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魚落圈 — 見家長

118.

「琪琪,我紧张……」

余有年一大早像只猴子一样攀上全炁的背。幸亏全炁之前为了拍戏操练了体能,否则此刻做不到边背着人边做早餐。

「衣服挑好了吗?」

余有年昨天挑衣服挑到半夜,客房床上全是毛衣、外套、长裤、围巾,比大卖场还乱。

余有年用额头蹭了蹭全炁的後颈,不吭声。全炁关掉炉子,让炒香的花生米呆在锅里热着,托住背後的人背到客房里,拨开床上的衣服把人放到被褥上。余有年拽过一件衣服摸着上面的钮扣,全炁顺着他的头发。

「要是真的太紧张了,我们把日子压後?」

余有年听了连忙摇头:「这样叔叔阿姨对我的印象更差了。」

全炁不说安慰的话,到主卧呆了五分钟又回到客房,穿着外出的衣服在余有年面前转了一圈。「怎麽样?」

余有年仔细打量,神态有点流氓地感叹道:「琪琪真好看。」

全炁俯身亲了他一下,问:「那我们今天穿情侣装好不好?」

余有年立刻来劲儿了,从「大卖场」里按照全炁的穿衣风格和颜色搭配,给自己收拾了一身。全炁的衣服定了不会换,余有年变相也被定了下来,每每准备折腾就会想起全炁,不得不消停。

全炁把人送到学校,余有年也不怕被同学看见了笑话他或者嚼他舌根,一头扎进驾驶座上全炁的怀里。「爸爸,我不想上学……」

全炁憋了一会儿没憋住笑,扬起手往孩子屁股上拍了两巴掌:「好好听课,回家我会抽问。」

上次抽问余有年有一题回答不上来,全炁二话不说把人带到书城买了一本相关的工具书,限余有年一周内看完。余有年苦不堪言,抱着背包跳下车跑了。

余有年今天下课早,全炁原本打算接人回家休息两小时再出发去吃饭,但耐不住余有年的哀求,两人一起到商场挑礼物。

「送茶叶适合吗?还是送酒?送丝巾会不会太土了?要不送按摩椅?」余有年绕着商场走了起码两圈,忽然停住脚怒瞪跟在身後的人。「你给点意见啊!再逛下去就要被认出来了,还吃不吃饭了!」

全炁拍了拍余有年放着钱包的背包问:「你这个月还我钱後还剩多少生活费?」

余有年迅速蔫了,被霜压低头的豆芽似地伸出手指计算余款。全炁包住他的手说:「我爸喜欢看书,我妈喜欢练书法。」

最後余有年守住钱包,在商场里的大书店挑了一本书和一刀宣纸。

晚饭约在商业街上的一家中式菜馆。余有年坐在开了暖气的包厢里等全炁父母,被全炁摸到他两手冰冷。

「把暖气开大一点?」全炁问。

余有年结巴道:「别别别,等会儿叔叔阿姨会热。」

话刚说完,门口走来两位保养得宜的长辈。全仲焉伸出右手和迎上前的余有年相握,十分西式的作风,可他脸上的笑容在触上余有年的手时煞停。

「怎麽这麽冰?」

王奇上前碰了碰余有年的手背,问全炁:「怎麽不让服务员把空调打高?」

余有年磕磕巴巴地解释:「没、没事,是我太、太紧张了。」他请长辈坐下,又拿出准备好的礼物一一送上,末了说:「下一次我再送好一点的宣纸,还有茶叶。」

全仲焉和王奇看了全炁一眼。全炁拉下还站着的人,说:「他的钱都在我手上。」

这话说得没错,但听在耳朵里就像余有年被全炁拿捏住了。

在全炁点菜的期间,全仲焉和王奇向余有年了解话剧。余有年讲着讲着没那麽紧张了,笑容多了起来。

「那跟你之前在节目上现场演绎剧本差不多。」王奇说。

余有年啄米似地点头:「所以全炁提议时我才敢试,不然现场不能出错的压力还挺大的。」

整个谈话余有年坐得端正,声音适当,用词得当,这引起全仲焉的好奇。「你在电视上活泼很多,别太紧张。」

余有年刚放松下来的神经又绷紧了。全炁一边用公筷给人夹菜,一边道:「哥哥,你以前带我拿鞭炮做的坏事我都说了。」

一切努力成了徒劳。余有年不敢看向长辈,只能跟全炁瞪眼。全炁倏然皱眉头责问他:「你怎麽踩我?」

余有年在椅子上弹起,顾不上为以前的事感到不好意思,急忙转头向全炁父母否认道:「我没踩他!」

全仲焉和王奇却不说话,用眼神示意余有年回头看全炁。只见全炁捂着嘴巴哧哧地偷笑,眉眼间作弄人的神色跟余有年有几分像。余有年这次是真忍不住踩了全炁一脚:「你杀青了还没出戏是吧?多踩你两脚帮你出戏?」全炁吃痛地皱起脸,但又想笑,整个状态看上去疯疯癫癫的。余有年对着全炁摸过来的手张嘴就咬一口:「还弄不弄我?」全炁偏向虎山行地摸上余有年的脸颊说:「不弄了,快吃饭吧。」

