者，前往开会的路途上。」宋桦放下咖啡杯，她继续，「所以，抛开你的固执原则与思想，你能遇上我的时间真的不多，有什麽想问的，若能从我这里直接得到启示或答案，那是你融入这个体系里最有效率的方法。」
「谢谢经理。」
我只能道谢，在我什麽成果都端不出的现在，我只能郑重地向宋桦道谢。
顺着我的话语，宋桦看了我一眼，她的手指轻敲着桌面，开了一个条件给我，「这个月，先让我收到一百张关於你的Commentcard吧。」
「Commentcard？」眉头挑起，看着宋桦微扬的唇角，我的第六感告诉我，这一定不是什麽好差事。
「只要你服务、表现的好，顾客除了透过小费表达喜悦外，还有另一种方式是拿取评论卡，写下对於你的称赞。当然，你也有可能透过评论卡收到负面评价，而我对於这一块，非常重视。」
「Enti:Dote，客人签单时，小费总是给得大方，这是前场、後场，我们一同努力而获得的额外Bonus，但，那是团队的成果。你自己的呢？Showme.」
这天，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落在宋桦的身上，她此时沉静喝着咖啡的模样，在往後的日子里，我时常想起今天的这一幕。
白日与宋桦，这两者似乎已是绝缘体。
宋桦的确如她所告知的，我遇上她的时间非常少，每天仅仅只能见到她一至两个小时，如此。
原因十分简单，她常态的上班时间是晚间的酒吧时段，也就是最能赚钱，以及最有可能发生「问题」的shift。而我，则是诚如宋桦先前所安排的，我被她长期排班在早餐至下午茶时段的shift，我每天的咖啡冲泡量，除掉胶囊咖啡，光是手冲都是以百杯开始计数而起。
一百张评论卡，宋桦着实难倒我了，繁忙的厅面，在快步调的节奏下，我连与客人多说上一句话的时间，都要拜天时地利人和的巧合所赐予——
实在是，太难了。
月底时，在我下班後留下，帮忙Bonnie整理酒柜的傍晚，宋桦突然从後场的电梯内走出。看着她那副像是刚参加完主管会议的冰霜神色，我自觉地往一旁的橡木桶区钻进缩小存在感，免得——
「Kristen，cometomyoffice.」
遭殃。
才到办公室的门板前，我看着Bonnie暗示我的抿唇摇首，我立马苦着脸给她看。
这是Enti:Dote员工间私底下的hint，只要宋桦的心情处在极度低气压时，大家都会疯狂地用着小幅度摇头来暗示彼此：「罩子麻烦放亮点，不要一个不注意做死，大家一起送作堆陪葬」的买一送全概念。
甫进办公室，我才刚关上身後的门，也不待我转身，宋桦一如既往地效率满分，直接开口奔往主题的冷言道，「四十二张。」
坐在办公转椅上，宋桦从资料夹内取出被橡皮圈绑起的八叠纸卡，她将每叠纸卡一一分散，拿起其中最薄的一本，举起，语气是毫无起伏的平板，「你，连二分之一都达不到吗？」
对着目光冷冽的宋桦，我的冷汗开始从後颈薄出。
宋桦对每一位员工都非常的大方，私底下一同用餐时的买单，或是员工生日时，总是亲自跟甜点部门订制高级甜品祝贺对方，这些，都是她所给予的「互相」。
但是，她职场上的严厉，并不是「这里」的每个人都愿意接受的。
不似台湾犯错时的吼骂环境，这里的职场多数是以言说的方式来沟通，尽管内心的火气已经濒临爆发边缘，还是只能用不带情绪的口语相劝。这就是我所体认到的星国职场，虽然感到不可思议，但我想，这就是多元文化的彼此尊重。
这个人沟通不了，行，就继续沟通直到他通了为止。若还是不行，讲实话，长官对付这种「你能奈我何」的人当然也是有解套方案，但也是另类的「好言好行」。
总之，不论是同事间的争执，或是长官训诫下属，就是只能采用和和气气到会让人怀疑自己脾气为何这麽差劲的——
微笑婉转，来解决所有问题。
所以，宋桦这种完全不带笑意的冷处理——严格说起，也可算作冷暴力的质问，「这里」的多数员工是完全不买单的。以致，我听闻她也算是进出人资部主管办公室的常客，原因是，给员工的态度感受太差劲，需再劝导。
「剩下的五十八张，你打算怎麽办？」
宋桦的眼瞳是非常漂亮的深黑色，笑着时，是有如星河般的浩瀚迷人，但若里头褪去所有温度时，光是看着，那股寒意会让人不自觉的怯着步，本能地想逃开她所施加压力的那股黑洞。
宋桦此时无声的目光，沉重的像把正抵在我头顶上的枪械。
冷汗，伴随着剧烈的心跳，溽湿了我背部的上衣。
「说话。」
「下......下个月，我补齐。」
看着我，宋桦轻轻地靠上了身後的椅背，她的眼神微眯，语气因着怀疑，终於有了些许起伏，「你，习惯开空头支票吗？」
因着宋桦的这句话，我的理智毫无预兆的断了线。
有什麽东西，碎了。
是自尊心吗？若说不是，那麽，这个谎言可就开大了。在这个微笑都讲究演绎真心的地方，我正学习着如何谦逊的向人低头，而那一文不值也毫无意义的打脸充胖子情怀，早就扔在地上让人踩踏灌溉。
终究，那破碎刺人的，是打脸自己原则的失约。
「不是！」
我吼出了声，像是掩盖过错般的先声夺人。
朝宋桦力竭的扬声後，空间里的窒息感，回荡着的情绪，彷佛被我表情上的狰狞，扯出了裂痕。
十秒，不，也许更短。
淡淡的，宋桦目光一瞬也不瞬的看着我，好像我刚才的短暂失控，她根本不在意，也不重要一样。
宋桦的语调已经回复到了平日的平直口吻，她放下手中的纸卡，视线移向电脑，开始敲起键盘，「出去。」
「Christina——Ididn’t——」
「不要让我再说第三次，出去。」
同一扇门，不到五分钟，我进出了两次。
沿路上，我谢绝了Bonnie以及晚班同事欲走上前的关心，我不晓得我是怎麽走到更衣室换下制服，走到地铁站搭车。
整个人回过神的时候，我已经回到了宿舍。
沿着房间内的墙壁蹲下身，我逃避现实的将脸埋进膝盖间。
我已经忘了到底欠宋桦多少张Commentcard，只记得，朝着她大喊时的那一片刻，尽管一闪而过，我仍旧看见了宋桦眼底转瞬即过的情绪——
是失望。
「......我到底在干嘛。」
我的能力不足，为何要怪罪到根本没有任何问题的人身上。
方才办公室内，那副虚张声势的样貌，滑稽的像个小丑。
/
Tehbing：红茶+炼乳＋糖＋冰块
KopiKosong：不加糖不加奶的黑咖啡
KopiO：黑咖啡＋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