可余有年还怎麽吃得下饭?脸丢了,脚踩了,手也咬了。刚刚勉强能和长辈聊上两句,现在郁郁不欢地一粒米一粒米挑进嘴里,也不夹菜。

全仲焉和王奇看出了两个年轻人的相处模式,并不多说甚麽,反而问起了余有年的爷爷奶奶。知道老人住得有点远,王奇说:「那边有家餐馆挺不错,下次邀上有年的爷爷奶奶一起吃顿饭吧。」

余有年急急忙忙咽下嘴里不多的食物,说:「他们可能会紧张到餐厅门口都进不了,腿抖到能打桩。」

俩长辈被这话逗笑了。全仲焉解释:「我们两家怎麽也得见个面,甚麽方式比较合适呢?」

余有年没想到约的下顿饭有这个意思,愣了半天。全炁轻轻在他耳边出主意:「要不在爷爷奶奶家吃?我跟你做饭?」

余有年果断接纳了这个提议,问全仲焉和王奇的喜好。似乎双方家长都惊奇年轻一代会自己做饭。

全炁难得得意地说:「我学会做饭都是哥哥教的,第一次教的是杀鱼。每次杀青他都做一桌子菜替我庆祝。而且哥哥包饺子特别厉害!甚麽样的饺子都会包,哦那第一次教的应该──」一块三杯鸡成功堵住了全炁的嘴巴。

全仲焉和王奇第一次见儿子在谈论电影以外的话题这麽能说,不,之前在家跟他们解释余有年的事情时也很能说。

余有年有些羞赧道:「叔叔阿姨您们点菜吧,我都可以做给您们吃。」

这顿饭真是嘴里吃着,嘴上还说着吃的。全炁除了插那几次话,其余时间都安安静静地吃饭,成为桌上第一个填饱肚子搁下筷子的。话题渐渐偏到四人的共同领域上去。

全仲焉说:「全炁有做商业电影的想法,商业和艺术的做法不太一样,我和王奇不太接触商业电影,」他温和地对余有年说:「你学制片的,可以的话两人多多互相帮忙。」

王奇也搁下筷子,露出见面後第一个严肃的表情:「尽可能走正规渠道。你在旁门左道上吃的亏已经够多了。」她的声线平直,有批评的意思但没有过多的责怪,令人听了信服而不抵触。「成长为今天的你,一半靠外界另一半靠你自己,所以你手上拥有的力量很强大,不要低估了它。人总要经历一些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别只记得过错,要适当地夸奖做得对的自己。」

余有年每听到一个句号点一下头,认真诚恳虚心受教。吃饭前,他怕全仲焉和王奇会不满意他,也怕对方顾及全炁的关系刻意对他好。现在甚麽都不怕了,被关爱了也被批评了。那是正常父母应该给予孩子的关注,余有年错过了三十几年,如今满满当当的,两手捧也捧不过来。

「谢谢您们今天愿意见我。」余有年湿润了眼眶。

「这是互相的,」全仲焉笑起来特别有民初时期的文雅气息。「我们也要谢谢你,当初帮助全炁出戏。他直到跟我们坦白你们的关系才跟我们提前那件事,否则我们也不会知道那时候以及後来你们经历了甚麽困难。他花了很多时间和精力让我们接受你。你们走到今天不容易。」

余有年不想在长辈面前哭,拼命眨眼睛把泪光逼退。包厢里宁静了片刻。放下心理负担後,余有年脑子开始灵活过来,想起全炁给他看过王奇的字。他在等买单的时候和王奇说:「阿姨,您可以教我练书法吗?」

全炁无奈地笑道:「我之前说要教你怎麽不愿意学?」

「阿姨写的字比你的好看。」余有年扬起下巴用鼻孔看全炁。

「我的也是她教的。」

「那是不同风格,我喜欢阿姨那种的。」

余有年趁斗嘴把王奇夸了一遍。全仲焉握住笑不拢嘴的王奇的手说:「行,到时候给你俩办个书法大赛,谁赢了有大奖。」

余有年眼睛一亮,悄悄跟全炁说要对方让着他。全炁眯了眯眼睛颔首。

四人在餐馆门口分别,余有年把全炁推向父母,「你进组有段时间没见爸妈了,今晚陪陪爸妈吧。」

全仲焉反问道:「这麽说你不也有段时间没见他了吗?」

王奇拉着全仲焉走:「我们不是那种黏在一起的亲子关系,你们该怎麽过怎麽过。」

果然,全炁的父母很特别。余有年目送全仲焉和王奇离开的背影,靠近全炁轻声细语道:「哎呀好想哭啊,怎麽办啊全琪琪。」

全炁握住他的肩头转了个方向说:「回家哭。」

小区门口原本有一片花丛,这两天被铲乾净应该是要种新的花。昨天下了一场大雪,泥地上积了厚厚一层没有痕迹的雪。余有年让全炁把车停在小区门口不进地下停车场。全炁以为他要跑去玩雪,却见人下车後往小区路边上同样刚熄火的几辆车走过去。

「叩叩」,余有年敲了敲车窗。

车窗降下来露出两张有些局促的脸。

「你们要吃甜汤吗?」余有年问。

坐在驾驶座上的人比较经验老道,探头过来和余有年搭话:「叙旧?」老鸟意有所指地瞟一眼站在余有年身後在刷手机的全炁。

余有年侧靠在车窗上,问副驾上抱着相机的菜鸟:「你们从早上跟到现在,怎麽会不知道是叙旧还是别的?」

菜鸟慌忙辩解道:「我们是下午才出动的──」老鸟一巴掌拍菜鸟头上。

余有年不恼,反而替狗仔心疼起来,「大半天都坐车里挺辛苦的,今晚还要守在这儿吗?通宵?」

菜鸟回头看一眼老鸟,後者已经放弃了拯救搭档。菜鸟一脸为难地点头。全炁把手机递过来问:「莲子百合羹可以吗?适合熬夜吃。」

老鸟不说话,菜鸟更不敢吭声。余有年拍板说要四碗。

全炁问:「我们也吃?」余有年眨眨眼问:「你今晚不熬夜?」

全炁明白过来红着耳根失笑摇头。

余有年许久没笑得如此魅惑人心,他像下咒一样盯着菜鸟问:「是公司派你们来,还是接了甚麽私单?」

菜鸟猛咽口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老鸟受不了了,从菜鸟身後探出手覆上菜鸟的双眼,把那蠢脑袋往自己身上压。

老鸟说:「公司。他最近有电影上,常规挖料。」

余有年满意地收回视线,带全炁把其余两辆车里蹲守着的人都关怀了一遍,然後到小区门口玩雪。

一棵枯树下,全炁预留一片空白的雪地,用脚画了一个圈,朝正在堆雪娃娃的余有年说:「跳进来。」余有年困惑,并拢双脚跳进圈里後听见全炁说:「『鱼落圈』。」

余有年抱着一掌高的雪娃娃猛地抬头:「你甚麽时候知道的?」

「很早以前。」全炁接过雪娃娃,拿出暖包塞到余有年手里:「你不给我看的小文章也看了,很多。」

余有年一阵错愕,随後压低眉眼神秘兮兮道:「那你知道我的名字在你之前是甚麽意思吗?」

全炁冻得胡萝卜鼻子冒出来了:「和现实相反的意思?」

余有年气笑了,抬脚把地上的雪扫到全炁身上。全炁实在忍不住抱了余有年一下,很快放开。

「要不今晚『鱼落圈』?」

余有年终於被逗得也红了耳廓,又朝全炁扫了一脚的雪。

两人逗来逗去,甜汤送到了。余有年小跑到那几辆车边,逐一分甜汤,又小跑着离开,跳上全炁的车,缓缓驶进小区。

菜鸟抱着甜汤问老鸟,「他俩不是不和吗?」

老鸟边吃甜汤边反问:「你看他俩像不和吗?」

「那他俩是炒作?」

「你试试把自己炒退圈放弃金钱名利看看?」

「那他俩──」

「你甜羹吃不吃?不吃给我吃。」

菜鸟奉上甜汤,憋屈问:「那今天拍的照片……」

老鸟吃了好几口莲子百合羹才说:「删了吧。」

不到十点,停靠在路边的三辆车前後陆续离开。

半夜,天上下起小雪。细小的雪花飘落在泥地上,捣乱的痕迹渐渐淡去,大地再次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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